李陟遐嘿嘿一笑:“好吃!”
图南看在眼里,满脸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我问李陟遐:“陟遐,你怪阿姊吗?”
“怪?为什么?”李陟遐问。
我叹了口气:“阿姊没有更好的办法,才把你送到战场上搏命。添了这一身的伤。”
“我不怪阿姊,”李陟遐说,“但我会恨。”
第89章
“恨?”一旁的图南不解,急急替我争辩,“少公子是……恨娘娘吗……?娘娘是用心替少公子筹划……”
李陟遐放下筷子,垂下头:“我恨的是我尚且还没有护得阿姊周全的能力。现在连留在阿姊身边都做不到。”
回宫日短,在这诺大的皇宫之中,除了身边的鹅黄图南,我竟是连个可靠的心腹都没有。如此困局之中,我又何尝不想将李陟遐留在身边?
“陟遐,”我亦放下碗筷,压低了声音,“陟遐你记住,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放眼望望,不论是朝中还是军中,哪一位一身百为的大人不是厚积薄发?你实在没有恨的必要,且在宋将军面前多听多看多学。阿姊在这等着你有朝一日能自己走到阿姊身边来。”
或许是我的话给了他极大的鼓舞,他不再低垂着头,而是看着我的眼睛,道:“阿姊一番话说得陟遐豁然开朗。您就在这等着,看着,我一定不会辜负阿姊。”
看到李陟遐不再像刚进殿时那般消沉,图南也很是高兴。她替李陟遐斟满一杯酒,小心翼翼偷瞄李陟遐的反应,见李陟遐全部喝完,脸上泛起两抹嫣红。
“阿姊,”李陟遐看了一圈,确认殿中没有外人,讲身体靠近我,轻声道,“前些日子,我看到张念张将军了。”
“张念?”她不是回邑州了吗?邑州在东,衔蝉关在北。她怎么会在衔蝉关出现?我心中有千百个问题,一时间竟不知先问哪一个。
李陟遐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放在桌上,里面是一枚普普通通的平安扣。他指着这枚平安扣对我道:“这是张将军让我交予阿姊的。说前些日子劳烦阿姊照料,特准备了这样一副薄礼。”
我将这平安扣拿在手中反复查看,确认这确实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平安扣。玉质不佳,也没有什么标记,平平无奇。和集市上卖的没有什么两样,恐怕就连六品小官家的女眷用来送礼都羞于出手。
如此一块平安扣,张念却辗转托李陟遐带给我,这其中是有什么缘由?
“她可还说了别的?”我问。
“……”李陟遐点点头欲言又止。
这让我越发的好奇了:“快说。”
“阿姊,这是大不敬的话。”李陟遐为难道。
越是这样我就越想知道张念究竟说了什么:“无妨,有多大不敬,说来我听听。”
犹犹豫豫半晌,他终于开口:“张将军说‘若是有一天陛下要取她性命,将这个给陛下看,或许能免死一次。’”
像是数九寒天里一盆带着冰碴的水将我从头浇到底。这样的话让我既羞又臊。如果此刻是张念站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我大概会因为羞愤而毫不犹豫地扇她的耳光。
皇后做成我这样的,古往今来我怕是第一人。诚然她是替我考虑,一片好心,但她也不该将我费心维护的体面扯碎。
一旁的图南与鹅黄听到这样的话,脸色大变。鹅黄道:“张将军……她怎么敢……说如此……”
图南愤懑:“亏得娘娘那时候对她那么好,还因为她被皇上掐了……”
“什么?!”李陟遐拍桌而起。
图南被李陟遐这么一吓,自知失言,连忙跪倒在地:“奴婢多嘴,请娘娘责罚!”
我心乱如麻,手中捏着平安扣,指甲已经陷进肉里。鹅黄扶着我的手,想要将它掰开:“娘娘……娘娘放手……”
“阿姊,他对你动手了?我便是在为这样的皇帝浴血奋战?阿姊,你若不喜欢,我拼死也会带你走的。我们可以去海上,也可以去西域。这次我们走得远远的。让他的手再也够不着。”
听到李陟遐的声音,我从屈辱中回过神来,缓缓松开了紧握平安扣的手。此时疼痛才姗姗来迟。
这疼痛让我清醒。我向从前一样拍拍他的额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不如就在自己脚下拼出一席之地来。放心吧,阿姊现如今已是大郢的女君,你义父和义兄都得力,陛下不会为难阿姊的。倒是你,等你去了衔蝉关,行事多思多看,莫要向现在这般冲动率性了。”
“阿姊……”
“嘘……”我将手指放在唇边,又指了指门外,“这暖阁里只有我们四个,都是自己人。可在外厅的侍女宫人,可就不一定了。”
后来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临别之前,我让鹅黄寻了个借口将图南支开,问李陟遐:“陟遐,你觉得图南如何?”
“图南?”李陟遐问。
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并不认识图南。难道是图南说了谎?可看图南对李陟遐的样子,又不像有假。
于是我试探地提醒:“就是刚才给你斟酒的女子,她说从前在行宫之时,受过你的照拂。”
“是她啊。”李陟遐恍然大悟,“那年我在行宫当差轮值,见她家中有难处,是对她照拂过一二。不过都是举手之劳,阿姊让她不必挂怀。”
他们二人说得没有出入,我也相信李陟遐不会骗我,放下心来,道:“图南这个小丫头,人机灵,长得也算得上出众。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身边应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体贴人。不如阿姊做主,将图南许配给你,让她随你一同去衔蝉关可好?”
李陟遐从座上起身:“阿姊,陟遐还未立业,不想成家。”
他的话虽然简短,但掷地有声。见他拒绝得如此决绝,我与鹅黄对视一眼,摇了摇头,也不再勉强。
李陟遐向我辞行:“阿姊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此时图南端着果盘和一枝梅花跑进来,头上落了雪和几瓣梅花瓣。她的两颊被屋外的寒风吹得红扑扑的,整个人鲜活而明快。
“少公子……这是要走了吗?”图南问。
李陟遐用手替她掸了掸肩头的雪:“好好照顾皇后娘娘。”
“嗯!”图南郑重地点头,将手中的托盘放到桌上,从里面拿起那支梅花,双手递给李陟遐,“有诗云: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少公子不日又将北上,图南亦无所赠,便送少公子一枝东明殿的寒梅。让少公子记得,这里还有牵挂。”
接过梅花,李陟遐向她颔首:“我会记得。”
席面撤下,图南便追着我问:“娘娘,少公子什么时候还能再来。”
我刚倚着榻躺下,还未来得及回答图南,就有小黄门来宣沈涤尘的口谕。说即刻便要见我,已经等在御书房了。
来宣口谕的小黄门走得很快,我坐在銮驾上问他:“何事这么急?”
这小黄门低着头只顾赶路:“回皇后娘娘,奴才只是照陛下的吩咐办事,其他的一概不知。”
我觉得无趣,也不再开口。反正不管是好事坏事,一会儿到了也就知道了。
到了御书房,脚还未跨入门槛,一本折子就被甩在我的脚下。沈涤尘背对着我,正在训斥一位面生的大人:“凭他们也配?偏你们极力说合,安的是什么心?”
捡起地上的折子,匆匆一瞥,上面写着想要求娶五公主。
这帮自诩清流的王宫贵胄,竟如此不知廉耻。别说现在荣王还活着,就是荣王已经被处死,考虑到五公主的感受,也万不该此时来求娶。
“陛下。”我跨进御书房。
沈涤尘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过身来:“皇后来了?”看到还跪在地上的那位大人,他低声喝道:“滚!”
那位大人叩谢圣恩之后,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御书房。
我把刚才捡起来的折子放回桌案上,柔声问沈涤尘道:“陛下何以如此震怒。”
“皇后,你来看看。”他拉着我的手走到桌案前,随手翻了几本奏折丢在我面前,“这些什么王公贵胄,世家清流,均瑶昨日才签的休书,今日便递了折子上来求娶,简直是寡廉鲜耻,有辱斯文!”
细细翻看了几本,发现求娶的,几乎都是朝中无人,空有一个爵位的侯爵伯爵。
“陛下如何打算?”我问。
沈涤尘做回椅子上,稍加思索,对我道:“朕都细细看过了,这其间有几户倒也堪托付。均瑶若是嫁过去,在这应京之中,还有朕护着。不会受委屈的。只是看均瑶愿不愿意了。”
这算盘打得好生的响,我答应过均瑶不会让沈涤尘随随便便将她再嫁出去,劝道:“陛下……荣王现下还在狱中,均瑶与他情非泛泛,在衔蝉关还有两个孩子……这时候让均瑶披着嫁衣去做别家的新妇……恐怕不妥吧?”
“这有何不妥?”沈涤尘反问,“荣王谋反是诛九族的死罪。朕当着众大臣的面将她与她的两个孩儿择得干干净净,她还要恨朕不成?如今早早嫁了,让他们孤儿寡母有枝可依不好吗?”
沈涤尘的话说得漂亮,道理也是这个道理,但在情感上却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只是这……均瑶能愿意吗?”我迟疑道。
沈涤尘将其中三份折子递给我,道:“均瑶愿不愿意,就得看皇后的本事了。”
第90章
面前的三份折子,一份是国公府谢家,谢国公倒是依旧在朝中任职,但儿子众多,都是资质平平之辈,文不成武不就。
他这次是替自己的嫡四子来求娶均瑶,这位谢四公子我是有耳闻的,虽然屡试不第,但读书却十分刻苦,而且洁身自好,世家公子的那些纨绔之气是一点不沾,只能说是资质有限吧。
另两份,也都是侯爵人家,求娶的公子倒是上进有才华,但都是丧了妻,求娶均瑶续弦。
看得出来,沈涤尘也怕均瑶所托非人,在为她择婿这件事上也是经过再三思虑,千挑万选的。
我双手扶额,只觉得头“突、突”地疼。现下要均瑶再嫁人,她断然是不会答应。可想要沈涤尘改变主意,没有万全的拒绝理由,也绝非易事。
鹅黄端着一碗参汤走进来,将其放在桌上。绕到我身后替我按摩头顶:“今日太皇太后差人从宝华寺中送了许多参来,说是要给娘娘补补身子。”
这事情真是一桩接着一桩。鹅黄的手好似柔荑一般,柔软滑嫩,被她这么一按,疲惫登时间去了大半。我干脆向后一靠,只管闭目享受。
“是又催促子嗣之事了吗?”我问。
我与沈涤尘成婚许多年,至今也没有一儿半女。自我回宫以来,太皇太后已经多番催促。只是她不知道,不只是我,沈涤尘和后宫嫔妃都很少行夫妻之事。如此怎么会轻易有孩子?
鹅黄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道:“太皇太后年岁已经大了,这也是难免。如今娘娘为陛下办事,多有劳神,只需应付着,倒也不必往心里去。”
“你说的是,”我道,“今年元宵,太皇太后还回宫吗?”
“听说寺里要来一位得道的高僧讲经,太皇太后很是期待。估计是不回来了。”
我笑笑:“果真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宝华寺已经有许多德高望重的师父了,还要去外面请什么得道高僧。”
“娘娘不可妄言,”鹅黄道,“娘娘的娘家李氏信奉老庄,可本朝皇家对佛教向来敬重……”
“你错了鹅黄,”我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本朝是儒释道三家,都想要。”
道……
我睁开眼睛,坐直身体。突如起来的举动把鹅黄吓了一跳:“娘娘?”
“鹅黄,”我转身回望她,“你还记得前朝明帝时期,外邦来求娶明帝的掌上明珠娴昭公主,明帝是如何办的吗?”
鹅黄摇了摇头:“娘娘……鹅黄不知……”
我一时有些怅然,既心疼鹅黄,又思念妆成。若是妆成,此时定能对答如流。
“明帝替娴昭公主在宫中修建了道观,给娴昭公主取道号玄玄,让其在宫中带发修行。”我道。
鹅黄听了拍手叫好:“娘娘圣明,这倒是个万全之策。”
接下来,就看均瑶和沈涤尘的态度了。
我特意在距离均瑶住处有些路程的地方下了銮驾,留图南看着不让人靠近。只带着鹅黄来到均瑶门前。
“均瑶。”我轻轻敲门。
来开门的并不是均瑶,而是两个侍女。我进了寝殿打眼一看,一个屋中的侍女竟有八九个之多。她们见了我齐齐跪地请安。
“一个屋里装这么多人,也不开窗。让五公主如何疗养?”我训斥道。
“回娘娘,”一个侍女大声道,语气中带着点狐假虎威的有恃无恐,“这是陛下吩咐的,让奴婢们尽心照顾五公主。”
我乜斜着眼看她:“怎么,是陛下让你们把五公主的门窗关死,将她困在屋内的?”
“奴婢们也是……”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打断了这名侍女的话,鹅黄冷着脸:“没眼力的东西!皇后娘娘是在问你吗?”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侍女捂着被打的脸没了声响。
鹅黄喝到:“滚!”
那名侍女听闻,捂着脸退出了寝殿。
我看着地上跪着瑟瑟发抖的其余人,轻声问:“怎么,非得都要吃了巴掌才肯走?”众人闻言也都告退。
均瑶面对着墙躺在床上,对殿中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我让鹅黄关上门,走到她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均瑶。我来……是有一事。”
她坐起身,用哭得红肿的两只眼看着我:“皎皎,你也要来逼我?”
用手将她的碎发拨到耳后,我对她道:“怎么会呢?自小到大,我答应过你的事,哪件没办到过?”
“真的吗?”均瑶的语气小心翼翼。
“是真的,”我点点,“只是……”我把前朝娴昭公主的先例与她说了,问:“若是让你离开宫中,去郊外的玄清观中带发修行,你可愿意。”
均瑶眼含星辉,重新燃起希望:“愿意,别说带发修行,便是要去寺庙中做姑子我也愿意!”
“好,”我道,“不过这事需得你自己同陛下提。稍后你梳洗打扮一番,好好与你二哥哥说。他从小最疼你,能有转机也说不定。”
她垂下眼帘,手指搅在一处:“二哥哥……二哥哥早就不是从前的二哥哥了。他要是真心疼我,那日除夕家宴怎么会……”
拉起她的手,我宽慰她:“陛下也有陛下的苦衷,如此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稳妥的保全你与你两个孩儿的法子了。你不为自己,也该为你衔蝉关的两个孩子想想。”
“鸢儿,鹭儿……”一滴热泪滴在我的手上,灼得生疼,“他们还好吗?”
“放心,”我拍了拍她的手,“等……等荣王的事一了解,我就会将他们接来,与你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