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万乡——林斯如【完结】
时间:2024-03-23 23:10:10

  “快到拐弯了!”
  “姓程的要比虎皮哥快一点点。”
  车轮与地面之间的刺耳摩擦声愈发明显。
  程青盂的车果不其然被虎皮往里别了,他迅速往里打方向盘,左侧车轮几乎蹭着山沿往前跑,车头到车尾均被划下厚厚的一层漆皮。
  “来了来了!”
  “呜呼!”
  轰油的声音越来越近,两组车大灯突然闯进黑暗,将整条路都照亮了,给人一种恍如白天的错觉。
  万遥这才睁开了眼。
  两辆车几乎比肩前行,车轮在地面都快磨出火星子。程青盂的十座丰田没了挡风玻璃,驾驶台上空旷一片,他微微虚着眼,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前面。
  最后五十米。
  最后三十米。
  最后十米。
  程青盂和虎皮开始换挡给刹车了,朝着终点线的两个女人突过去。
  短时间内车速并未得到大幅度的降低,大灯刺得她们逐渐看不清眼前的形式。
  谁的车最后离终点线越近,就算谁赢。只见眼前的人离得越来越近,程青盂和虎皮都没将刹车踩死,借着余速快速往前面滑过去。
  程青盂逐渐看清小姑娘的身影,宽大的外套显得她更为瘦弱,惨白的小脸上挂着道道伤痕,长发被迎面而去的烈风卷起。她就这样虔诚地立在原地,没有皱眉,没有表情,更没有恐惧。
  虎皮往左边瞥了一眼,见程青盂不要命的往前冲去,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扶稳方向盘也冲了过去。
  飞驰而来的风卷起地面沙尘。
  “呲――”
  车轮挂出长长的尾音。
  “我操你妈的!虎皮!”蛇嫂往旁边草地扑去,重重摔倒在大楸树下趴着。
  虎皮驾着车又往前面滑了几米,车轮被摩得吱哇哇的响,半晌,才稳稳停到了路边上。
  “虎皮哥!”
  “蛇嫂!你没事吧?”
  “……”
  万遥看着那辆灰白色十座丰田稳稳停在她面前,少了那片玻璃,她甚至可以看清男人脸上的毛孔。
  她低头看了眼,前车轮几乎与终点线紧紧贴合。真好,他做到了!
  万遥抬起下巴看着他,车子的制动器还嗡嗡嗡的响着,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盯着彼此。
  程青盂笑。
  她也跟着笑。
  虎皮甩开车门气冲冲地跑回来,气得脱口大骂:“我操你妈!蠢婆娘!你躲什么啊?”
  蛇嫂慢慢坐起来,拍了拍掌心里的泥,“我他妈还想问几个意思呢!冲着我就来了,你刹车留着当摆设的吗?”
  “你他妈不躲我早就停车了!”
  蛇嫂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就是两巴掌:“不想过就别他妈过!老娘要是不躲这一下,说不定现在已经下去见姥姥了!”
  “……”
  虎皮和蛇嫂你推我搡的争吵着,那群小喽只好躲在旁边看戏,也没有人敢上去劝架,生怕无名之火烧到自己身上。
  万遥努力控制着小腿的颤抖,一步,一步,朝着驾驶座那边走去。
  程青盂抬手将大灯关掉,熄火,开车门,跳下车,四周薄弱的光好像都掉进了他眼底。
  他似乎很疲很累,依旧那副淡淡的神情,嘴唇也被风吹去了颜色。
  万遥眼尾挂着淡淡的笑意,朝着他走去,“程青盂,我们做到了!”
  她朝着他张开了手臂。
  温暖的拥抱并未像预想中那般抵达。
  只见程青盂对着她勉力一笑,眼神逐渐失焦,多了几层幻影,呼吸越来越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几近摇摇欲坠的状态。
  “噗通”一下。
  他重重地跪倒在她面前。
  “程青盂!”
  万遥惊慌失措地扑了过去。
第59章 一场意外
  “老大呢?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吉兴往窗口方向看了看。
  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天, 高原到天空的距离隔得很近很近,一团团乌云似乎紧贴在人脸上,灰蒙蒙的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有点发烧, 还在睡着。”万遥叹了一口气。
  “你别着急,等他醒过来就好了。”
  他轻声安慰着。
  吉兴收回视线来,目光落到她脸上。万遥的情况其实并没有比春宗好多少,一双眼睛熬得又红又肿,嘴唇皱巴巴的又干又裂,脸上坑坑洼洼的伤也快结痂。
  看着惨兮兮的。
  雨水顺着屋檐断断续续的往下坠, 鞋面都沾上了湿漉漉的水汽。大门就这样微微敞开着, 央拉嘎姆在屋里探着脑袋,静静地看着门口交谈的两人。
  “春宗呢?他伤得重吗?”
  万遥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你在担心这个啊?”吉兴故作轻松地拍拍她肩,“别担心, 就是一些小问题,出院之后养几天就好了。”
  “你不用骗我。”
  万遥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被虎皮他们带走的时候, 春宗几乎都奄奄一息了,满地都是他流的血。
  “他应该很疼吧?”
  她抬眼看着略显无措的男孩。
  “疼。”吉兴不可置否。
  春宗浑身上下有多处骨折,甚至连肋骨都断了一根, 所幸他一直都抱着脑袋,这才没有性命之忧。
  可能是双胞胎的缘故吧, 尽管那些伤不在他身上, 吉兴也能感受到那种钻心的疼。尤其是在他接到春宗电话的那瞬间, 疼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对不起。”那种自责在她心底蔓延。
  “诶嘿嘿。”吉兴还跟往常一样逗她, “你为什么要道歉?人又不是你打的。”
  “对不起。”万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 “如果不是因为我,春宗也不会伤成这样……”是春宗将她死死的护在了身后。
  “别说这种话, 遥遥。”
  “春宗肯定不会怪你的,我是他哥,我很清楚。在那种危险的情况下,他保护你是应该的。要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春宗从小到大都想当个英雄,他多少也算实现梦想了吧,你看多好啊!大不了我就不要他那头白毛尾巴牦牛了。等他后面出院了,你多来陪陪他,春宗指定高兴得活蹦乱跳的。”
  “……”
  屋里,央拉嘎姆匆匆走进厨房,没过一会儿,轻甜的白粥香味越来越浓。
  吉兴看着老人端着冒着腾腾白气的粥碗往卧室方向走。他的眉色跟着沉了沉,有些藏在心底的话不知该不该说。
  沉默半晌,他才开口喊道:“遥遥。”
  万遥努力含着眼泪不往下掉,听着吉兴继续说:“春宗的伤在身上,有法可医,有药可治,养一养总会好的。”
  “可老大的伤不一样。”
  “它既看不见更摸不着。”
  万遥死死咬着嘴唇没出声。其实昨晚蛇嫂说那些话的时候,她劝自己不要听更不要信,什么变故、肇事逃逸、斗殴、判刑……通通都不要信。
  直到程青盂倒在她面前的那刻,她抱着他被冷汗浸湿的后背,才冷不丁地反应过来,或许他心底真藏着什么阴影魔障。
  眼前的男人既陌生又熟悉,他的工作、朋友、家人、甚至于十多年喜欢过的姑娘,她都知道。可唯独漏掉了他的过去,那些被他一笔带过,而她却不甚了解的过去。
  雨声越来越大,万遥心乱如麻。
  “程青盂……”
  “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她艰难发问。
  雨水淋透了吉兴被淋湿的肩,浑身上下多了一些寒意,院里的泥石被浇得透透的,冒出的细烟像是残喘羸弱的呼吸。
  吉兴顿了下,说出心里的想法:“在我的记忆中,除了嘎姆阿内,几乎没有人和事情能牵动老大的情绪。他对所有事都是淡淡的,不关己更是无所谓,整个人平到一种木然的状态。”
  “直到遇见了你,他才变得生动了起来。”
  “他会笑、会生气、会哄你、会担忧、会跟你拌嘴;会冒着过敏的风险喝下虎皮他们递来的酒;会不经思考就直接跳进江里去救你;明明自己还发着烧也会连夜送你去医院;会担心你没有去处而带你回达克措;会介绍他最亲近的人给你认识……”
  “或许这都是很小的事情,但放在前两年,老大肯定不会做这些。”
  两道闪电忽地划破天空,雨势越来越大,一切都朝着失控的方向在发展。
  “那你呢?遥遥,你又了解老大多少?”吉兴反问她。
  万遥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
  吉兴伸手接住如珠的雨水,继续说:“老大十七岁入伍,后被调去前藏边境线服役将近十一年,每年拿回家的勋章和荣耀,嘎姆阿内都会向我们炫耀。久而久之,老大就成了我和春宗的偶像。”
  “我初中毕业那年,程叔叔因为肺癌去世,老大不得不调假回来处理后事。把程叔叔送上山的那天晚上,老大挨家挨户的拜访和答谢,希望老乡们往后能多关照一下嘎姆阿内,毕竟她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独自生活很不方便。”
  “我和春宗也没想到能在那晚,跟童年偶像一块儿吃饭聊天。我们问老大以后还会待在西藏吗?下次回来又会是什么时候?”
  “老大当时的情绪很低落,话里话外皆是对嘎姆阿内的愧疚。他说,在那边待太久都快当成自个儿的家了,后知后觉的才发现忽视了真正的家,所以打算待满十二年就转业了。”
  万遥看着雨水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掉,打得石缝里的花骨朵重重一颤,她想起了照片中男人一身军装的模样。
  可是在部队服役满12年的军士,无论是选择正常退伍还是转业安置,基本生活都能得到保障,可是程青盂为什么又去当拼车司机了?过着这种辛苦又劳累、四处漂泊的日子?
  吉兴的语气很遗憾:“因为转业分配的单位都离达克措太远了,嘎姆阿内不愿意离开这个生养她的地方,所以最后老大领了笔退伍费就回家了,自己又在市里的企业找了份工作。”
  听到这里,这个故事也还算圆满,那么问题多半是在那场“事故”上面了。
  万遥捏紧了指尖,拧着眉地等着他的后话。
  “你可能很难想象――老大那会儿的性格跟现在完全两样,他很热心也很幽默健谈,就是那种性格很好的邻居大哥哥,所以跟公司里的同事关系都还不错。”
  “同部门有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孩,成天都跟在他屁股后面晃悠,所有人都误以为她喜欢老大。但这确实是个误会,因为那女孩觉得老大的性格很像她早逝的哥哥,想借此博得一些心理安慰吧。再后面,老大心软,也就认了她这个干妹妹。”
  “2019年年底,疫情还没爆发那会儿。他们部门要跟其他公司谈个合作项目,因为老大对酒精过敏,过去干坐着也煞风景,所以那天就提前下班了。合作公司的领导不是什么好东西,在酒局上猛灌那女孩的酒,将近凌晨老大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她醉得迷迷糊糊,甚至连说话都颠三倒四的,老大不放心就问她要了地址。赶过去的时候,恰好撞见她被陌生男人强行塞进车后排,接着又驱车扬长而去。”
  “老大就开着车跟了他们一路,对方很快便发觉到他的存在,一路上屡次拐弯企图甩掉他,两辆车就这样一路博弈到工业园区。那一片刚开发没多久,路上残渣障碍很多,就连路灯也很少见。”
  “鬼打墙你知道吧?大概就是那样。两辆车就紧咬着距离开过去,谁知那车忽然往旁边一躲……老大压根来不及避开,迎面撞上了横穿马路的人。”
  “被撞的人是个十五岁的学生,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几乎是当场身亡。事故责任判定为超速行驶,驾驶员负主要责任;学生的家属拒绝和解得不到谅解书,老大被判了一年零四个月有期徒刑。”
  “事故发生后,老大无心再顾及其他事,导致那女孩被人渣带走,发生了一些特别不好的事情……”吉兴话里满是唏嘘。
  “判决下来的那天,也跟今天一样,下了一场潮湿又绵长的雨。”
  “老大独自去服刑,嘎姆阿内晕倒不醒,那女孩从公司二十八楼的天台顶跳了下去……”
  冷风携雨呼呼往两人脸上拍,万遥绷紧了背脊,浑身都止不住发冷,心脏疼得快与肉|体抽离,浑身麻木到不能动弹。
  原来故事的最后,竟然那么残忍么?
  无辜离世的学生做错了什么了吗?
  程青盂做错什么了吗?
  那个女孩又做错什么了吗?
  意外总是来得很突然,你甚至还来不及沾沾自喜,就忽然给你蒙头一棒,让你无力招架,更无力反抗。
  这是一场荒唐的意外,摧毁了几个无辜的家庭。逝者的离去确实让人唏嘘惋惜,但万遥更心疼脊梁被磋磨压弯的程青盂。
  毕竟活着的人。
  无时无刻不身处于长久的愧疚和悔恨之中。
  “我之前经常偷偷问春宗,我说老大去当个格斗教练也好,开家小小的理发店或餐馆也罢,无论哪样,不都比现在这样风餐露宿的好吗?非得去当个饥一顿饱一顿的拼车司机?”吉兴的鼻头也酸了。
  “你不知道,遥遥……”
  “他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碰车,哪怕是手搭在方向盘、脚踏在油门上,都会浑身发软和发抖……他克服着心理阴影的折磨,硬生生的逼着自己去做。其实我和春宗都知道,他打心底还是没放过自己,他就是想折磨自己,不想让自己好过……”
  “他每一次开车,无非就是把溃烂发臭的伤口,再次撕开再次袒露出来,用那段血淋淋的过去提醒自己。”
  “老大……真的把自己逼得太苦了。”
  吉兴的哭腔越来越明显。
  眼泪从猩红的眼眶滚出来,融入大雨中再也辨不出来。
  漫长的沉默中,万遥死死咬住干裂的嘴唇,腥甜的铁锈味充斥口腔。
  她明白了很多事情。
第60章 都是困兽
  万遥进屋的时候, 恰好撞见央拉嘎姆从程青盂房间出来。她嗓子哑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动作也僵硬得仿佛行尸走肉。
  她用手指指了指卧室门询问,央拉嘎姆叹着气摇了摇脑袋。
  万遥两掌合在一起, 贴在脸颊上面,做了个睡觉的动作,睁着红肿的眼睛看着老人。
  央拉嘎姆只沉着脸点了点脑袋。
  两人无声的交谈着,房间里静得不像话,清粥的香味让人闻着难过。
  沉默半晌,央拉嘎姆又几步退了回去, 轻轻推开卧室的房门, 单手指了指房间里面。
  ――你进去看看吧。
  万遥嘴唇崩成一条线,迈着沉重的步伐靠了过去。
  央拉嘎姆又对着她比划了一通,万遥眼睛疼得实在厉害, 只看懂她把手放在胸前比了个“心”的动作。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