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裕方才提起此事,大约是试探。他并非真要将采选名册再度塞到子烨面前,而是打算勾起洛阳这边朝臣的话头,联合他们,一并劝子烨。
但明玉直接临门一脚,将窗户纸捅破了。
洛阳这边的朝臣,知道董裕竟然连名册都准备好了,哪里会乐意。
杨鉴是林知贤的人。据我所知,在子烨成婚前,杨鉴这一干人等和董裕一样,都是力劝子烨采选的,也是把名册都准备好了。但子烨一视同仁,通通不予理会。
如今,董裕竟要先下手摘桃子,他们高兴才怪。
董裕插话插不上,只能由着对面一顿议论,面色有些不好看。
过了一会,还是子烨开口,道:“董卿之意,朕知晓了。此事,不必再议。”
董裕讪讪,忙应下。
我看一眼林知贤,方才这场争论,他一语不发,亦是置身事外之态。
待得方才的热闹过去,他看向子烨,不紧不慢道:“今日倒是还有一事,要请上皇示下。”
“哦?”子烨道,“何事?”
“北戎和谈的日子已经定下,”林知贤道,“我朝使者的人选却未有着落,今日,鸿胪寺又来问了。未知上皇意下。”
此事,自上次我和子烨谈过之后,子烨不见应许,我也再未听到后续。如今,林知贤蓦地提起,我有些诧异。不知他选在这个场合来问子烨,终究用意如何。
子烨微微颔首,却看向了景璘。
“昱之曾说过,有意往平朔城与戎王和谈?”
景璘的目光定了定,倏而一振。
我也怔住。
“正是。”景璘道。
子烨的目光瞥了瞥我,继续道:“未知昱之当下仍有意否?”
景璘看着他,露出笑意。
“谨遵上皇之命。”他朗声道,向子烨一礼。
第二百五十六章 使者(下)
宴席散了之后,子烨与景璘说了一会话,而后,与我一道回宫。
坐在马车上,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我。
“方才林太傅在宴上问起人选之事,是你安排的?”
子烨没有否认。
“此事,由他来提最好。”他说,“和谈之事,本就是他在办,提请人选亦在他职责之内。”
谁问这个。
我说:“你既然早决定了让圣上去和谈,为何不告诉我?我还以为你不愿意。”
“我为何不愿?”子烨道,“你说得很是有理,让昱之出面,甚为妥当。只是那时,我觉得此事还当与林太傅他们商量,故而说再议。”
我说:“林太傅不曾反对?”
“不曾。”子烨道,“我提起之后,他亦觉得十分妥当。”
我想了想,道:“为杜先生脱罪之事,林太傅也知道了?”
“我不曾明说。”子烨道,“前几日,我曾与昱之提过,太傅也在场。”
我了然。
林知贤那等人精,不会猜不到子烨的用意。
他是杜行楷的表兄弟,与祝氏和杜婈是亲戚。杜行楷能脱罪,对杜家是好事,对林知贤也大有裨益,自然不会反对的。
“那么圣上可有什么表示?”我问。
“他方才与我说,回京之后,便会为杜先生赦罪。”子烨道,“接着,你便可择日诰封。”
我“嗯”一声,不由露出笑意。
他瞥了瞥我:“高兴了?”
我说:“高兴。”
“为何?”他说,“因为我成全了昱之?”
“不是。”我说,“你成全了我。”
那漂亮的眉毛微微挑起。
我勾勾手指:“低头过来。”
摇曳的灯笼光之中,那双眸微动。
子烨的目光瞥了瞥四周。这马车四面垂着锦帘,随着走动,微微摇曳,不时露出缝隙,隐约可见外头侍从的身影。
他似犹豫片刻,少顷,还是凑过来,低头向我。
我搂过他的脖子,印在那嘴唇之上。
呼吸之中,带着些许夜风的味道,还有些烛燎的烟火之气。马车行走时,车轮碾过宫道上的砖石,辚辚的声音在高墙间回荡,几乎掩盖住了两人的心跳之声。
未几,他环住我的腰。
再前行一段,忽然,外头传来承和宫前内侍行礼的声音。
我忙将他放开,他也松了手。
那锦帘拉开之时,二人皆是正襟危坐。
“我还须与他们议事。”他看着我,目光灼灼,“等我回来。”
我的耳根仍带着热气,不知是不是方才他的手抚过的时候,太过用力。
“知道了。”我说。
而后,我搭着兰音儿的手,下了马车去。
子烨注视着我,少顷,令驭者驶向宸元宫。
兰音儿站在我身旁,望着那马车离去,忽而道:“皇后,秦先生那边传了消息来,是关于你说的那位名叫阿南的北戎副使的。”
我看向她,来了兴趣:“哦?”
——
秦叔果然为我好好查了阿南。据他呈来的信上说,此人,一直跟随在乞力咄身边,已经在中原待了一年有余。这一年来,他去了不少地方,从打听到的消息上看,确实是在为戎王搜寻珍奇之物不假。
至于此人的出身,由于他是生在外邦,秦叔鞭长莫及,并不能彻底查个清楚。不过根据那些在洛阳生活的胡人们的说法,阿南确实与突厥王庭有些亲戚关系,虽不知他母亲究竟出身哪一支,但他的手上似乎有突厥可汗赐下的信物,素日里无论是做什么,突厥人都会卖他几分面子。
相较之下,他在北戎的出身,反而似乎是个谜。乞力咄对这阿南,看得出来总是有几分客气的,并不像一个普通的扈从。可就连乞力咄身边的人,也说不清阿南到底是哪家子弟,为何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乞力咄这等人物的副使,
我将秦叔的信看完,想了想,将信纸点了。
对于能够亲自去北戎和谈之事,景璘显然十分满意。
第二日,他甚至破天荒地见了我。
而上次他特地与我见面,和我好好说话,还是在我和子烨婚前的那个夜里。
这些日子,我们就像陌生人。
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就像小时候闹别扭吵架之后一样。
“这是京中送来的。”他指着内侍抬来的几口箱子,对我道,“从前太后和朕给你赏赐了许多东西,你大多都放在了玉清观的库房里,撇下不说,竟还要分给玉清观里的女冠。这可都是御赐之物,就这么入不得你的眼?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有些讪讪。
他说得没错,这些东西,都是御赐的,不过都是些法器、衣料之类的日用之物。
我已经不是出家人,御赐之物也不能拿出去卖钱,于我而言只有鸡肋。
不过我既然用不上了,倒也不妨碍别人用。于是临走前,我让女冠们将这仓库分了。至于那些可带走的贵重之物,则早被我换成了金子,在离开洛阳之事一并带走。
没想到,我这算盘并未逃出景璘的眼睛。
“我要这些有何用?”我将一柄拂尘从里面拿出来,看了看,道,“难道要我再度出家不成?”
这拂尘,其实并非凡品。上好的马尾,长须雪白;杆子是从一整块的碧玉里切出来的,无论多热的天,手握着,总有凉意。
“反正不许丢。”景璘一贯的霸道,“这是朕赐你的,你就算死了,也给我带到墓里去。”
我瞪他一眼:“又在胡说。”
景璘唇角一弯,终于恢复了笑嘻嘻的玩世不恭的样子。
“这些日子,你恼我么?”他问。
“有什么可恼。你是圣上,我再恼你,也不可不见你。”说罢,我反问,“你恼我么?”
景璘注视着我,仍笑着,目光却似有几分认真。
“不恼。”他说,“朕恼任何人也不会恼你。”
我愣了愣。
景璘却已经转开目光,亲手将一定白玉莲冠拿出来,看着它,颇有些感慨。
“朕记得,你第一次戴上这个之后,宫里的嫔妃都在争相模仿。”他说,“说来,不过两三年的日子。朕当上这皇帝,也就是这两三年。”
我不明其意,只“嗯”一声。
“阿黛,”他忽而转头看我,“太后很是挂念你。京城才是你的家,你何时归宁?”
第二百五十七章 送行(上)
景璘这话,把我问住了。
见我犹豫,他有些不高兴。
“你可是答应过太后要回去看她的。”他说,“她的身体你是知晓的,自你离开之后,接连病了两场。卧床之时,还不忘叮嘱朕,要朕先下令修整你们家的旧宅,为你父亲立祠。她这般为你操心,你竟回去看一看也不肯。”
京城的宅子和立祠,兄长自会出面,不过他搬出这道理来,我确实无言以对。
“再说,你成婚,朕和萧明玉可是亲自来了的。”他又道,“于公于私,你也当礼尚往来。”
见他愈发啰嗦,我忙道:“知道了。待这边空闲些,我就回京去向太后请安。”
景璘却仍不满:“空闲?什么空闲?你莫非还要治国理政?”
我有些啼笑皆非:“我才成婚,你莫不是想要我马上跟着你回京去?”
景璘看着我,双眸幽深,片刻,道:“你真就这么喜欢他,死心塌地跟着他?”
我说:“我喜不喜欢他,与我是不是会死心塌地跟着他并无关系。陛下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景璘注视着我,少顷,再度露出微笑。
“是啊,你是什么样的人,朕最是知晓。”说罢,他将那白玉莲冠放回箱子里,道,“京中派人来接朕了,护送朕回京。你知道,那人是谁么?”
我说:“是谁?”
“琅琊王。”景璘道,“你也许久没见到他了,是么?”
我看着景璘,愣住。
——
我承认,我几乎已经忘了景珑。
上次见他,是暮春之日,我们相约到京城里逛花市。
可还没逛起来,就被子烨搅黄了。
当然,究竟是不是他故意为之,我并没有证据。
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心情兵荒马乱,就连太后和景璘我也没有顾得上道别,更何况是景珑。后来我才听说,他那时也并不在京城。景珑离开琅琊国已经很有些日子,国中积累了许多事务亟待处置,那段日子,他正好回去了。
对于景珑,我其实有些惭愧。虽然我们那婚事八字没一撇就彻底断绝了,但毕竟他待我是一心一意地揣着少时之谊,而我,多少有些目的不纯。
景璘从京城出来的时候,是不辞而别,轻车上路,身边的侍从寥寥无几。
而此番回去,他自然不可再这个样子,也不可能用子烨为他配的侍卫和仪仗,所以从京城调拨人马过来,是势在必行。
据我所知,京城的侍卫和仪仗其实早就到了,这些日子已经驻在了紫微城之中。没想到,京城那边又新派了一位总管过来。
更没想到,那是景珑。
我见到景珑,是在紫微城。
景璘一直住在这里,因为他即将回京,明玉这借故礼佛一直住在了白马寺的中宫,也勉为其难地住了回来。
我到这里来探望明玉,顺便见一见即将跟随景璘一道离京的邢国夫人等一众命妇。
内侍通报景珑求见的时候,邢国夫人和蔡国夫人正孜孜不倦地劝谏我,告诉我洛阳的命妇万万不可信,京城的才是自己人。
听到琅琊王三个字,就连已经露出不耐烦之色的明玉也眼睛亮了一下。
“快快有请。”她说。
景珑进来的时候,仍是那器宇轩昂之态。走进大殿之后,我就感到那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而后,收敛回去。
“臣琅琊王珑,拜见太上皇后,拜见皇后。”他叩首行礼。
明玉吩咐平身,微笑地让内侍赐座。
在京城里,无论哪一派,景珑都是个讨喜的人。看到他,邢国夫人和蔡国夫人也有了亲切之色。
“前两日,本宫听说殿下要过来,还以为要等好些日子。”明玉道,“不想竟是这么快。”
景珑道:“太后牵挂圣上,令臣务必将圣上早日接回。臣不敢怠慢,星夜赶来。”
“哦?”明玉道,“太后可是身体不适?或是朝中出了什么急事?”
“不曾。”景珑道,“中宫放心。”
明玉那眼角的余光忽而朝我瞥了瞥,温声道:“原来如此。”
景珑来到,方才说的那些话也不便继续。寒暄一阵之后,明玉忽而说她得了几部身毒佛陀故地传来的贝叶经,是要献给太后的,让众命妇跟随她去看。
殿上,只剩下了我和景珑。
他看着我,俊朗的脸上有些犹豫之色,欲言又止。
“不知皇后尚安好否。”沉默片刻,他问道。
我有些讪讪。
“甚为安好。”我说,“殿下如何?”
“臣亦安好。”
我看着他,心中叹了口气,少顷,望了望外头。
“这紫微城,殿下来过么?”我问。
景珑道:“不曾。”
我说:“今日秋高气爽,本宫正好想到宫苑中散散步,殿下随本宫同往,如何?”
景珑望着我,少顷,行礼道:“谨遵懿旨。”
——
这紫微城,我小时候来过两次。
反倒是此番到洛阳之后,我一次也没有踏足过。
在我眼中,这里的宫室依稀能与记忆中重合,如今重见,又是另一番感觉。
景珑稍稍落后一步,跟在我的身后。
兰音儿很是识趣,领着一干内侍宫人,隔着好几丈远跟着,确保我们说话不会有人听到。
“圣上说你要过来的时候,我很是意外。”我说,“没想到是你。”
景珑道:“是我要来的。听到你和太上皇的婚讯,我就急急赶了回来,可终究迟了。”
他说着,注视着我,目光定定:“此来洛阳,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嫁给太上皇,是心甘情愿的么?”
我的目光也定住。
刚和子烨定下婚事的时候,我曾觉得世间关心我到底愿不愿意的人寥寥无几。
没想到,景珑竟是其中之一。
“我若不是心甘情愿,现在便不会站在此处。”我说。
景珑的目光闪了闪,片刻,道:“我该换个问法。阿黛,你喜欢太上皇么?我并非是说现在,而是说从前。”
我讶然。
“从前?”我说,“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