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象群终于挪了地方,它们沿着山下路慢吞吞地上了山。
普洱的山,一座接着一座。
一个小山头之外是另一个小山头。
山路一圈又一圈,像冰淇淋似的。象在前面走,追象队还得在后面跟。
山路崎岖,是坑坑洼洼的泥巴地。
再往上去的时候,张队在对讲机里喊:“别跟了,无人机自己上去。”
赵团团走了,大伍就来了亓行舟的车上,阿布看了好一会儿大伍。
“他嘞?”阿布问何禾。
何禾跟着车身摇摇晃晃:“谁?”
“嘞个警察。”阿布说。
“警察?”何禾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哦,你说赵光野。他回家了,他得天天健身,撸铁。”
“撸铁,你知道不?”车停了,何禾举起手臂握着拳头一松一紧,她拍着自己的肩膀边,“就是举贼重的铁块,能练肌肉,练这块儿。”
阿布看了看何禾藏在冲锋衣下的细弱的肩膀。
“哦。”
“分开走了。”对讲机说。
路远山正和大伍商量半耳和阿美的预产期,她赶紧抓过拿着对讲机的亓行舟的手问:“几头象一队?”
对讲机沉默了一会儿:“一边是六头,一边是七头。怎么跟?”
路远山和亓行舟下车了。
大伍留在车上,他打着手电筒看ipad上的表格材料,何禾和阿布就安静地坐着。
阿布的手一会儿戳戳车窗,一会儿掰掰手指。看着十分忙活。过了一会儿他也打开车门下车,何禾也跟了下去。
半山头上风刮得厉害,何禾把身上穿的路远山的冲锋衣拉链拉到领口。
四周黑漆漆的,怕惊扰了象,车子暂停后都灭了灯,四处全是打着手电筒的光束,何禾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今晚还有星星呢。”她冻得鼻尖冰凉,声音打着颤。
阿布回头问:“冷不?”
“还——行。”何禾说着就打了个哆嗦。
阿布打开手电筒照着路。
“上车里去。”他说:“要冻感冒了。”
“伍哥在呢。”何禾小声说,她就着灯光往阿布那边挪一步。
“和你单独待着没事,和别人的话。”她揪着领口拉链,“可尴尬了——”
阿布用手电筒照了照车上。
“阿布——”路远山在前面小声叫,“来!”
“找个人爬上树先把藤条剪断行啵?”何禾跟着阿布走过去时,张队正问着路远山。
路远山盯着热成像,张队对自己的想法也拿不准,他虚虚地说:“走走没准就掉了——”
与此同时,山间响起了短促地啼叫。
啼叫一声一声,像鞋底在光滑瓷砖打滑的尖锐,亓行舟立即否决。
“太危险了。”亓行舟说,他指着热成像,“小象被缠了脚,母象现在急死,只要人一过去它立马攻击你。”
“那咋整?”张队问:“打电话叫兽医来麻醉?还是拿「震爆,枪」?拿那个枪把象先吓走行啵?枪在所里,打电话送来也行。”
路远山问:“兽医站凌晨有人吗?”
“有人,有人也没法把三头母象全都麻醉了啊。”亓行舟说。
“溜过去行啵?”张队又出了主意:“我们这边全都会爬树嘞。神不知鬼不觉。”
“以前也没碰上这种——”路远山急了,“以前都是捡母象救不了就扔了的小象。”
张队说:“它扔这里我们也过不去运下来噶。要么得找挖掘机一边挖一边上山。”
亓行舟深思熟虑:“要不等等天亮?或者母象先走,我们救完小象引着它去找它妈?”
“天亮腿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走路了。”路远山愁得不行:“布布就是这么被扔的。”
“我去吧。”阿布突然说。
何禾正听着,关于这项救援有多危险她听得清清楚楚,她瞪大了眼睛看向阿布。
“不行。”路远山想都没想,“你阿爸第一个就不同意。”
“不行不行。”张队也说:“我给兽医打电话。”
“能行。”阿布抢在亓行舟也说不行前说:“就我能去,没事,母象精嘞,它知道我过去是干啥嘞。”
他安抚路远山:“它耳朵尾巴竖起来我就跑嘛。”
“张队!”监测小队跑过来,“快撤吧!母象往回跑了!”
“快走快走!”
“上车!”
“它来找人救小象了。”阿布拽住路远山,“我知道,我保证它就是这样想嘞。”
“阿布,这是山上。”路远山拖着阿布和何禾往车上走,“不管是不是,先走!”
“母象来找人救小象嘞!”阿布还在坚持,他也急。
何禾头一次见阿布情绪这么激动。
他站住不走:“我知道它咋想嘞,我就是知道啊!”
他知道,他就是知道。
他知道那晚他抱着脑袋滚到坡下泥巴坑被他砸得动静大得很,他知道他是怎么在疼得睁不开眼时被母象用鼻子从地上拎着送到了小象旁边。
母象悲伤的低啼一直在他耳边,它还知道用自己的鼻子拱着他的手往小象身上放。
他没被摔断的另一只胳膊扒着小象,然后他闭上了眼睛,他在睁眼时周围全是人,他们带着他和妞妞走了,从此他再也没见过那头母象。
后来他跟着阿爸才知道了,那么警惕人类的象,会在孩子碰上危险时主动来找人帮忙。
母象会找人救小象,小象会找人救母象。
赌上自己的安全,赌上人的良心。
象可聪明了,它们什么都知道,心里不比人想得少。
他知道,没人比他更知道这些。
消防的警车灯光亮了,阿布急得只能看着远处。
母象在叫,他听得出来。
他知道,他就是知道!
他不能说他为什么知道。
作者有话说:
搜了一下,关于凉山彝族男孩头顶的‘天菩萨’。
他们认为这里是‘神鹰栖落的地方,亦是灵魂栖息之所’。
但是看了很多彝族人的说法好像现在并不是人人都在意‘天菩萨’这一说法了。
阿布不让何禾摸头顶是因为他隐隐约约还记得小时候的一些习俗,不过他被王工养大,远离族群久了也不是很在意那些了。
护脑袋就是一个不自觉的反应。
他当时的眼神其实是懵的,只是在奇怪自己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那一堆描述是何禾视角,刚好对上何禾第一次见到阿布时觉得他像一头狼。
阿布的oc借鉴了很典型的彝族长相,眼角略尖,浓眉大眼,加上他彝族基因里带的那股野性蛮足的,所以他不笑时眼神是比较警戒并具有攻击性的。
何禾开玩笑那句也是误打误撞了,阿布还以为自己掉马了。哈哈
(如果有错就告诉我哈,我改!没有不尊重任何文化的意思。鞠躬。比心。
第44章 追象日记
◎2020.0716—“不要怕。”◎
路远山还是不同意阿布的想法,她不同意,亓行舟更不同意。
阿布不走,亓行舟就差把阿布扛起来走了。
车在排着队往山下撤,对讲机无人机小队说:“母象找着车来了。”
“就算它找人帮忙也不行。”路远山态度坚决:“这里太黑了,过去就得打灯,人和灯一块去直接刺激和母象一起的象群,绝对不能有人单独过去。”
“阿布,你听话行不。”路远山把阿布的手塞给何禾:“来,小宝,你拉着阿布。”
何禾拉着阿布上了车,在车上,路远山转过身来像哄小孩儿似的:“阿布,你阿爸愿意我把你带出来,我得还给他一个完整的好大儿啊!”
大伍猛点头:“对啊,听你山姐的!”
“对啊——”何禾也跟着说。
她想着,大不了就把小象救回救助中心嘛,再凑一头小象,月亮、布布、还有它,简直就是幼儿园了!
她的‘急诊室的芒果’体质还真是时时刻刻——
何禾有点心虚。
张队给队里打了电话,大家在山下等着队里开车送来震爆枪。
“这个能驱散象群。”张队靠着车边用夜视望远镜找着象说:“就是声音大的很,等会你们别害怕。”
其实何禾也认为阿布说的有道理。
他和象一起长大,他还会说象话,象的语气他听得清清楚楚,是不是想要攻击人类的,他肯定也知道。
但是路远山说危险。
这下子,课本上教出来的博士和土生土长的‘博士’撞一起了。
大家忙着商量救援,阿布凑在热成像队员的身边,何禾只好继续留在车上,她翻着社交软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数据,或许她最近有意无意搜过的关于动物保护组织的内容。
首页左边第一条就是一头小象的脚上绑着链子,它身边站的是一头母象,毫无例外,那头母象的脚上也绑着铁链。
它们戴着花圈在小小的人类面前做着表演,后面几张图是血肉模糊的伤口与对着墙壁的刻板。
帖子的内容是:【小时候挣脱不开的铁链,在遭受无数次毒打后从此成为了心里最沉重的铁链。】
这句话还有配图大概是在外网搬运过来的,图片上更详细的用英文介绍着国外拍下的虐待大象的案例。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对于何禾来说简直是触目惊心,文字的力量,文字带来的冲击,她捧着手机看了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是啊,那么细的一条铁链,尽头只是一个小木桩,小象没法挣脱,成年的母象一直没想过挣脱。
它明明可以在长大后轻易用鼻子拔出那根细木桩,也可以鼻子甩飞面前拿着象勾的人冲出这座困住它的,根本经受不住它冲撞的围栏。
可是它没有,它的孩子也没有。
何禾手机锁了屏,她揉了揉脑袋。
“放炮了。”对讲机说。
何禾还没捂住耳朵,‘嘭’的一声在山间炸起。
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炸出激烈的水花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震得玻璃都要碎了。何禾的手机吓得没拿稳掉在了脚边。她捡起来时再次盯着别人在评论区发的‘大象炸弹’,她退了出去。
她好久没发朋友圈了,也好几天没看了。
外面人跑来跑去乱糟糟的,何禾把这条帖子转发在了朋友圈。
她配了个文案:【拒绝动物表演。】
“象救出来了吗?”路远山走过来时何禾问她。
路远山喝了一口水,她含着水摇头。
“啊?”何禾皱了眉头,她扒着车窗问:“没救出来咋办啊?”
“不是。”路远山咽下水才说:“它们走了。母象把树撞断了。”
“等天亮看看吧。”她又说:“看看小象腿上缠没缠东西。”
“哦——”
然后就是等着天亮,无人机到时候过去看看情况。
山间恢复了寂静,何禾用夜视望远镜看看远处。其实什么都看不到,象被树挡住了。
索然无味的观察,何禾把望远镜还给亓行舟,她转头看到阿布正坐在车斗后望着月亮,他弓着背,看起来十分落寞。
何禾看了阿布一会儿,她慢慢走到阿布身边,她没和阿布说任何一句话,自己扶着车斗往上爬。
阿布收回视线,他抓着何禾的胳膊帮了她一把。
“谢谢~”何禾坐上去后怪音怪调地说。
阿布笑:“咋老谢。”
“因为你帮了我呀。”何禾挺直胸膛作讲解状:“你帮我,我感谢。我帮你,你感谢。互帮互助都感谢,大家一起说谢谢,世界多么~美好!”
她的话,阿布愣了。
何禾眨着眼睛,她对上阿布眨着的眼睛。
阿布反应过来了,闭着嘴巴低声地笑。
何禾问:“有道理吧。”
阿布咂巴咂巴嘴:“有。”
何禾自己也笑,她的屁股在车斗下一左一右挪动,她明明是往后挪,可她现在几乎是紧紧贴着阿布坐了。
阿布扶着车斗璧看何禾,她的靠近与小心思,他笑了一下。
他的笑眼从何禾的脸上再次移向月亮。
今晚银月皎洁,又大又圆。
“困了。”何禾打了哈欠,她拖着长长的尾音抱起肩膀打了个抽抽。
她放开自己,吸了吸冰凉的鼻尖。
她微微抬头对着眼前夜色试着小呵一口看看会不会有像冬天那样的白色雾气。
没有。
大概零下才会有?这里顶了天也还是零上十来度。
“去里头睡觉吧。”阿布说。
“里头睡不着。”何禾干脆地拒绝。
她的肩膀唐突地撞向阿布的肩膀,她的脑袋凑到阿布的脑袋边,抬头看向阿布之前看向的方向。
“哦。”是月亮,何禾恍然大悟:“好漂亮的月亮。”
她的脑袋快要搁在阿布的肩膀上。
“对。”阿布挺直了一下胸膛再次弓了背。
“看月亮。”他盘着盖在袖子下的手腕上的串珠。
何禾不说话了,她的脑袋慢慢收了回去。她踢着悬在空中双腿,又打了个哈欠。
“阿布。”
“啊?”
“你说——”何禾慢吞吞地,“象那么聪明,它们什么都懂。”
“对。”
“人类伤害它的时候它会懂,帮助它的时候它也会懂——”何禾说:“人用铁链拴住它的时候它们是不是也懂?”
“它们肯定懂。”何禾想起照片上象的眼神,“用象勾打在它身上时它会痛,会哭,流眼泪。被关起来,日复一日地看着烂动物园笼子上的一小块天空。拖着脚上的链子,它在想什么呢?”
“会想自己的妈妈吧。”何禾说。
她说了一堆话,不知道阿布是不是又脑子因为汉字过多而卡壳了,总之,他只是看着她。
何禾伸了个懒腰:“哎,想我妈妈了。”
气氛过于凝重,何禾迎风甩甩脑袋边的碎发。
“阿布!”她闭上眼睛:“给我唱首歌听听。”
“我不会——”
“少数民族能歌善舞的,你还不会。”何禾‘切’了一声,阿布挠了挠鼻尖。
“这里可真美。”何禾手缩在袖子里,她的双臂缩在胸前。她叹了一口气,望着月亮。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与平时活泼的声音不同,此时此刻何禾的声音是恬静的,是叹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