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笑道:“儿妇近日偶感风寒,怕冲撞了皇后,故而就不来了。”
我颔首。
四姨母又嘘寒问暖一番,说起些从前我母亲在世时的事,看着我,颇为感慨:“妾每每想起皇后的母亲国公夫人,便觉惋惜。当年在洛阳,她可是全城闻名的美人,与老国公成婚之时,又是何等神仙眷侣,教人艳羡。只可惜终究福薄,竟是早早去了。”
我见她又露出些伤感之色,忙道:“故人已去,姨母还当保重为上。”
四姨母叹口气,望着我,温声道:“妾这把年纪,别无所图,盼着的也就是皇后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我说:“姨母放心,宫中一切安好。”
四姨母笑了笑,却话锋一转:“话虽如此,可妾闻得外头有不少的传言。朝中宫中都并非风平浪静,皇后不可不防。”
我看着她:“哦?”
四姨母神色认真:“妾要说的,就是杜家和林家。皇后定然也知道他们与上皇走得近,在朝中颇有势力。据妾所知,宋国夫人原本可是打算劝上皇将杜女史立为皇后的。如今他们愿望落了空,如何甘心?”
原来是这个。
我说:“宋国夫人是上皇恩师杜先生的遗孀,上皇敬她,也在情理。”
四姨母许是见我这话说得淡,目光闪了闪,随即恢复平和之色。
“皇后所言极是。”她说,“妾知晓,皇后与国公夫人是一样性情,贤惠仁善,从不拿人往坏处想。”
说着,她却又叹口气,道:“妾时常想起当年,有一回去京中见她。那时,她虽已经诞下了大公子,可终究身体弱,迟迟不曾再怀上。皇后的祖母因此不喜,便张罗着要为国公纳妾。妾便劝她,说此事万不可答应。这妾侍,有了一个便有第二个。实在是要纳,也要自己去物色人选,找一个听话的才是。可国公夫人说,此事她不愿插手,只凭姑氏主张。妾是外人,到底不好说什么。过了几年再去看她,她已经生下了皇后,看着妾,却唉声叹气。说妾当年的话语,竟是都说中了。那妾侍一个一个进门,国公也少到了她那里。妾那时虽是心疼她,却也无法,只能劝解几句。过没多久,妾在洛阳就听到了她去世的噩耗,当真是天不开眼……皇后那大喜之日,妾就心想,若是她还在,也不知多高兴。可她不在了,宾客却要对那几个妾侍贺喜,岂非教人心中难过?”
说罢,她说着,声音哽咽,眼圈也红了,用袖子拭了拭眼角。
“皇后切莫嫌妾啰嗦。”她望着我,情深意切,“妾说这些,都是为了皇后好。皇后与上皇自是不可与国公和夫人相比,可道理却是一样的。朝中宫中,乃比国公府复杂百倍。皇后若似夫人那般柔软性情,与世无争,全无防备,就算上皇待皇后再好,也不可保得一世安宁。”
我倒是没想到,四姨母今日见我,是要与我说这些。
“如此,”我颔首,“不知四姨母所说的争,又该如何?”
四姨母的目光朝边上扫了扫,声音压低:“妾冒昧,皇后恕罪。皇后与上皇成婚已近两月,不知月信如何?”
我愣住,耳根不由一热。
“仍是如常。”我说。
四姨母有些失望之色,但很快消失,道:“皇后还年轻,子嗣之事,可不急于一时。但皇后万万要防备着上皇身边拿着此事进谗言,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往上皇身边塞人才是。宫中之事,皇后都是见得多的。诞下皇子的嫔妃,无人不是得陇望蜀,觊觎中宫之位。”
我说:“那也是无法之事,古来天子,谁人不是坐拥六宫。嫔妃是少不得的,为上皇子嗣计,本宫也不能阻挠上皇充实后宫不是?”
“皇后所言极是,”四姨母忙道,“妾万不敢劝皇后去做那不贤之事,不过皇后乃饱读诗书之人,当下亦可想一想,历来那稳坐中宫之人,都有何共通之处?”
我看着四姨母,道:“还请姨母提点。”
四姨母目光深深:“妾浅薄,且妄言一句。历朝历代,地位稳固的皇后,无不根基深厚。就算起初出身微末,亦可扶持母家亲族,为左右臂膀。唯有成为那参天大树,才无人可撼动。”
第二百五十九章 隐情(上)
说了半天,终是到了这件事上。
我淡淡笑了笑,也叹口气。
“此事,我又何尝不曾想过。”我说,“可姨母也知晓,我家中,三个弟妹年纪尚幼,能依靠的,唯有兄长一人而已。就算要让家人做那左膀右臂,也一时急不来的。”
四姨母忙道:“何言没有?所谓手足,也不拘国公府里的,堂表亲戚也都算啊。便如合郎,他是皇后表弟,如今年将二十,正是大展宏图的年纪。”
我颔首:“如此,不知合郎读书如何?今年开了秋闱,合郎应试不曾?”
四姨母脸上的笑意微微有些僵,说话的语调变得小心:“今年秋闱之事,他父亲身体不好,合郎是个孝子,就留在家中照料父亲,不曾去应试。妾今日来觐见皇后,亦是为了此事。上皇这新朝之中任人唯贤,还说举贤不避亲,朝中的文武官员,五六成都不是科举当上的。既然有这出仕之路,又何必等明年秋闱?皇后且想,那杜家和林家,莫说七品八品的,便是五品以上的也多了去了。皇后的堂表兄弟本就人少,要提拔,便要往五品以上去。这可不是妾贪图名利,煽风点火,妾是真心想帮皇后。如今才是年末,到明年秋闱还有快一整年,皇后如今势单力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提拔之事,兵贵神速,如何等得?”
这话虽滔滔不绝,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我说:“似合郎这般,还未入仕,就算马上举荐,五品以上只怕难办。”
四姨母随即道:“虽难了些,却也并非无法。皇后,历来立后,一应亲属皆有封赏,便是封侯着也不在少数。如今上皇只恢复了郑国公府的名号,可国公本是无辜的,朝廷也不过是将原有之物还了回来,怎能算是封赏?无论卫家还是上官家,皆世代为官。在祖上的功德簿上找一找,哪家没有些亮眼的东西?若能封侯,以公侯之身入仕,五品之上又有何妨?”
这大概是我当上太上皇后以来,第一个讨封的。
见我一时不语,四姨母继续道:“还有一桩,亦事关重大,皇后不可无所为。”
“哦?”我问,“何事?”
“便是外命妇。”四姨母道,“当下宫中无内命妇,能在皇后跟前服侍的,便是外命妇了。这外命妇可是执掌了中宫所有事务,皇后万万也要用自己人才是。恕妾直言,妾听闻,京中的太后和皇后,册立之事,便将自家的兄弟姊妹都封了。为何?荣华富贵事小,提拔自家人做心腹是真。平日里但凡有事,都是自家人去做,岂不省心?那些郡夫人、郡君就便不说了,皇后连永明侯夫人也封了宋国夫人,将自家人抬高些,在跟前留用,又有何妨?”
我看着四姨母,道:“如此,姨母之言,我都知晓了。此事,我会仔细考虑,姨母请回吧。”
大约是看我的脸色喜怒不辨,四姨母警醒了一下,忙道:“妾这番言语,全是为了皇后着想,冲撞之处,还请皇后恕罪!”
我淡笑:“姨母哪里话,先回去便是。”
四姨母踌躇着,又连声谢恩,说了好些吉祥话,这才行礼告退。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殿门外消失,好一会,才将目光收回。
兰音儿一直在大殿里,这时,她凑过来,道:“皇后,我以为,这位夫人话语虽卤莽,却也并非全无道理。皇后这般大手笔行诰封之事,却一点也不惠及娘家。得了名声不假,可到底是少了自家的考虑。那宋国夫人,就算是得了这般天大的好处,也不会收手的。”
我看向她:“哦?你怎知?”
“这些日子,宋国夫人可没少与朝臣往来。她又没有儿子,这般费劲折腾,不是为了杜女史还能为了谁?”兰音儿道,“说不定,就是外头传的那样,她也不知哪日就会让林太傅他们将上皇说动,将杜女史纳进来。”
我不由觉得好笑,道:“你先前还说什么上皇待本宫像你父母,不会纳嫔妃。如今这话又是哪一出?”
兰音儿据理力争:“正是如此,上皇若那日不得已纳了嫔妃,便只会纳杜女史。她的父亲可是杜先生,如今母亲又当上了国夫人,身价倍增,那些想要她进攻的人便更有理由了。”
我不置可否,瞥着她,道:“你十分空闲么?替我去打听另一件事。如何?”
——
四姨母离去后不久,我望了望天色,想起了子烨。
今日早晨他离开的时候告诉我,今日他大约有小半日空闲,我午后可去找他。
当下才过了午时,也不知他在做什么。若他还未用午膳,倒也真好。
我想了想,正打算让内侍去打听,忽而闻得外头来报,说武陵郡夫人求见。
我将她宣入,她在殿上向我叩首行礼,端正地坐在了榻上。
“妾今日冒昧觐见,乃是为那任命之事。”她向我道,“妾德才不修,见识浅薄,实不堪大任。还请太上皇后收回成命。”
自古士人受命,总喜欢来个三辞三让。我想,这武陵郡夫人到底是个懂得世故的,知道从祝氏手里拿走东西不会是一件爽快的事,该做的姿态,通通都要做足。
“卿此言差矣。”我说。“卿有辅弼之才,凡在上皇麾下待过的人,谁不知道?放眼朝中女眷,如卿一般贤能之人,乃凤毛麟角,又何言不堪大任。本宫新用事,难免诸多生疏,正当用人之时,卿万勿推脱为盼。”
武陵郡夫人神色仍谦恭,道:“皇后过誉,妾惭愧。妾只在觐见之时有幸见得皇后一回,未知究竟何德何能,竟得皇后如此厚爱?”
我说:“朝中外命妇,唯有宋国夫人与卿最是备受赞誉。这难道还不是本宫重用的理由么?”
这话虽没有点明,但意思已然明了。
武陵郡夫人望着我,却是淡淡一笑。
“妾虽愚钝,却并非那醉心权术之人。”她缓缓道,“妾自寡居以来,只愿陪在儿女身边,将他们抚育成人。其余之事皆在身外,恕妾无力他顾。妾此来,是向皇后辞任的,还请皇后成全。”
说罢,她伏拜一礼。
第二百六十章 隐情(下)
我看着武陵郡夫人,心中有些诧异。
据我所知,当初,她与祝氏曾闹得很是不快,后来虽然是她让了步,但心中定是不满的。我如今抬她起来,让她将祝氏取而代之,是为她扬眉吐气。
我觉得,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但我似乎想错了。
“何言醉心权术?”我说。
“妾与宋国夫人的龃龉,朝野皆知。”武陵郡夫人道,“宋国夫人当年为了让妾退让,将半个朝廷发动起来,大造声势。先夫的同袍故交皆是不忿,纷纷请命,要为妾出头。当时,文臣大多站到了宋国夫人一边,武将则站到了妾这一边,若妾一步不退,执掌外命妇的,未必是宋国夫人。”
这话不假。据我所知,那时子烨朝中的文臣,大多是杜行楷当年留下的齐王府幕僚底子,就算不是杜家和林家的人,也是杜行楷一手栽培的人,他们在此事上支持祝氏,不足为奇。而武将们,则更敬重陈定这样的人。
我也不绕弯子,道:“既是如此,夫人受命,亦众望所归。”
武陵郡夫人道:“可如此一来,朝中必是要为此事而起争执。先夫当年起兵追随上皇,甚至不惜性命,乃是痛恨纷争,笃信上皇才是那能够平定天下之人。妾与先夫志同道合,故也追随左右,不惜在营中烧火做饭,尽绵薄之力。而今,天下初定,正是人心思齐之时,却要为那争名逐利之事坏了朝堂和气。此事,别人愿做,妾却是不愿的。如今太上皇后有意拔擢,赏识之恩,妾感激涕零。但上任之后,必是要为皇后做一番除旧迎新之事。利益牵扯触动,只消有人稍一鼓动,那文武之争便难免再起。如此,又与当年何异?还请皇后明鉴。”
我看着她,略一思索,微笑道:“夫人多虑了。如今六宫空虚,内宫之中,唯本宫一人。外命妇牵扯之事,亦不过些日常庶务,与外朝无涉,何来争端?”说着,我话锋一转,道,“若本宫不曾记错,夫人家中有三子一女,可对?”
武陵郡夫人道:“禀皇后,正是。”
我说:“夫人的大公子已经袭爵,可还有两位小公子,既无爵可袭,那么将来便要自谋出路。夫人在宫中朝中行走,多结交往来,对二位公子的前途大有裨益。至少,比深居宅中更又好处。夫人以为呢?”
武陵郡夫人的目光定了定,面色随即变得严肃。
“妾与先夫虽出身小户,却从不做那蝇营苟且之事。”她冷冷道,“家中小儿虽是不才,却也严守家训,不贪图名利。就算当年身陷乱事,流落郊野,也不曾对抢夺他人一衣一食。这出任之事,妾实难从命,还请皇后恩准。”
说罢,她再度伏地,叩首一礼。
这些,我是着实错愕。
自武陵郡夫人进殿来,向我说什么不堪大任,我只当她是行那体面之事,心里其实是愿意的。她摆出那番不愿让朝廷陷入纷争的道理之后,我仍觉得那未必是真话,于是暗示了她为我所用之后,能为她带来的好处。对于一个寡居的妇人而言,这自是攸关己身的大事。
可当下看来,我竟是撞了一鼻子的灰。武陵郡夫人不但没有松口,反而更是坚定。
我这才不得不相信,她没有心口不一虚张声势。
惊讶之余,我心中不由啼笑皆非。
自幼,我见惯了宫中朝中的尔虞我诈,上官家倒台之后,我更是见惯了人间冷暖,早不相信什么这天底下有什么不图私利的人,更不相信有那什么高洁的纯臣。
如果有,那便是给得不够多。
而当下,这武陵郡夫人显然就是那头一个例外。
不过意外归意外,我的心中倒是松了口气。
知道对方要什么,永远比猜不到对方要什么更好。
我起身走到她面前,将她搀起来:“夫人请起。”
说罢,我露出正色,亦对她郑重一礼:“是本宫无礼了,夫人勿怪。”
轮到武陵郡夫人露出错愕之色。她惊讶又惶恐,忙将我扶住:“妾不敢,皇后折煞妾了!”
说罢,她又要行礼,我伸出双手,再度将她搀住。
我说:“夫人所言的朝中争端,本宫在大婚之前,便已有耳闻。上皇用事,不过三年,每日辛劳,所求者,乃是天下安稳,政通人和。朝中文武不和,不但是夫人的忌讳,也是本宫的忌讳,更是上皇的忌讳。本宫新用事,旧制不利,自当革新,故将这原有的外命妇人事更迭。其中重中之重,便是那命妇之首的人选,最当甚重的,亦在于此。若识人不明,任用那贪图私欲之人,必是要招致是非,生出祸端。本宫虽与夫人见过一次,却未敢轻信,故而方才出言试探,只为看清夫人本心。得罪之处,还请夫人见谅,莫往心里去。”
武陵郡夫人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