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过午时,殿门被人按时打开。
薛云妙坐于桌旁,看着送菜饭的婢女走近,余光扫过守在门前的禁军。趁那群人不注意,电光石火间她抓住婢女,一柄匕首从袖口滑出,抵在对方的腹部处。压低声音:“若敢出声,你我都别想活命。”
婢女吓得面色一白,身躯绷直:“姑,姑娘……”
“萧况逢现在在何处?”
“奴婢不知……”她颤抖地摇头,“姑娘,奴婢真的不知道,您,您饶了奴婢吧。”
她不信这说辞。萧家阵势闹得如此之大,怎么可能宫内半点消息没有,随即将刀尖愈发用力抵进去。
冷声威胁:“快说!”
刀尖抵着皮肤的触感宛如蛇虫鼠蚁爬在身上,不过片刻,那婢女便不敢再装傻,全部坦白:“萧况逢现在被关在诏狱里,还没有说怎么处置,薛尚书昨日好像去了诏狱……但后来如何奴婢真的不清楚了,这些也都是听别人说的。”
她眉头紧锁。
有爹爹在,郎君至少性命能保住,可是谁能确定萧玉堂不会用严刑酷法折磨他?以那人的心性,他绝对不会轻易放了萧况逢。
不行,绝不能在此坐以待毙。
她收起匕首,用力一推婢女,起身走到门前,刚靠近就被两把剑挡住出口:“薛小姐请留步,卑职等刀剑无眼,恐伤了您。”
目光略过映着冷光的剑锋,抿紧唇,直直对上其中一禁卫的目光:“我要见萧玉堂。”
“殿下想见姑娘时自然会来,卑职无权过问。”
“若我寻死呢。”
那禁卫一愣。
不给对方犹豫的机会,语气逐步逼迫强势:“明日午时之前见不到萧玉堂,你们等来的就只会是我的尸首。我只此一句,做与不做你们自己选择。”
几名禁卫面面相觑,露出动摇的神色。
片刻之后婢女端着托盘出来,门重新锁紧。其中一禁卫开口:“不如,禀告殿下吧?万一她真的寻死,我们几个也活不了。”
另一人叹气:“殿下此刻在诏狱,你要这个时候撞上去吗?”
“……”
哀嚎声和鞭子划破空气的锐声交织在一起,模糊地从隔壁牢狱内传来。黑暗中漂浮着血肉腐烂的气息,由于没有窗,空气闭塞,这些腐烂味道就像是裹在一张牛皮里面,发出阵阵闷热的恶臭。
但萧玉堂却像闻不见,坐在还算干净整洁的木桌旁,慢条斯理地将刚煮沸的热茶倒进碗里。茶水清香醇厚,他吹了吹上面的叶子,侧目向角落:“今年刚从江南送来的新茶,要不要尝一杯?”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借着微弱的火光,勉强看清角落里的犯人。
高大身躯上遍布折磨后留下的血痕,许多已经结痂,还有一些新增的伤口在往外溢鲜血,一身白色囚服布满了斑驳血块。
这样的伤放在寻常人身上,早已是生不如死,只知道哀嚎惨叫,但他看起来却太过平静了,让人无端生出几分畏惧。黑发凌乱地遮挡住眼睛,只能看到分明的下颌线,嘴唇抿紧,线条一如既往冷锐。
他微微抬头,透过杂乱的黑发钉向萧玉堂:“杀死陛下,篡旨登基,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这些而来。”
青年微微挑眉:“如果从前你倒是没说错,但现在这个答案却不大准了。”
“……”
轻轻放下茶碗,莞尔道:“本宫命人连夜赶制了一套吉服,听闻再过两日便就能做好……你应当还记得她穿婚服的模样吧,曼妙多姿,此生想来无人能与其媲美。”
“可惜,”他歪了歪头,“当初嫁的却是你这个怪物。不过现如今一切都能及时修正了,她马上就会嫁给本宫,入主中宫,万人敬仰。”
一道惊声骤然响起。
萧况逢猛地朝他扑过来,双手双脚却被铁链锁住,另一头固定在墙内,砰!一下将人拽回去。他狠厉地盯着青年,杀意尽显,几乎凝成一把结满冰霜的长刀。
萧玉堂一动不动:“你说,生下来的孩子会像我一些,还是更像她呢?”
暴戾怒吼:“萧玉堂!”
第81章 死亡
“你敢动她一下!我杀了你!!”
锁链扯动的声音震动刺耳, 宛如惊雷劈下阵阵炸开,牢狱的墙壁被这强悍的力量扯拽竟然轻微震动起来,墙灰急速掉下。
数下之后, 萧况逢的手腕脚踝已是血迹斑斑, 甚至能看到铁环深深嵌进皮肉里。
“就凭你现在的样子, 杀我?”
萧玉堂反问。径直起身, 站到他面前, 俯临那张狼狈不堪的面孔,“你还是找个地方好好看看自己的样子吧。”
满身鲜血的囚徒, 徒有一双特殊又难看的异瞳。明明已经用尽了所有折磨囚犯的手法,没有任何人能在这么多酷刑下还能保持冷静,可他却像是怎么死不掉,哪怕是现在也跟野兽一样可怖, 叫人升起强烈的烦躁。
抿紧嘴唇,压住不悦:“等大婚那日, 我会好心让她看看你的尸骨的。”
“她不会嫁给你。”那双异瞳似烈火般, 凝视着他, “你在逼死她。”
空气陡然一滞。
像是被戳破什么,语气猛得急促起来,带着撕裂般的锋利:“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句话!曾经逼死她的人是你,我给她世上最好的东西, 我让她当皇后从此高居万人之上,我有什么错!你才是对她最残忍的人!”
看萧况逢面露怔愕, 他颤抖着肩膀:“也是,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对吧?这就是我与你最大的区别。我和她是命中注定, 而你不过是中途插进来的一颗石子,一颗什么都不知道, 异想天开觉得自己能成为她爱人的石子。”
“她只不过觉得你可怜罢了,又哪里会真正心悦你这样的怪物呢?”
他毫不吝啬地吐出刻薄尖锐的话语,往昔温润如玉的君子形象被撕得粉碎。
这才是原来的他,剥去伪装二十余年的俊美皮囊后,他不过就是一个无名无姓,丑恶到极点的人。但这又如何呢,他这样的人,不也成功踩着长兴侯,踩着皇帝,踩着千千万万人的尸首走到了现在?
萧玉堂越想越是愉悦,笑得肚子发疼不由躬着腰背,发冠和金贵衣袍簌簌发抖。
片刻后,抬起手去擦不断淌而出的眼泪,瞧见萧况逢愈发苍白的面孔,有鲜血从七窍流下,简直恐怖得像地府厉鬼,却浑然无知,依旧死死地盯着自己。
他笑到累了,取出帕子擦干净面颊,恢复到最初矜贵整洁的模样。
萧况逢却变得更狼狈了。
“说起来,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齐获以前最喜欢做什么吗?”
他随手丢开帕子,道:“他最喜欢官员府中安插眼线,就像锦衣卫那样。托他所赐,本宫也学了些皮毛,放了个不是很重要的人在你府里。这些日子你的身体很不好吧,但查不出原因,是吗?”
“我特意为你寻来的毒药,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大约再过两日就要彻底发作了。看在你也曾是我弟弟的份上,我会让你这两日活得安稳些,两日之后,我再来见你的尸首。”
……
最后一声哂笑响起,逐渐远去。
狱卒守在门边,颤颤巍巍地目送着萧玉堂消失在尽头处的背影,忍不住转身看向牢内。青年倒坐在地上,看不清到底是醒着还是昏迷。思索片刻后,还是没敢贸然开口询问,只牢牢抓着腰带,面色忐忑。
被血模糊的眼睛看不清东西,身体的温热逐渐流失,力气也像是水一样被抽干了。
萧况逢疲惫地喘息,将眼睛紧紧闭上……
浑浑噩噩间,一阵风声涌过,寒意夹在烈风里如冰刀刮过脸颊,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站在长兴侯府门前。许久未见的长兴侯府一如往昔,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二弟怎么来了?”
熟悉的声音出现,萧况逢瞳孔剧缩杀意陡升,可他根本控制不了这具身体,只能任由其平静转身看向来人。
萧玉堂噙着柔和浅淡的笑容,只从脸上根本无法与不久前那具癫狂的身影相对应。
“寻你许久,没想到你在这里。”
他听到自己淡淡嗯了声:“寻我何事?”
“是云妙,”顿了片刻,“她想最后再见你一面,特地求我来寻你。今夜亥时,她在薛府等你。”
“知道了。”
说罢就要走。
“二弟!”萧玉堂蓦然叫住他,“薛家大难,纵使薛钊罪有应得,可云妙是无辜的,无论如何至少今晚请你待她温和些。”
没有人回答,身影已在他说话间走远。
……
再睁眼时,他出现站在熙攘人群内,抬头往前处看,行刑台上薛钊被双手捆缚跪于地面。正值深冬,天地间银装素裹,就连行刑台上都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薛钊的鬓发不知何时变得灰白,和地上的雪一样透出悲凉之感。
青年的背影挺直孤冷,与周围喧闹叫骂的人群格格不入,就算肩膀被人撞到,目光却连都没动,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的刀下人。直到刽子手挥下利刃,头身断离,鲜血泼洒在白雪上,那具身躯才陡然轻颤一下。
白雪沾红,冤屈泼天。
可人群之内却只有跟风的怒斥声,一波高过一波。
而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
不知是愧疚还是自嘲,青年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朝台上尸首微微躬身,转身从热闹人群脱身,扬长而去。
夜色沉沉时,他循着微弱的火光停在了薛府大门前。
一道苍白瘦弱的丽影坐在院中,白衣在昏暗的月光下泛着一层朦胧的浅光。
萧况逢见过她穿婚服、夏衣、冬装……什么样子都见过,却从未见过她着丧服。忽的退缩感涌了上来,竟叫他不敢进去,只沉默地站在门外许久。
梆子声从远处巷道里传来,提醒着他亥时已过。
萧况逢闭了闭眼睛,终是迈开步子。
他停在薛云妙身后,看她转过来时病弱的面孔。
比之前更瘦了,白得像雪,手腕只有竹竿那样细,身形在夜色里摇摇欲坠。本能想抬手去扶她,指尖在袖口蜷缩之后却只能缩回去。
他们之间,从来就不是这样能亲密接触的关系。哪怕听着她唤自己郎君,可隔着血海深仇的两个人之间,他连应一声都做不到。面对无数生死危机积攒下来的经验在当下全部付之无用,他愚昧可笑地端起冷脸,用一副自己都觉得荒诞滑稽的模样,看着她在自己的回答下越发苍白。
可在最初,他不是为了走到今天才强娶她。
明明从一开始……
萧况逢声音忽然一哑:“薛荔……”
这个名字将女子烫得一颤。她眼中泪水将将掉落,指尖抓紧酒杯,眼底的仇意被努力压下去,随后勉强撑起一个笑容。
“是我失态了。”
一杯酒递近,像是想借此缓和当下的气氛。
萧况逢伸手接过,目光扫过那双葱玉白皙的手。寒冬太冷,她的手被冻得发红,掌心遍布各种擦伤,翻过来时叫人触目惊心。难以言喻的情绪升腾,下意识将酒杯握紧。酒味飘出来,含着一分极难辨别的其他味道。
背脊倏然僵住。
他生涩地抬起眼眸,看向女子柔美的面庞。她紧张而畏惧地盯着自己,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实则一切都明晃晃地暴露了出来。
毒酒的味道,他从来没有认错过。
短短一刻变得尤其漫长。
沉重的呼吸声淹没了风雪的怒号,他听到一阵嗡鸣在脑海里回荡,细细密密针扎般的痛从心底蔓延开,转瞬间遍布四肢。大雪不过堆积薄薄一层,还未过靴底,他却觉得自己快被溺死在刺骨的霜雪里,无法言语,无法挣扎。
一个养尊处优,从未沾过血腥的闺阁小姐,却被自己的夫君害得一家尽毁。他毁了她的情爱,毁了她本该圆满的一生,是他逼得她走投无路,不得已用上毒酒。
这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他自己造成的孽。
是他害她走上了这条路……
荔娘,她该有多难过呢?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那他给她。
完全没有犹豫,萧况逢抬头将酒一饮而尽。
毒发作得比他预料中快,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气血便剧烈翻涌起来,似有烈火在五脏六腑里烧起来,撕心裂肺地疼。他用力摁住自己的眉心,却控制不住喷出鲜血,身形晃动,差点跌落。
两手勉强撑着桌面,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努力抬起沉重的头看向女子。
她哭了。
泪水大颗大颗,从漂亮的脸蛋滚落,应该是怕得厉害,手和肩膀都在抖。
“薛荔……”
别哭啊。
不过就是死而已,只要他死了,大仇得报,她就能安心好好活下去,可为什么要哭呢?他一声声喊着她“薛荔”,希望她至少在看自己死后能露出轻松的笑来——
直到她朝桌上的毒酒伸手。
他瞳孔猛颤,摇晃着将死的身躯拼命冲上去。砰!酒杯轰然坠地,溅出点滴水渍。他没能把酒杯夺下来,眼睁睁看着她饮下毒酒,佝偻起枯瘦的身躯,喷出一口鲜血,
像艳丽的花开在雪地间。
死前的最后一眼,他拼了力气伸手想拉住她,手悬在空中不过片刻却猛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