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芜道:“看来能饮得起的,非富即贵了。”
宋楼兰挺起胸膛,略显骄傲,嘴上故作实诚:“也不尽然,鲁镇上的茶铺也有卖碎茶渣的,那个便宜,寻常人家就能买得起。”他以为她对茶起了兴趣,“你要是想尝尝,就买那个,虽然品相不好,但味道丝毫不差的。”
沈芜又意味不明地笑道:“你似乎很懂茶,我想问问这里有香片卖吗?”
“香片?香片是什么?”宋楼兰从未听过这个词,又见沈芜笑,恼怒问道,“你刚刚就在笑,现下又笑,你到底笑什么?难道是笑话我吗?”
“不知道就不知道,谁笑话你了。”沈芜才没工夫笑话他呢,她指指天边红彤彤的流云,“你没听说过一句农谚吗?‘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我笑是因为我开心,我开心是因为这么久没下雨,今日说不定就要下雨了。”
“下雨?”宋楼兰霸道起来,“那我今日要住在你家,马车挡不住大雨。”
沈芜:“你长得很美,就不要想得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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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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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乎新鲜的白水煮鸡蛋在赵兴怀里滚来滚去,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脚下疾走,身形又极稳当地往沈芜的小院走,大黄兴奋地跑来接他,似乎闻到了香味,站起来想往他怀里去够,被赵兴用手肘子抵开。
“大黄,宋大哥说要给我多吃一个的,等会儿我分给你。”
大黄似是听懂了一般,护在他身前,还用鼻子帮他顶开了院门。
沈芜瞧见了,走过去帮他分担了几个。
她提前摆了一只装了井水的空碗在小饭桌上,等着将鸡蛋都放进去。
宋楼兰还没等她全放下就伸手拿了一个,趁着烫,迅速捞起来,剥好递给她。
沈芜只当他是献殷情,不过她面上不显,嘴上也没说,心安理得地吃着,吃完他又给她剥了一个。
“我有个事请你帮忙。”
沈芜心中发笑,他真是将“礼尚往来”这个词发挥到了极致,是一点点亏都不愿意吃。
“什么事?”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事让她帮忙,就值两个鸡蛋。
宋楼兰张望四周,查看四周没有人靠近,才靠在她耳侧说道:“帮我查一查陈记米行的账本。”
沈芜不像他这般谨慎小心:“你这买卖有点大,两个鸡蛋恐怕不够。”
先不说她刚入职能不能碰着账本,就是真能给她看的账本也是会给别人看的,不可能存在任何问题的账本。
偷查账本,是商业间谍行为,在她的世界里搞不好是要吃牢饭的,在大周朝恐怕会丢命,两个鸡蛋还不至于给他卖命。
何况他还将这事儿说得像我今晚要吃鸡一样寻常,而无论是鸡还是账本她都没本事弄来。
宋楼兰正经不过半刻,又露出左颊的小酒窝,浪荡起来:“咱俩什么交情,谈这些伤感情。”
起初沈芜对他这种善变的情况不是很适应,现在她再木讷也能看出来一些,这人习惯了戴面具,戴哪张面具有用,他就戴哪一张,所以她不再揣摩他的真实意图,反正若是需要她知道,他会自己说,那她要做的就是利用他的面具给自己谋些平等价值的利益。
“既然你觉得咱俩有交情,那凭着这份交情,能不能让你的人看护好渔利口?尤其是赵婆婆。”
她到从不怀疑他能不能办到,就跟他也没想过她能不能办到一样。
因为他们都没有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习惯。
昨晚他们的话,宋楼兰也听到了,尤其是关于最后那部分,既然她已开口,他也有事相求,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顺手又剥了一颗蛋给她:“不过,赵来真的会给赵二郎婚配吗?”
他对冥婚有所耳闻,甚至某些达官显贵也办过,有些人看重他的身份,还叫他去充场面,只是他觉得实在荒唐可笑,推了。
在他看来比吃人还要荒唐,还要可笑。
沈芜摇摇头,改变一个人甚至一群人的思想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的,急功近利,得不偿失,不过,一旦埋下了种子,总有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应该不会,你要相信赵大郎。”
她吃了三颗蛋,才真的有了一些久违的饱腹感。
“唉?”赵兴还小,插不上话,一直在认真吃饭,此时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宋大哥,你不吃蛋吗?”
宋楼兰的两颗蛋,一颗分给了沈芜,一颗分给了他,他又分给了大黄。
他盯着宋楼兰的脸,大感不解,如果他不吃,为什么要叫他去买,难道是专门买来给他和傻姑和赵婆婆吃的吗?难道宋大哥不仅财大气粗,还是个菩萨?
宋楼兰大方承认:“锻体以后要多补补,不然容易体虚,男人可不能体虚啊。”
这话他其实是想对沈芜说的,不过当着她的面说出来也是一样的。
沈芜却并不买账,立刻装聋作哑起来,一口将剩下的鸡蛋吞了,丝毫没觉得他有多大方。跟她玩心术,她可是会占尽便宜,让他连骨头渣都不剩的。
霞光渐淡,远处的古道上悠悠传来一声一声铜铃,抑扬顿挫,好似将赶车人轻快的节奏都扬了出来,这好听的铃声,将人们引得停下手中的活计,从自家院里抬头去看,等那铃声越来越近,就瞧见一架华丽马车,比昨日藏在祠堂边的那一架不知惹眼多少倍。
人们泛起了疑惑,直到那架马车停在沈芜家门口,又都纷纷投去羡慕的目光。
村东头的三娘说:“这是皇后娘娘才能坐的马车吧?难不成皇后娘娘亲自来接傻姑了?”
她男人答她:“皇后娘娘在宫里烙大饼呢,顶多派个贵妃娘娘来。”
村西头的胖婶说:“我是没机会识字,要是我有这个机会,就凭我年轻时候的长相,王母娘娘都得来亲自接我。”
胖婶的小儿子道:“傻姑说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努努力,争取明年也让贵妃娘娘来接你。”
一辈子打光棍儿的赵老汉说:“傻姑傻了十来年,以往都没个人形,这是走了什么运道,不知道要朝哪个方向拜才能求来。”
一时间,说什么傻话的都有。
沈芜面对这架豪车,心里直发怵,不懂陈记为何行事如此招摇,正犹豫,王妈妈从马车上下来请她,还将印了红戳的文契一并递给她。
“掌柜说了,您的身份堪比半个伴读,宝马香车相请不算隆重。”她又矮声跟沈芜说实话,“也是给那些小人瞧瞧,您是我们掌柜重视的人,免得他们还想用些歪门邪道来坑害姑娘。”
沈芜大致能感觉到陈小粥这根大腿有多粗了。
蹬车前,她又嘱咐宋楼兰:“别忘了我托付你的事。还有等会儿赵婆婆起来,你跟她说,让她在村里多收一些茉莉花,我回来付钱。”
宋楼兰笑得有些欠,沈芜瞪着他:“你听见没有?”
宋楼兰催促道:“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头一日别迟了。”仿佛在不耐烦地催促自家女眷。
沈芜对他这种口头和态度上占便宜的行为嗤之以鼻,转身上了马车。
王妈妈在车上教了他们几个礼仪,还有陈小粥的日常喜好,免得他们冲撞了二小姐,或是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一刻钟就到了鲁镇东街上的陈记米行总店,王妈妈领着他们从店铺后堂穿过一道游廊,绕过假山影壁,才到掌柜的陈小粥处理事务的三间厢房,正屋是开放的小花厅,平时接待四方访客,西厢是书房,东厢上了锁。
此时,一位少女正站在小花厅门外的庭院内。
明明大旱三年,荆州府处处干燥炙热,除了井水,就连湘江都已渐渐干涸,而这里却有一个花草繁茂的庭院。
庭院的灰墙下栽种着一棵鸡爪槭,形似鸡爪的薄薄青绿嫩叶没有因为缺水有一点焦边,因为树下有一湾小池,池中水清见底,清透的雨花石与几尾锦鲤,彩色的影子荡漾在水中。
少女正手持一把茉莉,一朵一朵揪下花头,逗弄池中的锦鲤。
“二小姐,人来了。”王妈妈恭敬地通报。
陈小粥将手中的茉莉花递给旁边伺候的丫鬟,正过身来,笑意嫣然:“来了就好,没有人为难你吧?”
她昨日在祠堂边的马车上瞧得一清二楚,说的当然就是何东来有没有再来为难她。
沈芜摇摇头,略显木讷,赵兴更是盯着少女愣在一边。
他们两双眼睛,对陈小粥很新奇。
沈芜来到这里,还是头一次真正见到一位有头有脸的贵族少女,她曾想象过,古代的名媛贵女,应该大部分都是八七版薛宝钗那般,长得花团锦簇,娇媚有福的样子。但陈小粥完全与她想象的不一样,或者说,她长得更像健康明媚阳光开朗的林黛玉,美得没有侵略性,文质彬彬,温温如玉,不过为人处世八成更像薛宝钗。
她的明媚鬓边,也别了一串茉莉花,幽幽的香气,混合着庭院内的清凉意,又舒心又欢喜,让人更加信奈和亲近她。
这样一位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女孩,居然被世俗唾弃,简直很没有道理。
陈小粥似并不意外有人带着新奇的目光这样看她,温婉地笑道:“那你来,我跟你说说你要做的事。”
赵兴被带下去另有安排,沈芜则跟着陈小粥前往小花厅。
陈小粥请她坐了之后,就让人上茶,似与她没有尊卑等级之分,等饮了茶,她才再次开口:“我想请你念书给我听。”
沈芜:“啊?”
不怪她反应大,她是真没有想到是这么个活,她更没想到的是陈小粥自己不能阅读。
陈小粥见她呆头呆脑的,又是噗嗤一笑:“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敛了敛心神,解释道,“我每日都很忙,没有时间看些自己喜欢的话本,更没时间去看戏听曲,所以想请你念出来给我听。”
难怪说是半个伴读,读书这样私密的事,说是亲闺蜜都不为过。
沈芜衡量起自己的音色与表演技巧,蹙着眉,好似非常为难,生怕自己胜任不了,但又舍不得一个月两吊八百文,还是兑换成现银的薪俸。
陈小粥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又满含笑意地开口了:“每月给你配八两茶,每日放你休息一个半时辰,若我有事,也准你带薪休息,如何?”
此手笔可谓十分阔气了。
没想到还能有茶叶补贴,正中沈芜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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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出自韩愈《师说》。
第12章 新朋友,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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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来一片云,盖在陈记米行的天井上,又送来一阵香,兼夹着水汽。
很久很久,沈芜没有嗅到过这样的潮湿了。
她是江南长大的人,从小到大,很多记忆都与烟雨蒙蒙有关,譬如六月黄梅细雨连天,江南的屋瓦上会起一阵一阵的薄雾,在洗得绿油油的树影里缭绕,这样的天气他们甚少出门,她就跟父母一起坐在家中轩窗下饮茶谈天。
饮的茶是当年清明前的碧螺春,那滋味入口软绵清润回味浓郁,舌尖都泛着久远的甘甜,比起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反而是雨和茶更容易让她泛起乡愁。
是以,她应了陈小粥,而后说道:“府上用的是江南的茶吗?”想了想又改口道,“都行吧,只要有茶就行。”
陈小粥食指围着盏沿绕了半圈,忽而发笑:“你可真不像她。”
沈芜:“谁?”
陈小粥未答,只是说道:“我等会儿要去巡店,你今日有大半时间可以待在这里熟悉一下。”随即又叫来个年岁与沈芜一般大的丫鬟,“这是燕娘,让她带着你。”
安排好后,她起身摸了摸鬓边的茉莉花就出门了。
这是今早大姐姐帮她簪上的,她其实并不喜欢。
沈芜目送她走,瞧着天阴下来,心里想着,不知道宋楼兰有没有跟赵婆婆说,要趁着雨还未下快些将茉莉花采了,打湿的茉莉采下来,香味会消减一半,还容易上霉腐烂。
燕娘将她的思绪拉回,开门见山,情态却很是恭谨:“姑娘请先随我来换套衣衫。”
进门就让换衣上岗,在别人看来,尤其是身上都是补丁的穷苦人看来,可能会自卑,忧心是不是被看不起了,但沈芜却没有,她早料到会有工作服,而且以往工作出差也会被要求穿正式一些,更何况燕娘将态度拿捏的非常恰当,一点没有给她带来反感,所以沈芜依言而行。
沈芜被引进东边的耳房,耳房中架有一道凤穿牡丹的绣危绣闻员叩囊录苌瞎易潘奶紫姆,用料和工艺都极其讲究,颜色也娇嫩,其中有一套与陈小粥昨日穿的蓝色一模一样。
“这是小姐去年和前年裁的夏装,一次也没有穿过,都送给姑娘,小姐说若是这些不入姑娘的眼,可先选一套今日将就穿一穿。”燕娘看上去比陈小粥身边的丫鬟要小,但行为举止,谈话语态都很是得体,不给人疏冷之感,也不给人卑怯之意,沈芜不自觉地想要依赖和信任她,于是说道:“今日穿的就请你帮我选一套吧,其余的我能带走吗?”
燕娘微微一笑:“自然是可以的。”也没有推辞帮她选衣的工作,上前挑了一套蟹壳青的,帮沈芜穿上后,还替她梳头抹粉描眉,让她整个人的气质更加明朗稳重起来,给人脱胎换骨的感觉,燕娘将她推至大身镜前,夸赞起来。
沈芜不知道的是,她在感叹燕娘少年持重,风度坦荡时,燕娘也在感叹沈芜,虽身处困顿穷苦,但不畏缩,不怯弱,也没有穷人乍富的倨傲,都对对方欣赏起来。
燕娘对她亲近道:“我看府里的姐姐们十一二岁就会打扮了,姑娘若是有冗余也该这般,咱们可是女孩子呀。”
沈芜:“好看是好看,就是我不太会用,以后还请你教教我。”古人的这套妆枢比她以往用的都复杂不少,手轻不得更重不得,铜银镜也没有玻璃镜清晰,容易画丑。
燕娘笑着答应了她,又问道:“姑娘想不想去前店逛一逛?这家总店里,有许多旁的米行见不着的稀罕东西的。”
沈芜对此倒有些兴趣:“那就劳烦你了。”
刚到渔利口,没有父母,家中屋破,每天饿得两眼昏花,还得下地劳作,生理上不允许她分一点精神去好奇探索,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她当然不会错过。
对沈芜来说,陈记米行就像个古代粮食博物馆,许多她在书里看过,但已成为传说的粮食,她都能亲眼看看,摸摸。
如黍,她从前只见过野生的,似茅草一般,许多地方会收它做扫帚,不再食用。还有菽,类似于大豆,大豆饭就很好吃,不知道味道是不是有所不同。
正觉有意思,有两位熟人进了店中,稍显阴暗的室内顿时黑了下来。
来人正是钱管事和何苦。
两人见沈芜正站在一袋粮食跟前瞧他们,不仅她浑身珠光宝气的,差点没叫他们认出来,身旁还站着一位陈府丫鬟,钱管事心中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