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瑶绝望地看着我,不停地重复:“我不想……”
我重新将她抱在怀中,承诺她:“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对你的……一定不会!”
直到傍晚,均瑶才在我怀中沉沉睡去。图南和鹅黄将她扶到床上,盖好被子,又来将我从地上搀扶起来,我只觉得手脚酸麻,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能行动。
帮均瑶关上门,又吩咐门口的侍女们多关注均瑶的动静,交代完我才稍稍放下心。
离开均瑶的寝殿,我径直到御书房找沈涤尘。
到的时候,沈涤尘还尚未回来,我只得站在门口等他。心中暗暗自嘲:今日是什么日子,尽吃闭门羹。
好在沈涤尘回来的很快,没让我等太久。
他见到我也并未觉得意外,扶着我的腰将我带入御书房,让我坐下:“站了许久,累了吧。”
我摇摇头:“谢陛下关心,我不累。”
“均瑶怎么样?”沈涤尘坐到桌案前,开始批阅奏折。
“不太好。”我如实回答。
沈涤尘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你最近多陪陪她吧。从前你们是闺中密友,如今在宫中可以让她敞开心扉的,也就皇后你一人了。”
“我明白,”我道,“我比谁都希望她能好。”
沈涤尘点点头。
他看折子很认真,每一本都细细批注。我在一旁看着他,并不说话,半晌,我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措辞:“陛下……”
“嗯?”大概是折子上所奏的事不好,沈涤尘蹙着眉头。
我观察着他的表情,不放过一点细微的变化。终于抓住一个他眉头舒展的时刻:“陛下今后……打算如何安置均瑶?”
“均瑶?”沈涤尘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埋头进一堆奏折之中,“自然是让她写一封休书与荣王,划清界限。她还是我大郢的五公主。”
“那……之后呢?”我问。
沈涤尘终于放下手中的笔,与我对视:“这是皇后要问,还是均瑶让皇后来问的?”
我站起身,规规矩矩行礼:“是臣妾要问的。臣妾与五公主姐妹情深,不愿再看她身陷囹圄。”
“皇后言重了,”沈涤尘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嫁人怎么能叫身陷囹圄?”
听他这话的意思,果然真有再嫁均瑶的打算。此时与他争吵对均瑶无益,也吵不出结果。不如回去再细细打算。
我道:“陛下恕罪,是臣妾冒失了。”
陇客端着一碗燕窝进来,沈涤尘指了指我,示意他将燕窝给我:“皇后累了一天,吃过燕窝就早些回吧。”
“谢陛下。”我接过燕窝,一口一口喂到嘴里,只觉得味如嚼蜡。
今日除夕,宫中张灯结彩,人人都戴着红色的装点。
中正殿里早就摆放好了金玉器皿,美酒佳肴。舞姬乐工们表演得十分卖力。座上的宾客亦都红光满面。
父亲与几个老友相谈正欢。或许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他回眸与我对视,眼中带着我熟悉的慈爱。可我依然没法将他看做从前那个父亲,不知要如何面对,只好移开眼睛看向别处。
也因此,我注意到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均瑶,她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全然不理会来敬酒寒暄的人。这让她与周遭格格不入。
殿外有礼仪官敲响开宴的鼓点,身旁的沈涤尘举杯道:“今日除夕,本就是喜庆的日子。不过,朕还有一桩喜事告知诸卿。”
殿中安静下来,舞乐也停掉了。
“宣。宋云朗将军及其副将李陟遐,进殿面圣。”黄门令尖声高喊。
宋云朗和李陟遐自殿外而来,一同上殿的还有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荣王。
均瑶见到荣王,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想要靠近,却被两个侍女拦住。她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荣王流泪。
荣王同样也看到了她,看向她的眼中满是温柔。如果不是这样的方式相见,旁人定以为他二人不过是久别重逢的新婚夫妻。
“陛下,”宋云朗单膝跪地,“荣王的逆党已经清除。今日臣将荣王给陛下擒到殿上来了。”
“好!”沈涤尘亲自将宋云朗扶了起来,“阿朗果然没有辜负朕!做得不错!”
说着,沈涤尘走到荣王面前,开口问道:“荣王,你可知罪?”
荣王狠狠啐了一口:“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沈涤尘浑不在意,只道:“先帝和朕,一向带你不薄。你何以反朕?”
“不薄?”荣王哈哈大笑,“你们何止是待我不薄,你们待我可真好啊!把我拘在衔蝉关,削掉我的府兵。还把一个公主嫁过来监视我。如此厚爱,怎敢说薄?”
“呵。”对荣王的话,沈涤尘不予置评。他只是冷笑一声,道:“狼心狗肺,不知满足。来人啊!”
有小黄门端着一卷书闻声而来。
沈涤尘将书卷拿在手里抖落开,扔在荣王脚边:“签了吧,签了均瑶便自由了。她举报有功,只要你在这封休书上签字,让均瑶休了你,那均瑶还是大郢的五公主,她还能活,并且活得不错。你也不愿意她陪你一起下黄泉吧。”
“陛下!”我从座上站起来。他如此说,就不怕荣王一不做二不休,置均瑶于死地吗!
沈涤尘背对着我举起手让我住嘴,有侍女来紧紧拉住我的胳膊,生怕我冲动。
闻言荣王先是震惊,他缓缓将头转向均瑶:“王妃……是你……”
均瑶泣不成声,却挣脱不了那两名侍女的束缚。
见她这个样子,荣王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释然,他大呼一声:“此诚天要亡我!非战之罪!”说完便捡起地上的休书,咬破手指在其上印上指印。
荣王将休书递向均瑶的方向:“你我成婚这许多载,夫妻情分笃深。如今我要去了,你自己要多多保重,岁寒时深,加衣勿病。”
沈涤尘挡在他们夫妻之间,接过荣王手上的休书看了一眼,递给身后的小黄门:“既如此,带下去吧。大喜的日子别坏了诸卿的好心情。”
一同被带离的,还有哭得不能自已的均瑶。
殿内变得安静,沈涤尘回到座上,他的脚步缓慢,沉沉的脚步声叩在殿上每一个的心里。
“李陟遐,你立了如此大功。还生擒了斡尔汗。想向朕讨些什么奖赏呀?”沈涤尘虽问的是李陟遐,眼睛却是看向我。
第88章
李陟遐虽是有功不假,但主帅宋云朗尚在殿上,沈涤尘却先问他,这怕不是二桃杀三士的戏码?
好在李陟遐的反应不错,他当即跪下,双手抱拳道:“臣戴罪之身,不敢要赏赐。陛下要赏,当赏运筹帷幄的主帅,当赏浴血奋战的三军!”
“好!说得好!”沈涤尘大笑,“今日,朕便在此封赏,擢升宋云朗为镇军大将军,从二品。李陟遐跟着宋将军成绩斐然,那便继续留在宋将军身旁做个副手吧。另,传我的旨意。杀羊宰牛,犒赏三军。”
殿内人人皆呼万岁,举杯同饮。乐工重新开始吹奏,舞姬也随着乐声翩然起舞。
宋云朗与李陟遐谢过恩,回到座上。沈涤尘看着李陟遐,将身体靠近我问道:“朕的这个决定,皇后可还满意?”
我不敢犹豫:“陛下英明,决策自然周全。臣妾替义弟谢过陛下的抬爱。”
沈涤尘坐直身体,把目光从李陟遐身上收回,亲手剥了几个虾递到我面前:“许久不见你笑了,今日除夕,又逢这天大的喜事。开心些。”
这可有些为难我了,刚刚均瑶痛不欲生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如何能开心?
回给他一个勉强的笑容。
他执起我的手又道:“李陟遐这个人,有情有义,也能明辨是非。听阿朗和我说,他在排兵布阵上亦有些天分,是有勇有谋之人,隐隐有大将之风。朕看着,确实如此。若是能好好培养,将来必定也是我朝一员猛将。不过……”
他顿了顿:“前提是他必得为我所用,不得有二心。”
“陛下,”我握住沈涤尘的手反客为主,“在臣妾看来,陛下雄才大略,知人善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是古今少有的好君主。如今我大郢有陛下,四海太平、百姓安居,何惧一个小小的李陟遐?别说他只是前朝落魄亲王卖给当今贵胄为仆的儿子,没有什么根基。便是前朝的皇帝来了,百姓有吃有喝,七十者衣帛食肉,谁会愿意放下大好的生活,跟着这般前朝余孽过刀头添血的日子?断然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沈涤尘眼中含着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被他盯得背脊发凉,试探着开口:“陛下……可是臣妾哪里有失言……臣妾一介妇道人家……”
“想不到,”沈涤尘笑着开口道,“想不到朕的皇后竟然有如此的见识与胸襟。是朕的不是,差点使明珠暗投。”
“陛下过誉了……”我道。
他打断我的话:“今日这样的好日子,朕想送皇后一件礼物。皇后想要什么,尽管向朕提。但凡朕能办到的,一定替皇后办来。”
我思考再三,只轻声道:“陛下……臣妾和义弟李陟遐许久未叙了……”
“好,”沈涤尘很是痛快,“明日朕便准他入宫陪你用膳,你们姐弟二人好好叙旧。”
“谢过陛下。”我展露笑容,夹起碗中的肉圆,用左手虚托着喂到沈涤尘唇边,他心情大好,一口将肉圆吞下。
次日我起了个大早,亲自过目了今日午膳的菜单。指着其上两道菜对鹅黄道:“这两个不好,陟遐不喜欢吃,让膳房换成别的。”
“是。”鹅黄道。
“嗯……”我继续浏览,“还有这,天凉,炙羊肉凉得快,换成锅子。这道乳鸽,一定要刷蜜水来烤。皮要脆些,肉要多汁些。”
鹅黄笑道:“这少公子要来,娘娘当真是上心。事无巨细地过问。”
放下手中的菜单,我指了指四处忙碌的图南,朝鹅黄吐了吐舌头:“自昨天听闻陟遐要来,已经将这东明殿里里外外打扫了三遍了,就连陟遐要用的软垫都是精挑细选。”
鹅黄掩着嘴笑,故意提高了声音让图南听:“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而慕少艾。我们图南也是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
本在一旁擦柜子的图南听了鹅黄的话,羞红了耳朵,转身笑着嗔怪道:“鹅黄阿姊惯来最会取笑人,今日大年初一,本就该干干净净地迎接新岁……”她越说声音越小,脸也越红。
“既如此,”我故意逗她,“图南你今日不必在近前伺候了,趁着我与陟遐叙话没什么要紧事,你去将偏殿和耳房也细细打扫一番,只鹅黄一人留在这陪我即可。”
“……啊?”图南愣在原地,扬着的嘴角放下来,眼中瞬间蓄了泪。
见她马上就要哭,我赶紧起身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道:“哎呀我的好图南。大年初一可不能哭啊,不然这一年都要变哭包的。”
鹅黄也到跟前劝道:“皇后娘娘是逗你的,哪能舍得让你干这么多活呀。”
图南听了破涕为笑:“娘娘,鹅黄阿姊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都是我不好,不该这样逗你。”我揉了揉她的头。
图南的脸比应京的天气还要多变,刚才还是乌云密布,只这一两句话的功夫就又变得晴空万里了:“那奴婢再去将门口的雪扫一扫。”
她说着就往外走,鹅黄对她喊道:“有轮值的侍女会扫的。”
“她们扫的不够仔细,若是地上有冰,到时候伤到少公子可如何是好。”说着图南已经开始清理起来。
“这孩子……”鹅黄轻声对我道,“怕真是对少公子动了心。”
看着门口图南认真且期待的样子,突然觉得世间最最美好的画面也莫过于此了。
“如若真是这样,陟遐也愿意的话。倒也是一桩美事。”我笑道。
鹅黄却有些担心:“少公子虽只是右丞的义子,可名义上到底也是勋贵之家的公子……图南这样的身份……”
我将榻上的三两抱到怀里,自己顺势坐到榻上,道:“陟遐不会在意这些的,不然当年他也不会随我离开应京。只要是他二人情投意合,那我倒是愿意成全他们。鹅黄,你说,这世间总不能都是无可奈何吧……是不是?”
“是啊,”鹅黄看着我,“是该有些圆满才是……”
临近午膳的时候,天上又飘起细雪。
图南站在门口望着地上又渐渐积起的雪发愁:“少公子怎么还不来?这地我算是白扫了……”
怀中的三两已经睡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满足的声音。我掖了掖脚上盖着这毯子。鹅黄见状,对图南道:“图南你先进来等吧。别让娘娘着了凉。”
图南听了正要关门,我阻止道:“不妨事,就这么等吧。”
我跟图南一样,也盼着李陟遐能早些来。眼睛一直盯着门外,心中忍不住猜测:怕不是被什么事情拌住了。还是说……沈涤尘临时变卦……
鹅黄将炭盆挪得离我近些,从柜子中取出赤狐皮的毯子将我身上的薄毯换下:“娘娘别急,还不到午膳的时候,少公子兴许已经在路上了。”
“嗯……”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却见有人踏雪而来。这不是李陟遐又是谁?
他穿着一身梅花暗纹对襟窄袖衫,料子很新,但上身不太服帖。看样子,是特意为了今日赴宴急匆匆地新裁的。
我踢掉腿上的毯子,猛地站起身来。原本熟睡的三两被惊醒,“喵呜”一身从我怀中挣脱,独自跳回榻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再续前梦。
“少公子到啦!”原本倚在门框上的图南立即直起身将李陟遐带到屋内。
“阿姊。”李陟遐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快起来,”我将他扶起,“咱们不用这些虚礼。”
李陟遐从头到脚我都仔仔细细看了许多遍:“瘦了……”
他今日穿得严实,但脸上手上挡不住的地方,依然能看到许多从前没有的疤痕,蜿蜒丑陋,好似一条条蜈蚣盘在身上。
我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险些要藏不住。是我亲自把他送上战场,我当然知道刀剑无眼,受些伤也是在所难免,毕竟这是唯一能助他翻身的机会。
只是亲眼看到他的这些伤痕,仍不免为他所经历的凶险难过痛心。
李陟遐张开双臂,在我面前转了一圈:“阿姊说错了,我这哪里是瘦,明明是长结实了。”
我们被他的样子逗得“噗呲”一笑,一扫殿内沉郁的气氛。
“传菜吧。”我对鹅黄道。
菜很快上齐,我让人把烤乳鸽换到李陟遐跟前,对他说:“陟遐,你向来喜欢吃这个,我特意让人刷了蜜水烤的,你尝尝。”
李陟遐掰了一个腿咬了一口,汁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
“快快快。”我招呼图南,图南赶紧将自己的一方手帕递过来。
我接过手帕,替李陟遐擦了擦嘴角:“也不是小孩子了,还是这么毛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