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泪流满面,一边哭,一边讨好的龇牙赔笑。
“我可没瞧见,婆子们聒噪,都打发去对面廊子底下做绣活去了,有人打正门儿过,她们肯定是头一个先瞧见,你过去问问,指不定能找找呢。”柳青青指了个方向,看着那小厮笨拙过去。
窗户放下,柳青青撇嘴道:“我说什么?你还不听。招你嫌的也不在那府里,那是你家,你就住不得了。”
“你先别管这些,我今日找你过来,是有另一件事情问你。”
“你怎么突然这么客气?我可不适应了。”柳青青笑她。
谢妩牵过她的手,教她近前说话,柳青青侧过耳朵听,当即就笑:“我当是什么大事儿,不就是几个画师么,你可耽误我去表那满绣花魁的‘功绩’了。”
柳青青拿过纸笔,写下几个名字,递给谢妩来看:“你说要画那贱人的避火图,我就给你办了。”
谢妩把纸折起收好,摆手道:“我叫你来,就是为着这个,梧桐街的事,你知我知,便至此了。小报上头,你一个字儿也不准写,一句话也不准往外讲,若是教我知道了这消息是打你嘴里传出去的,我……咳咳……我可不饶你。”
柳青青听她讲这些话,瞪大了眼睛问:“那……那满绣是谢长逸……”叫人去做的!?
“不是!”谢妩否认,“我不知道,你更不能打听,多说一句,他护不住我,你父亲也保不了你。”
京都城里最不缺的便是权势,户部尚书又如何?山外有青山,楼外有高楼,大人物的事情,她们做小买卖的,可没耳朵听。
“我不提便是,你别急啊。”柳青青在床沿坐下,摩挲着谢妩的后背,为她顺气,“你不让说,我一个字儿也往外吐,那些事儿,我这辈子都烂肚子里。只要你好好的,你好好的,咱们都好好的。”
那日,明u郡主就是用柳青青做了诱饵,才将谢妩骗去去小迤园后面的柴房里,做出那些天杀的禽兽行径,事发之后,柳青青几度寻死,也是谢妩拖着病重的身子,开解宽慰,才叫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柳青青家里的情况有些特殊,柳夫人是二嫁才许了柳尚书,又并非情愿,实乃为家族父兄所迫,后面有了柳青青,柳夫人便借祈福的理由,搬去了许昌老家,青灯古佛,不理世事。柳尚书空有一腔炙热真情,却不得回应,便把所有的关切都放在了女儿身上,这才导致柳青青性格外放而无所顾忌。
若不是经历了明u郡主那个变数,柳青青也该是在父亲庇护之下无忧无虑的世家贵女。
只是,那件事,柳青青再没心没肺的人,也不敢叫她阿爹知道,她阿爹把她看做这世上最稀罕的珍宝,气昏了头也不过骂她两句,天天咋咋呼呼要揍她呢,实则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打疼了夜里还要偷偷掉眼泪,她阿爹要是知道了她的委屈,摘了乌纱帽不要,也得替她讨个公道。
可这公道啊!
京都城天子脚下,太阳月亮照见的地方,又哪里来的公道呢?
好在还有谢妩,谢妩与她交心,为她考虑,帮她排忧解难,她不需要什么母亲,她有阿爹与谢妩,就够了。
谢妩扯紧她的手:“咱们能查到梧桐街的事,睢宁王府便查不到么?这事儿瞒不了多久的,我不叫你说,那是怕他们因着一份小报,就迁怒于你,把责任往你身上去推。”毕竟,都知道京都小报明面上的管事姓柳。
“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他们迟早要将这事儿翻出来,把烂了心儿的一面豁开摆到太阳地儿里去给人看,我思来想去,眼下这般形式,倒不如咱们自己先声夺人,把这件事情捅出去,打他们个措手不防。”
【作者有话说】
柳尚书那个就是单纯的强抢□□,只不过在柳青青眼睛里,被美化了。
{推一下预收,也是个强抢□□《承欢》,有兴趣的可以去看一下。}
第47章 047
◎一合一◎
柳青青第一次见到母亲, 是她六岁的时候,老头子升了官儿,替皇帝管钱袋子, 两个舅舅与外祖到家里好一通奉承,赶上许昌有三月十八会, 火神社上小车、秧歌、狮子, 好不热闹。
外祖笑着哄她,要带她家去。
“你阿娘也在许昌, 青青想阿娘么?”大舅舅蹲下问她。
“阿娘有自己的家,为何还要住在外祖家里?”
“你阿娘自是住在自家的宅子里, 青青在京都有一个家。”外祖笑吟吟的目光似是有意地望一眼阿爹, “在许昌老家,还有青青的祖宅呢, 咱们青青的根儿在那儿, 你阿娘啊, 替青青守着宅子呢。”
“那……宅子比青青还重要么, 阿娘守宅子, 怎不来守我?”
外祖哑然, 慌张地找帕子擦汗,还是大舅舅拿了个佛手瓜, 哄着招走了她的注意, 可等到了许昌的柳氏祖宅, 她才知道……她的阿娘为何宁愿守着一处宅子,也不愿看着她了。
许昌破破旧旧, 带着古城的沧桑与落寞, 城门矮矮的, 城里的人也不如京都繁华, 县官乡绅排成一排在城外接她,那些人喊她柳小姐,待她要比待外祖还要恭敬。
她在众人簇拥下下瞧见了自己的阿娘,阿娘站在石阶上,身着华服凤钗,像一个漂亮的花瓶,就立在柳府的匾额底下,冲着她、冲着悬挂了尚书府旌旗的马车,讥讽嘲笑。
“阿娘?”柳青青大着胆子上前,脸上扬起讨好的笑。
“见也见了,你就领着他们回去吧。”阿娘甩袖离去,外祖在后面跳着脚追上去骂,“她是这府里的主子,你叫她走?你也指着她才有如今的风光!她好歹也是你亲生的!你的心,就是石头做的么!”
外祖一蹦一跳地拖着宽大的袍子,翠绿绿的,像只招财的金蟾,她孤零零站在门口,茫然,无措,任由小舅舅打圆场说了一通好话,才牵着她的手,进了宅子。
转天,她在月亮门后又瞧见了阿娘。
这一回,阿娘没有再穿那些厚重的华服,也没有再带金灿灿的配饰,素素静静的,像家里阿爹给她请的女夫子。阿娘手里拿着书,身旁一个十二三的少年在给阿娘背书,那少年背错了一句,笑着扑进阿娘怀里耍无赖,阿娘竟然不推开他。
柳青青气急了,多年的渴望化作了嫉妒,她想也不想,便冲了出去,与那少年撕打一处。
婆子丫鬟们紧随其后,她虽年纪小,却仗着人多并不吃亏,她将那个抢她阿娘的小崽子打了个乌眼青,她得意洋洋,却被踹下胜利的高台,阿娘将那少年抱在怀里,一口一个蒙哥儿地叫着。
阿娘将那少年护在身后,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婊子!娼妇!你这个下贱胚子!和你那个下贱的爹一模一样!你们要杀了我的儿子!你们要杀了我的儿子!你们要我死!来啊,同归于尽啊!你们杀了我的夫君,你们说过的啊,你们答应的好好,会放过我们娘俩的,你们答应过的啊……”
阿娘像是疯了,那最污秽腌H的词句,悉数倾泻,灌在她的耳朵里。
阿娘骂她,两只手掐住她的脖子,想要夺走她全部的呼吸……
阿娘……
柳青青释然一笑,眼底闪过一丝泪花,她的母亲啊,早在十八年前就因难产而亡,她哪里有什么阿娘。
只是,人呐,古怪着呢,越说不在乎的事情,实则却是越在乎的。
柳青青能自欺欺人,骗得过自己,可那些烙在她五识里的耻辱,却由不得她不在乎。
“你、你将事情捅出去,岂不是要人尽皆知了?”柳青青抽回被谢妩拉住了手,她害怕了。她害怕人尽皆知,她害怕……那个远在许昌的人,知道了这些消息,定要掐着腰,洋洋得意的啐她,将那些不中听的词句,一模一样的再在她耳边叱骂一遍。
“可咱们不提,等睢宁王府的人查到了梧桐街,一样要闹的人尽皆知。”谢妩道。
辛h明明答过她,会妥善安置明u郡主的,这会儿子却将其推到人前来,除了震慑自己,谢妩也再想不出其他目的。
睢宁王府找人的奴才甚至把京郊一带都翻了一遍,辛h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给她一个小小的警惕……
柳青青不知内情,谢妩却是知道的,等到腊八左右,改版后的第一份儿京都小报就能发到世面上了,辛h送来的几篇文章,她也看过,虽是寒门子弟狂妄自大之言,然,妄议朝政,更犯了当今圣上的忌讳。
谢妩垂眸:“总是躲着回避,又能躲到什么时候呢?难不成,你我一辈子都要为此事裹挟?与其将把柄攥在别人手里,倒不如掀翻了桌子,从新再摸一套新牌。”
柳青青默声无言,谢妩继续道:“我都想好了,唯唯诺诺倒不如迎难而上,以我为饵,乘风而上,把睢宁王府打个稀碎,教她明u无人可倚仗,若是成了,从前龃龉,外人更不敢再提。”
“外头的且不说,就是你来看我,也离不开忠勇侯府的名头,左右大家都知道我与谢长逸是一体,便是我不为詹事府行事,他们也只当我是詹事府的人,睢宁王站了清流一派的队,你我已在局中,还能逃去哪儿?”
谢妩覆上柳青青的手,她虽脸色惨惨,病态不减,却目光烁烁,果敢而坚毅,柳青青恍惚间,竟在她身上看到了谢长逸的影子。
“阿妩……”柳青青眼圈红红,“你别为难我……咱们姊妹一场……”
柳青青行事虽莽撞,人却不傻,谢妩哪里是要她站队啊,分明是盯着她家老头子,要她阿爹在詹事府与清流之间抉择。她阿爹是纯臣,是陛下的臣子,只要是陛下看中的,日后不管哪个小主子坐上了那个位置,她阿爹也受不牵连。
可谢长逸却不是如此,谢长逸早就绑在了东宫的船上,东宫若是失势,莫说是谢长逸,便是谢妩也一并遭难。
“你又哭。”谢妩给她擦眼泪,“你才说要杀了明u那个贱人呢,怎么连这点儿胆识也没有?”
“阿妩……你打我骂我都成,我跟你好,我就是你跟前儿的无赖,你就当我求你了,那事儿不能说,我没胆量,我是个胆小鬼,我是天底下最懦弱胆小鬼……”
柳青青哭着只知道摇头,谢妩见劝她不过,沉吟片刻,又道:“你当我是为东宫做说客么?”
“嗝……不是么?”柳青青眼泪鼻涕湿漉漉的在脸上挂着。
“傻姑娘。”谢妩捻着帕子,擦不急她的眼泪,催她去门口洗脸,“你还记得我同你提过的怡亲王府那位老王妃的经历么?”
“豆蔻辛氏女,蓁蓁青州城。就连先帝都曾盛赞,老怡亲王是高攀上了辛氏这门姻缘。”老怡亲王妃买卖遍天下,从前先帝南征,还使过她家不少银子呢。
辛家在青州经营数百年,天下药材,皆汇于辛氏之手,朝廷里缺一根千年老参,还得开口跟老王妃借呢。
“你是想……”柳青青大略猜出她的意图。
“邸报上行下达,报行天下,我亦有经营许可,何不能为黎庶开眼看世界?”谢妩笑道。她从辛h开口要与她分羹之时,便有了此念头,如今更有宫里那位为她背书,她、何不能做第二个辛荣?
柳青青想了好一会儿,吭吭哧哧道:“也不是不行,我左右没什么主意,你叫我做什么,我跟你便是,只……只不涉及他们那些争斗,你又不少我银子……”
“你再哭,我可就克扣你的利是封了。”谢妩逗她。
柳青青打着哭嗝儿摇头:“谁哭了?”
“我不说是谁,有些人来探病,自己却要哭成个泪人儿回去,要是叫柳尚书知道了,还不得在背后编排着骂我?”谢妩两手摊开,戏谑笑道,“谁又知道我的苦?都说我病歪歪的娇气,却不知我才是那个受委屈的。”
“你!你不准拿我打趣儿!”
两个姑娘把话说开了,自然交心。
谢妩又与她嘱咐了后面的事情,教她不必担惊,柳青青一一记下,才取了稿子回去。
前后脚的功夫,韩策便从外面回来,先来这院子里给谢妩请安。
“母亲身边不能没个人手,那些婆子丫鬟放在门外听差便是。”何故将人撵到院门外的屋檐底下去?后面的话韩策不好开口,只是他提了前头的,谢妩未必不知后面意思。
“是你柳姨母要与我说几句体己话,她那人行事缜密,她带来的奴才也在外头呢。”谢妩说完这句,连着一阵咳嗽,后借口说自己累了,要他回去歇着。
“儿子一时口不择言,儿子年轻不会说话,惹怒了母亲,母亲降罚便是,莫要为此气坏了身子。”韩策又是那副一惊一乍的关切,只不过谢妩这些日子也摸清了他的套路,这是他的府邸,谢妩更懒得多理论。
“我儿哪里的话,只是我病耗费些精神,才同你柳姨母说了一会儿话,脑袋昏昏沉沉,只想歇着罢了。”谢妩浅浅道。
韩策观她面上真有疲态,叫了丫鬟进来伺候。
谢妩假装看不见他与其中一个眉来眼去,进来里间,又止步回头:“策儿。”
“母亲还有吩咐?”韩策在珠帘外恭敬。
隔着一道春梅报喜的帘子,谢妩的声音在帘子后响起:“那日你与我说的云上道长七七四九劫要做福禄大会,他们出家人,也瞧不上那些个黄白俗物,他与你父亲曾有故交,礼又不能浅了,记得你父亲那些书里有一本《通玄真经缵义》,为前朝抱山先生手卷,你拿去做贺礼,才不辱没了你父亲的名声。”
“是。”韩策脸上见了喜色。
他央求了许久,求着谢妩接受这府里的中馈一应,她却总是推脱不肯,只说自己病了,要好生休养,不得空闲,后面他又说一应事情叫管事婆子去做,烦她看顾些往来人情的事宜便是,谢妩仍是推辞不肯。
今儿个终是松了口,徐徐图之,也不怕日后谢妩再生了心思往那府里去。
第48章 048
◎一合一◎
韩策一向是个聪颖过人的孩子, 谢妩给他指了明路,他依言去翻那本《通玄真经缵义》,顺带又从那一箱子里找到了另外几本好书。
京都繁华, 孤本珍籍,多得是书商抢购, 以备他日待价而沽。韩策找到的另几本书, 才拿到书局,就被人高价求得。
韩策自将银钱收入囊中, 宗正院的差事清闲体面,唯一不好的便是人情往来繁多, 没几天的功夫, 银子花完了,韩策自寻了开源的好法子。
“姑娘的主意且精妙着呢, 万商书社帮咱们跟他做买卖的那个铁掌柜上个月从他手里收了五本, 临近冬里, 又要过年了, 到了这个月, 单是上旬就已经从他手里得了二十一本了。”
“二十多本!”谢妩惊叹, 那么多孤本可值不少银子呢,他换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姑娘嫌多?”秋虹洗干净了手, 从罐子里拎一只腌梨, 放在碗里, 扭头笑着道,“咱们瞧着是多, 可也得看这银子是要往哪儿去使的, 底下的小子听见了风声, 说这府里那位小爷, 在梧桐街养了个知心人儿,老鸨子见了活财神一样供着,日新楼的酒席二十两一桌,人家说叫就叫了,我开始还不敢信,叫江掌柜去打听了,才知道是真的。”
谢妩脸上笑意全无,韩策才多大年纪,就沉迷在那些上头了,他父亲是怎么没了,他难道就忘了?更何况,这会子朝廷正翻着他父亲那一茬子事儿呢,他往窑子里钻,就不怕人家戳他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