嘹亮的歌词,在低声哼唱时被藏在嘴巴里变成了气息滑过节奏时短暂的停顿,何禾的深呼吸,密密麻麻又清晰地钻入阿布的耳朵。
他呆呆地看着何禾。
何禾小声哼了一句就闭了嘴,她低头看着袖口。
“干嘛?”她知道阿布在看她。她还突然有些害羞。
“咋不唱了?”
何禾看向阿布:“你想听?”
“想。”阿布点头,“好听。”
阿布期盼的眼神,何禾看着阿布噗呲一笑。
她扭过头去对着月亮,鼻子深深叹息。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后面这句,何禾没唱了。
唱不出,没法唱。
何禾不唱了,阿布还在认真地等着。
“不唱了!”她不看月亮了。
这首歌她小时候在姥爷面前可喜欢唱了,因为姥爷喜欢,姥爷的战友爷爷们也喜欢。
她一直认为这就是唱给月亮来着。
可是今晚——何禾捂住莫名其妙又开始独自奔放的心脏。
在月下,在某个人身边。
这首歌,变得难以开口。
“我就会唱一首。”阿布突然说,他凝视着何禾低头的侧脸目光闪烁,“小时候听过,就是记不大清了。”
何禾惊讶地抬起头。
“那你唱。”她急忙附和。
她头一次在阿布嘴里听到关于他小时候的事,她十分捧场,把身子向阿布的方向转了转。
阿布看了何禾好一会儿才动了嘴巴。
他看着前方。
“Mu hly pur la”(风起了
“Ma hxa jji la”(雨下了
“Mge qi ci la”(荞叶落了
“Syr qi shy la ve”(树叶黄了
······
“Ap jie lop(不要怕
“Ap jie lop(不要怕
阿布唱了很长一串,记不清词的地方,他就用鼻子哼着调。
何禾在旁边听着。
阿布的声音,可好听了,是晴朗的少年气。
不过,他又没有少年的鲁莽,而是一番与众不同的风平浪静。更具体的,她形容不出,但是她就是想时时刻刻听到阿布的声音。
阿布不唱了,何禾问:“这是你小时候听的歌?”
“嗯。”
“听不懂。”何禾说:“是方言吧?”
阿布的喉结上下滑动,他低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何禾又问:“哪里的方言?”
阿布没说话。
“傣族是吧。”何禾笑了。
阿布沉默着点点头。
山风越来越冷,何禾上了车,她靠在车玻璃上闭上了眼睛。
阿布独自留在车斗上。
“不要怕,不要怕。”他看着月亮,自己又开始哼着。
耳边的风声不是风声,是火烧的柴火堆噼啪的响声。
一只手轻柔地拍着他的身上,每一下,他的耳边还能听到银子撞在一起的窸窸窣窣。
好听,又安心。
屋里是烤过糍粑的米香还有把木炭烧成灰的香味,他会就这样闭上眼睛睡着了。
‘月儿啊月儿,你一定要保佑我的儿子。’
声音记不大清了,脸也快忘了。
“阿嫫。”
阿布的声音传不出嘴巴只有自己能知道。
他低头用手背快速擦了一下眼睛,他吸吸鼻子,继续望着月亮。
作者有话说:
‘阿嫫’在彝语里就是‘妈妈’的意思。
阿布个子再高也是想妈妈的小孩啊啊啊啊。
阿布唱的是《不要怕》,彝语的歌。特别好听,呜呜呜,歌单见。
第45章 追象日记
◎2020.0727—“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凌晨三点半,在晃晃荡荡的车队跟着象前进的山路上,阿布点开了阿爸刚刚发来的语音。
“幺儿,听你山姐嘞话,莫乱闯,莫冲动。好好吃饭,平平安安,爸爸等你回家哈。”
阿爸的声音,又小又十分累的样子。阿布看了看前面坐的路远山。
安静的车内即使有汽车引擎声也能让每个人都听到了这段话,除了睡着的何禾。
“你阿爸守象呢——”路远山有些不好意思,她赶紧回头解释“我不是告你状啊!”
阿布抿抿嘴:“嗯。”
他低头按住语音回阿爸:“听嘞。”
大伍打了个哈欠,他伸手轻轻捏了捏阿布的肩膀。
白日,无人机绕着小象飞了好几圈确认了小象的脚暂无大碍。
虽然还残留着藤条,但是藤条松松垮垮的,没准过段时间就能全部磨断。
不过象群白日也没有入睡,两队象重新汇合,它们继续前行。
象群擦着的村子边缘想要上国道,国道车疾,卡车多,市政赶紧组织着交警拦车先为象群让路。
象群把小象挤在中间层层包围,它们一溜烟儿地穿过国道进了另一片山间。
“这次走得够久了。”亓行舟看着地图导航,“一停没停,一次性走了十八公里。”
路远山困得睁不开眼睛:“走了,回去睡觉了。”
从2020年7月16日开始,象不再徘徊,它们一路进了普洱市思茅区。
7月20号凌晨,有一头亚成年小公象独自离群再也没有回来。
7月26日,一头老年母象离群独自往回走,它回到了版纳的地界。
眼下每天的任务,除了继续用无人机给两头小象投喂加了钙片的谷物团子,就是关心距离临盆初拟日越来越近的母象半耳。
进了普洱,就像王工说的,象越往北越难找到栖息地,人口密度大,象根本躲不开人。
象群果然频繁的往村子与镇上走,但是村民和镇上的人就不乐意象来了。
夜晚普洱市政跟着小队一起来了镇上,亚洲象预警信息让大家纷纷早早关了店门。
空无一人只剩黄色路灯的镇上,只剩被关起来但是警觉了危险依然呜呜的狗吠。
“来了哈。”今天是张队。
张队的话和象一起进入了夜视望远镜的范围,前天还来了新一波媒体的人,大家此时都挤在镇上广播站的屋顶上。
差不多快要四个月的无人机追踪,还有时不时的救助与投喂,象群和无人机逐渐熟了。
无人机跟在象群旁边,小象还会好奇地伸着鼻子想要摸摸似的。
象群悠闲地四处溜达,何禾卡着时间把争分夺秒做完的今日听力译文发在群里打卡。
余景昨天也回国了,已经一星期多没聊天的四人小群里,亓千帆和余景在约饭,何禾瞅了几眼后也热情地发了一大串表情。
她翻着之前的聊天记录,才发现赵团团自从回去之后再也没在群里说过话。
【@无敌大金光赵光野干嘛呢?】余景突然问了。
亓千帆:【撸铁】
他发了一张自己和赵团团在健身房撸铁的照片。
赵团团的背肌,何禾目瞪口呆,她现在可真的打不过赵团团了,他现在跟那个倒三角的斯巴达勇士似的!
赵团团终于冒了泡:【低调,低调】
余景又问:【@洛杉济辣妹禾禾什么时候回来?】
亓千帆:【不知道】
何禾:【过段时间过段时间】
亓千帆:【@洛杉济辣妹妹儿啊,哥真的想你,希望哥暑假完回英国之前能见你一面】
余景:【兄弟妻,下一句是什么来着?@无敌大金光】
然后群里没动静了。
除了在亓千帆打了个哈哈。
好尴尬——
何禾指着手机屏幕小声骂骂咧咧了一顿余景,余景一定没仔细听她发给她的语音!!!
余景:【@洛杉济辣妹辣妹,快点回来给我拍新品!】
何禾(冷漠无情版):【我要涨工资】
“拿个手电,它过来就晃晃它。”
“哎。它还知道声东击西。”
黑暗中因为小象的聪明大家都在小声笑,何禾赶紧把手机放口袋里。
阿布坐在屋顶的一条水泥建材上,他正看着她呢,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看我干嘛呀。”因为阿布偷看她,何禾心里还有点小得意。
阿布被抓包,他就只是笑。
何禾也没追着他不放,她一屁股挤在阿布身边的坐下。
什么时候回去?
最起码得过了阿布的生日,最起码——得等到过完了泼水节。
苏安妮在日本看花火大会呢,她发的烟花那么大那么漂亮,她和她男朋友在那么漂亮的烟花下接吻的照片,何禾忍不住偷偷幻想成她和阿布。
版纳预告了泼水节时将会连续三晚的烟花秀,所以——希望象群能早点回到版纳,希望她和阿布能赶得上下个月的泼水节。
泼水节在阿布18岁生日之后,如果能亲,那也不算她霍霍了未成年。
接吻耶——
这个词只要想一下就让人崩不住想笑,何禾用手挡着靠近阿布的左边脸独自开朗。
“想啥?”阿布突然说。
他看见何禾笑成一团的样子了。
何禾抿着嘴巴的傻笑戛然而止,她急忙心虚地摆手:“没啥,没啥——”
轮到阿布逗何禾了,他的双肘撑在分开的双膝上:“眼睛都笑没了。”
“哪有!”何禾摸摸眼睛,她立马用手指撑起眼睛瞪着阿布:“这不是呢嘛!”
阿布笑得一抽一抽,何禾鼓起腮帮子轻轻捶了他一下。
面前追象队在四方的屋顶上追着象群忙得一圈一圈地转,像一圈圈秒针似的。
阿布和何禾稳如泰山地坐在这里,他们面对面,不说话,就一个劲儿傻笑。
“哎!今晚天气真好。”何禾背过身去,她的后背倚靠着阿布的肩膀仰头望着夜空。
其实今晚一颗星星都没有。还能看见大朵大朵的云团随着风走。
但是就是感觉天气很好。
何禾看云看得专心,她后背无比信赖的支撑突然塌陷。
阿布故意抽离了一下肩膀。
“哎——”
这一下,力度虽然不大,也让何禾没坐稳。她的身子向后倒,阿布的手扶住了她。
她后仰着头,看着阿布因为恶作剧笑得开心的样子。
“打你!!!!”何禾气得转身猛拍阿布的肩膀。
“错了错了!”何禾打得阿布啪啪响,阿布笑着一前一后躲。
躲不过,阿布站起来逃,何禾不依不饶在后面追。
广播站的屋顶是与另外一座镇上办公室小楼连起来的,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走廊。
无处躲避的屋顶,阿布跑到走廊门前就钻了进去,何禾想都没想的也跟了进去。
黑漆漆的走廊,两边是透进绿油油的玻璃的绿油油的光。还有一些手电筒晃过这里的白色闪光。
光怪陆离,梦核现场。
何禾只能看见阿布高高的个子变成黑乎乎一团。
“阿布——”何禾怕黑,她伸手去抓阿布。
她的声音带着害怕的惊呼,阿布掉头走了过来。
“这呢。”他靠近何禾。
风吹得木门突然咣当一声砸了门框,何禾吓得向前一扑。
她像璐璐那样炸毛了,但是她的毛又被抚顺了。
她闻到了阿布身上那股药草香,她好像还能听到阿布咚咚的心跳。
她害怕黑,但是出不出去的,倒也无所谓——
“阿布。”何禾抬头,她看着阿布同样被绿油油的光照的又绿又黑的脸庞。
夜晚不知什么作祟,或许是黑暗,是喜欢,是这里只有她和阿布。
何禾大胆地抱住了阿布,她的脑袋使劲埋在阿布的胸膛前。
阿布紧张,她知道。
她的耳朵就在阿布的喉咙下,她能听见阿布吞咽口水的声音。
此时不抱待何时,又不是她故意把他逼进这里的。
阿布的手虚张着在何禾的身后,何禾又抬了一次头,她看不清阿布的眼神。
但是她知道阿布在看着她。
她拉着阿布胳膊,一左一右地让他紧紧抱住她。
无数次拉着手的奔跑,比不过这一次面对面地拥抱。
“阿布,抱着我呀。”何禾小声说。
“嗯。”
阿布的耳朵烫,他的手攥紧何禾的背后的牛仔外套,又一点一点把手掌铺平按在何禾的后背上。
“抱着呢。”他低声说。
都不知道怎么放开的,也忘了谁先放开谁,何禾拉着阿布的手,他们安静地坐在亓行舟的车后。
象一直不出镇子,小象嘴馋吃了酒糟跟着妈妈走得东倒西歪。
在镇子前面的茶山上,象群开始聊天玩闹。
何禾睡了一会儿在四点半钻进车窗缝隙的凉风中醒了。
她下了车,爬到车斗上和阿布一起坐着,她背单词,阿布就在旁边认真看。
“学了英语,以后干什么。”
“出国,然后回来考外交部。”
“出国。”阿布问:“去哪里。”
“英国。”
“哦。”
阿布不说话了。
太早背单词没精神,何禾放下手机撕开一只荔枝味的棒棒糖吃着。
“阿布。”
甜味刺激着她凌晨时膨胀的心脏。
“嗯。”
听到叫他,阿布转头看着何禾。
星星暂时消失在黎明之前,天空正酝酿着升起太阳。
何禾也是,她酝酿着,她再也不会躲开阿布灿若繁星的眼眸。
她直白地望着阿布,
她想说——她想永远得到这两颗星星。
星星要一直照在她的身上,星星要一直跟随着她。
愿望对神明可以轻易许出,她看不到神明,她不会对着神明脸红。
但是对着此时面前能真正能听到她即将祈愿的人来说,她希望他能暂时像神明一般虚无。
说吧。
趁着天光微亮,趁着风在耳边叨扰。
可以说小声一些,如果他听不到,那就听不到。
“阿布。”何禾顺着风说:“我喜欢你。”
这句话,恐怕得是飓风,龙卷风才能给她吹去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