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解:“你父亲和你母亲是什么样?”
“他们算是青梅竹马,但我祖父祖母不喜欢我母亲,总要我父亲纳妾。我父亲不肯,大吵一架之后就分了家,和我母亲自己出来过日子。”兰音儿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说有笑,我父亲说,便是天上的仙女,也比不上我母亲一半好。”
我心想,那或许他还没见过天上的仙女。
并且据我所知,兰音儿的父母下场并不好。与家中反目的结果,就是他们去世之后,兰音儿和弟妹们差点被卖了,家产被侵吞,却无人出手相助。
“不过秦先生还说了一件事,颇有意思。”兰音儿道,“那位杜女史,好像与她母亲闹得很是不快。这些日子,她都住到了林太傅的家里。”
“哦?”我说,“因为何事闹了起来?”
“秦先生买通了永明侯夫人家中的一个仆人,据他说,永明侯夫人很是不喜欢杜女史摆弄那马毬之事。说那并非大家闺秀该玩耍的东西,还要她将那女队头领的事辞了。杜女史因此与永明侯夫人很是大吵了一架,府里的人都知道。”
我诧异不已。
“皇后。”兰音儿颇有些野心勃勃,“当初向上皇请命的,可是杜女史,如今事成了,永明侯夫人却拦着。我想着,不若借题发挥发挥,往大了说可是欺君。”
兰音儿到底是被我带到宫里待了两三年,规矩什么的没怎么学,倒是跟着我学了不少歪门邪道。
“这不必操心。”我说着,挑开话头,“赵王和董裕,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赵王这些日子都在见洛阳的宗室,今日这家,明日那家,走亲戚似的。”兰音儿道,“董裕相见太上皇,可不曾见成,倒是被大理寺的人找上了门。”
这事,我是知道的。
上官恭家中的那场火,目前虽有上官恭父子的口供,却无别的人证物证,暂且烧不到董裕和赵王的身上。但上官恭三个儿子牵扯出来的卖官鬻爵的案子,却确实是跟董裕有所牵连的。大理寺那里已经落了案,找董裕问一问话,也是必要。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么?”我问,“北戎那边,赵王可有接触?”
“秦先生盯得很紧,并无迹象。”兰音儿道,“倒是董裕有许多动作。这些日子,他将洛阳的重臣都走了一遍。”
“是么?”我说,“可知他都跟那些人说了什么?”
“这便不知了。”兰音儿道,“他还去拜访了林太傅,可林太傅没有见他。”
我了然。
董裕虽看着是子烨这边的人,可恐怕林知贤这样的近臣都知道,子烨对他是什么态度。换做我,也会避一避嫌。
“皇后。”兰音儿颇有些兴奋,道,“我总觉得,董裕日子不长了。”
我淡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正说着话,子烨回来了。
因为大婚,难免要耽搁一些朝中的正事。这些日子,他回来得都有些晚。而今夜,他倒是比往日早一些。
寝殿的烛火微微摇曳,我才迎出两步,他已经径直走过来。
“用过膳了么?”他一把搂住我,问道。
自成婚之后,他愈发这样肆无忌惮,做出些亲密之举时也不避着旁人。
“用过了。”我说着,无奈地瞪他一眼。
这时,他似乎才发现一旁跪着的兰音儿。
他没有松手,道:“平身。”
兰音儿红着脸谢恩起身,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殿内没有了旁人,他再度看向我,唇边带着笑意。
“怎这般高兴?”我说,“可是有什么好事?”
“确有好事。”他说,“今日,我说服了所有朝臣,让伯俊做都水使者,总领黄河疏浚。”
我讶然。
这事,我是知道的。
那日看马毬之时,子烨曾与林知贤谈论过。不过黄河疏浚是大事,须得多方商讨,我没想到子烨竟是上了心,这么快就定下了人选。
第二百五十二章 都水(下)
“兄长从前只在秘书监用事,不曾去过工部。”我说,“朝臣们难道无异议?”
“自是有,不过我力排众议,最终还是定了下来。”子烨道,“我一向深知伯俊之才,他担当此职,比任何人都合适。”
我看着他,道:“兄长愿么?”
“我与他谈过,他愿意。”
我想了想,微微颔首。
“你担忧他不可胜任?”子烨道。
我说:“兄长自是可胜任,只是这等事,牵扯人力物力浩大,能不能办好,并非看一人之能。兄长初到洛阳,至今不曾出任官职,在朝中亦无一点根基,何以服人?”
子烨看着我,颇是不以为然。
“没有根基,便办不得事了?”他说,“先帝时,弊政之一,就是这所谓的根基。朝臣任用,先看其出身何方,背景如何,是哪边的人。所谓的任人得当,说的并非是任用之人是否能把事办成,而是此人身后门阀是谁。以至于事事难做,举步维艰。我开创新朝,初衷之一,便是要重塑气象,不可让那纷繁外力成为行使政令的桎梏。”
他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
事实上,我听父亲他们议事,商量的什么事该交给谁人去办,什么事该如何做,首要考虑的也是各方利益,而并非此事能不能办成。父亲也曾感叹,那能成事的人,往往不是办事能力最出色的,而是那最会做人的。
不过纵然如此,父亲也不会认为这是弊政。
因为我们上官家,就是朝廷里的第一门阀。
“历朝历代,开国之君无不像你这般想。”我说,“他们希望开创一个风清气正、朗朗乾坤的万世基业。可治天下和被治的,都是人。有人在,就会为己谋利,永远有权衡和争斗。就算打碎筋骨重塑朝廷,不出十年,便会生出大大小小的新派系来;不出数十年,结为势力;不出百年,结为门阀豪强。到了那时,你再想想今日说的话,可会觉得讽刺?”
子烨却弯了弯唇角,道:“你觉得,我能管到数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的事?”
我一愣。
“何意?”我问。
“我祖父文皇帝,父亲穆皇帝,还有兄长,最长寿的也不过活到六十上下。往前追溯,所有先皇帝,能活到七十的也就一位,大多五十上下便会驾崩。”他说,“我就算坐稳了江山,能好好管着的也就那二三十年。至于后事如何,什么讽不讽刺,那都是后人之事,与我何干?”
我:“……”
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一点天子的自觉也没有。
九五至尊,谁不盼着自己真的跟臣民们行礼说的那样,真的活出个万岁,少一岁都不肯。他倒好,竟说什么自己命不会多长。
“胡说什么?”我瞪起眼睛。
“不是胡说。”子烨道,“阿黛,万世基业都是虚的,天长地久也是虚的。人能做的,不过是在这有生之年问心无愧罢了,于你于我,皆是如此。”
或许是那神色认真得严肃,我张张口,一时无言。
这话,像是在说朝廷,又像是在说别的。
他的目光深深,似乎能将我看穿。
“阿黛,”他说,“你怕我故意扶植伯俊,将他作为制衡别人的手段,待他壮大之后,却又会毫不留情地抛开他。就像先帝对你父亲那样,是么?”
我默然。
虽说父亲和上官家,并不是垮在了先帝的手上。但我知道,一切的祸根其实早已经埋下了。以当年之势,就算父亲没有死在北戎,上官家也难免会受到清算。最终的结局,未必会好到哪里去。
“我不是先帝。”他的声音沉稳,“只要在我治下,便不会有什么豪强什么门阀,也不会有一个贤能之人被冤枉。阿黛,你该信我。”
我不由苦笑。
这世间,最难以论断之事,恐怕就是这信字。
尤其是对那有予取予夺之权的上位之人。
便如我少时问他的那样,此时的他,如何为十年后的他做决断?
当然,这也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
在我的计划里,根本没有什么十年后。
我放弃跟他争辩,道:“如此说来,你觉得兄长能凭一己之力将此事做好?”
“他自不是凭一己之力。”子烨道,“我会有给他派去许多人手,如何将这些人用起来,才是他的本事。伯俊要在朝廷中立足,便须得证明他自己。这机会,他不可错过。”
我颔首:“如此甚好。”
子烨注视着我,没再说话。
少顷,他低头来,抱着我,在我的颈窝上蹭了蹭。他弄得我的脖子上酥酥痒痒的,我不由笑起来,想推开他,他却抱得更紧。
“你用的什么香?”片刻,他忽然问道。
“便是兰汤的香。”我说,“你不喜欢?”
他微微笑了笑,道:“喜欢。”说罢,他继续把头埋下。
这一回,他没有蹭,只是将头搭在了我的肩上。
虽是站着,可我仍然能感觉到那脑袋的分量,沉沉的。
“你累了?”我问。
肩上的脑袋点了点。
我说:“去洗漱洗漱,歇息吧。”
“不可。”他深吸口气,片刻,抬起头来,道,“稍后还要回甘露殿去议事。”
我讶然:“那你回来做什么?”
“我一日不曾见你。”他说,“想看看你。”
那声音有些轻,带着些疲惫。
我啼笑皆非,心头却似被什么抚过,有些微的柔软。
“来看我做什么,你早些把事务处置完了,早些回来岂非更好?”我说。
“他们事多,待我回来,你必定睡了。”他说,“我想与你说话。”
任性……
“你能待多久?”我问。
“大约半个时辰。”
我看着他,少顷,道:“随我来。”
说罢,我拉起他的手,带着他走到榻上。
“躺下来。”我说。
他看了看我,乖乖躺在上面。
我坐下,将他的头挪到自己的腿上,然后,轻轻揉按他的太阳穴。
子烨望着我,少顷,闭起了眼睛。
烛光下,那眉宇舒展开来,唇角微勾。
“阿黛,”他低低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最是安心。”
我的手微微顿了顿。
沉默片刻,我轻声道:“莫多话,快睡。”
第二百五十五章 使者(上)
马毬赛过后,洛阳城里因为我和子烨大婚而掀起的热闹,渐渐平静。
景璘回京的日子,很快也到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
景璘身为皇帝,当初突然离京到洛阳来,着实让京城那边很是措手不及。此番董裕跟着赵王来京,除了为子烨贺喜,另一桩大事,就是向景璘禀报京中事务,将他迎回去。
不独景璘,到洛阳来为大婚贺喜的京城官宦贵胄们,也会跟着景璘一道回去。
明玉除外。
“我要到白马寺里为太后修一座佛殿。”她抱着碧眼奴,一边摸着毛一边说,“此事,我出来前就已经向太后禀报过,她答应了。”
碧眼奴是刚刚从京城那边送过来的,我得知这消息的那一瞬就有了预感,明玉并不打算跟景璘回京。
我说:“年初时你不是已经在隆福寺的岩壁上为太后凿了卢舍那佛,怎如今又要在白马寺修殿?”
“那有什么,太后愿意。再说了,我不在宫中,人人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说罢,她眨了眨眼睛,“就算是回京城去,我也是要到寺院里去的,不如留在洛阳,还能跟你说说话。”
说罢,她的手指在碧眼奴的下巴上勾了勾,问它:“你说是不是?”
碧眼奴半眯着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片刻,懒洋洋地“喵”了一声。
景璘回京的日子定下来之后,子烨特地在甘露殿设下宫筵,为他饯行。
京城的官宦贵胄们也都来了,赵王和董裕是当中地位最高的。二人都坐在景璘的一边,而林知贤等洛阳朝廷的人,则坐在子烨一边。
说是二圣和睦,实则无论何等场合,皆泾渭分明。
“臣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将来只怕也难到洛阳来向上皇叩首请安。”饮过一巡酒之后,赵王颇有感慨,“臣身为宗正卿,以皇室兴旺为己任。圣上儿女齐全,龙裔不断,乃宗室之喜。如今,最令臣放不下心来的,便是上皇了。”
这话,让不少人为之侧目。
子烨喝着酒,目光似有似无地朝我扫了扫。
“哦?”他的手指轻握着金杯,道,“朕新进大婚,皇兄若说的是子嗣之事,可不必操心。”
“礼记有云,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赵王道,“上皇如今已经立后,为子嗣计,当多纳妃嫔,充实后宫才是。”
子烨微微笑了笑,却看向景璘:“听闻昱之宫中又要添丁,朕还未贺喜。”
景璘淡笑:“还未出生,未知男女。”
“无论男女,添人总是大喜之事。”董裕忙道,“赵王之言,臣附议。”
“妾亦附议。”旁边忽而传来一个声音。
我看去,却见是明玉。
她看着董裕,似笑非笑。
“妾记得,上皇年初去京城之时,就已经提起过。”她说,“那时,左相还特地准备了名册,将四妃九嫔都安排好了。”
董裕一愣,随即干笑道:“这……中宫好记性。”
“上皇。”明玉不理会他,在席上向子烨欠身一礼,“选妃之事不可耽搁,若将左相呈上的名册重议,必是合宜。”
我瞥着明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突然如此热心地在赞同董裕,必然不是关心子烨的后宫和子嗣那样简单。
果然,话音才落,下面就有人笑了一声:“左相此议,为免着急了些。”
看去,却见是林知贤身旁的一名朝臣,若我不曾记错,那是司徒杨鉴。
他看着董裕,道:“上皇成婚前,朝中提请上皇一并采选,扩充后宫。上皇答曰,古来圣贤君王,皆已天下为先,不纵私欲。当今天下初定不过三年,采选之事无不耗费国库,滋扰百姓,故不可为。当下,上皇大婚已过,若又另开采选,岂非违了初衷?”
旁人纷纷附和,有人道:“历来天子采选,不出京畿。上皇在洛阳,名册自当出自洛阳,别处便不必操心了。”
一时间,七嘴八舌。
明玉坐在那里,见我看向她,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将一枚瓜子嗑开,仿佛一切与己无干。
我无奈地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