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中的认知越发混乱,只觉得自己好似也化作了蝴蝶,面前正覆着一层薄茧,只影影绰绰不可去视的虚幻,而全身的触觉却登峰造极,将要破茧而出。
她紧闭着双眼,听着耳旁细碎的低喘,只觉得要溺死在自己与身后错乱的心跳之间。
忽地,她抬手猛地掐住了他的手臂,似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指甲深深嵌入他的皮肉里。
他无谓疼痛,只垂首吞没了她最后再压不住曲调。
她早已散了力,在他怀中哭成一团,颤抖不停。
他一点一点吻去她的泪。
耳旁是他渐渐平静下来的喘息。
水雾迷蒙之中,她只看得见他的冷静自持。
明明是他先招惹的她,却每每到最后,又是他来安抚她。
他就如同高高在上的主神,紧紧捏着她的命脉,看她落魄,看她羞耻,看她荡漾,并以此为乐。
他目光落至她带着浅红的细颈上,见她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憔悴又易碎。
他抬手轻轻触碰着她的脖颈,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
“疼吗?”
她咬紧嘴唇,执拗地别过头。
良久,她道:“我只求你一件事,让拂云来伴我。”
他安静无言,似是默许。
她实在是倦了,从未如此精疲力尽过,纵然持续多日准时到来的火焰再次点燃了她,她也无力再去做些什么,干脆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之间,她的唇齿间又蔓延开那股熟悉的血腥味。
那人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而后将脸埋在她的脖颈之间,带着极深的眷恋。
她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觉得手脚早已不是她自己的一般,绵软无力,抬也抬不起来。
后来,她只梦见他抱着她,踱步在空无一人的月光下。
那人沉默良久,终在将她放入软榻,拥她入怀之时,低低道了声抱歉。
道歉又有什么用?
她的难受可分毫未消。
她今日抵死不愿回答他的那个问题,只因她不愿就这样被他关在身边,囚一辈子,永缚于茧。
……
这一梦便是许久。
醒来之时,殿内空无一人。
她撑起身,腰间一酸,险些又躺了回去,下地时双腿直打颤,只觉得眼睛也有些睁不大开。
至铜镜前瞧了瞧,却见那双眼睛肿得好似桃核。
她自己换了衣裳,走至门边,却拉不开这扇门,只听外间金属之音与楠木相撞,绷直。
一股寒意自足心蔓延至头顶。
他竟将她锁在这儿?
他昨夜的那声抱歉,并不是愧于他弄疼了她,强迫了她,而是他知晓今日要做出令她更为生气之事,所以提前知会她?
门外之人听见了这声响动,脚步声由远及近。
“放我出去!”她斥道。
“公主……”拂云带着哭腔的声音自殿外响起,旋即扑通一声,似是跪在了地上,“奴婢没有钥匙,是奴婢没用,奴婢帮不了公主……”
她不禁嗤笑。
他可当真怕她出了东宫。
昨日她求他让拂云来伴着自己,今日他果然成全了她,只是一人在外,一人在内,既不得见,自然也无法商量什么能出去的法子!
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绞得生疼,冷静下来后,干脆倚靠着房门,缓缓坐在了地上。
“好拂云,你帮我去做一件事。”
“你去找太子殿下身边的亲卫,名唤宋池,告诉他,我身子不舒坦,问他当日为我诊治情蛊的那位医师是何人,而后你去太医院寻他,为我求一副避子汤,再趁给我送膳时,煎了一起送来。”
“公主不怕他告知殿下吗?”
“告知也无妨。”她抿了抿唇。
昨夜他每一次都……
若说从前尚有一丝踟蹰,觉得她与他之间,多少还有些情分在。
可经昨夜一事,她打定了主意,她总有一日会离开。
他本就是天生的帝王。
一个不容任何人生出忤逆之心的帝王。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可却也从未给过她爱人应有的尊重。
她不想要他的孩子,若是有了孩子,她便再也走不掉了。
只是她对拂云说的时候,特意换了副说辞:“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我身中情蛊,不宜生养。”
那医师来此间看过,纵然未见她的真容,也定知道阙台上关着的,是殿下的女人。
这个说法很合理,他若事后告诉了他,反正她已喝下了,也算理直气壮。
她倚在门后,听着拂云跑远,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忽地想起了小时候。
她幼时总觉得他离她太远,想要整日待在他身旁。
他避之不及,甚至看见她等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还会折返回去,再换一条。
如今她不愿待在他身边了,他却偏偏把她锁在身边,藏在此间与她旧时寝殿一模一样的宫室,来自欺欺人。
拂云很快去而折返,同她道:“奴婢打听过了,那日来给公主问诊的,是太医院首方太医,只是他整日在养心殿中侍疾,奴婢……并无法擅闯养心殿。不过,太医院有位面生的热心肠,听奴婢自东宫来,便给奴婢开了这方子!奴婢这便去给公主煎药!”
这真是她近日难得的顺心事。
“好。”
她微微扬了扬唇角,柔声道。
而此时季的书房内,正立着那位热心肠的太医,极尽谄媚之态。
“殿下,今日东宫宫人前来太医院,替她家小主讨要避子汤。臣想着……此事事关皇族血脉,臣不能,不能不禀报殿下,于是便故意给她开了安胎的方子。特来问问殿下,这方子……究竟是换与不换?”
“做得好。本宫宫里人这几日在闹脾气,你说得对,事关皇族血脉,不可由她擅作主张。你如今……可是正五品?”
季凝着眼前未完的字,挥毫泼墨,从容相问。
“臣正是!”太医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那便破格升为四品院判吧。”他微微抬首,对身旁宋池道,“再赏些金银玉器。”
“多谢殿下恩赏!”
待他兴高采烈地退下,季冷了声:“赏完了,便也该罚了。”
“殿下……”宋池忙跪在地上,“公主她言之有理,她如今蛊毒未解,又名不正言不顺――”
“那也不由你自作主张。”他瞥他一眼,冷笑一声,“名不正言不顺?那孤便提早些,遂了她的愿。你过来,孤有差事交于你,这可是你唯一的将功折罪之机。”
他叮嘱完宋池,折回阙台,恰碰见拂云端着午膳。
他自她手中接过餐盘,“孤来吧。”
“这是何药?”
他目光落在那药汤上,故意问道。
“是公主一贯喝的调理气血的方子……”
拂云勉强镇定着扯谎。
“知道了。”
他微微一笑,开锁而入。
第44章 晓梦蝴蝶(四)
歇在门后的持盈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 暗中记下了拂云为她扯的谎,以免露出破绽。
只听吱呀一声,刺眼的日光倏然照进殿里, 紧接着, 雪白云纹袍角自她面前掠过, 连带午膳和她心心念念的药碗一同搁在了桌上。
季下意识往床帐处扫了一眼,没发现她的身影,回身却见她跪坐在门旁出神。
“怎么坐在地上?当心沾染了寒气。”
凛冽的眉眼在蹲身刹那变得柔和许多, 骨节分明的手把她自地面打横抱了起来,却没放在椅子上, 而是把她抱至了书案, 坐好。
她抬眸微微仰望着他, 不由得想起了那方置于暖池中的冰玉书案, 自心间生出一股恐惧。
“你把我放在这儿做什么?”
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他从容地把那药端至她面前。
“喂药。”他缓缓吹着烫出白烟的药汤,迎上她的目光, “你从前便要调理气血吗?”
“嗯。”她有些心虚, 小声道,“月信不准。”
她还在骗他。
他默默瞧着她, 唇边噙上一抹浅笑。
“孤闻着这药难得不苦, 既是补药, 那孤是不是……也能喝?”
“不行!”
她着急反驳,伸手去够他手里的药碗。
他恰好往后一抬,偏不让她摸得到。
“你别胡闹。”她蹙着眉, 垂下手来。
“阿盈越长大, 反倒越发小气了。”
他打趣着她, 仿若两人之间从未生出龃龉,旋即敛了笑意, 一勺一勺地把这碗“避子汤”喂了个干净。
待她乖乖喝完,他把那药碗放至一旁,抬手握住了她的足踝。
她骨骼纤细,恰好能牢牢环在他虎口之中。
“你做什么?”
她惊呼一声,试图把腿蜷回身下。
立在案旁的季微垂眼帘,平静地瞧着她。
“不妨猜猜?”
他一点一点拉开她的双腿。
她与他的力道强行抗衡,可她本就腿酸,又还没用膳,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仿佛变成了含羞带怯的调情。
不知不觉间,他的目光有些灼灼,扫过她修长双腿,柔软纤腰,再往上,便是起伏不定的雪白与惴惴不安的杏眸。
杏眸里蕴着遮掩不住的紧张。
他什么也没做,只默默凝着她,便见她的眼尾又染上了些许薄红。
真像一只惹人怜爱的兔子。
他压下想要欺负她的邪念,视线自她面上移开,揉了揉她柔软的乌发,行至床边,取来了她的绣鞋。
只见他气定神闲地单膝跪地,握住她的足踝,亲自为她穿了上去。
他的动作再自然不过,仿佛已做过了千百次。
“都长成大姑娘了,还一如从前那般,喜欢赤足在屋里跑。”
她的神思蓦地闪回至刚重生那日。
她赤足出了寝殿,远远瞥见他站在廊下,宛若谪仙。
如今谪仙却为她独下九重天,亲自服侍她穿鞋袜。
她垂下眼帘凝着他,瞳孔微缩,轻轻咬了咬唇,当真是有些疼。
原来眼前的一切并非幻象。
他竟心甘情愿对自己屈膝。
高傲与卑微,冷漠与温柔。
这些本毫不相干的词语,却总是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她觉得他的心思越发难以捉摸了。
自己先前那宛若惊弓之鸟般的揣测,倒显得颇为小家子气。
想到这儿,她撇过头去,有些委屈。
“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
“又讨厌孤了。”他无奈一笑,话中却夹杂着些宠溺的意味,“阿盈,你定知晓狡兔三窟罢。”
他为她穿好绣鞋,净了手,如往日一般耐心地喂她用膳,声音却蓦地夹了些冷意,“可纵然狡兔三窟,也难敌饥鹰饿虎。今你只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
她没接话,只觉得他话语间含着警告之意。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可他依旧喂了自己这碗药啊。
她凝着自己的小腹。
大抵是心里惦念着,忽觉得腹中一阵抽疼。
如此,便不会有孕了罢。
看来果真如她所料,即便他知晓了,也与她不谋而合――
此时她若有孕,该是件多么不合时宜的事情。
他也不想的罢。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屋内落入安静,只剩碟筷碰撞之音。
他喂她吃罢,便独自去收拾碗筷,正要走时,却见她拽住了他的衣袖。
“你能不能不要关着我。”
她软了声音,有几分乞求的味道。
他没有看她,只眼底有些寂寂。
“你能不能不要再骗孤。”
她静默良久,拽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谁都不曾答应彼此的话。
面前的大门缓缓合上,她又听见了落锁的声音。
*
季已许久不曾涉足未央殿。
随行宫人为他推开殿门,一眼便望见了高阔长廊上每隔几步便站着的守卫,忙垂下头去,大气不敢出地跟在他后面。
“母后凤体可安?”
待季目不斜视地走进正殿,谦恭礼罢,却见贺皇后面上有些不悦。
“哼,你还知道本宫是你的母后?你叫那么些个侍卫守在本宫殿前,究竟意欲何为?”
“儿臣也是为母后安泰着想。”
“本宫的安泰?”贺皇后嗤笑一声,“你怕是只惦记着莫让旁人知晓你做下的荒唐事罢!”
“母后教训的是。”他将她的刻薄之语悉数收下,而后又行了个跪拜大礼,“儿臣自知有错,所以今日特来弥补。”
贺皇后见他态度端正,稍稍和缓了脸色。
“如何弥补?”
“儿臣加冠许久,东宫也该有它的女主人了。”
她挑了挑眉,略带诧异地盯了他半晌,见他不似玩笑。
“你该不会是想把长宁――”
她话未完,却被他定声打断:“母后多虑了,儿臣不是是非不分之人,断不会给朝臣落下话柄。”
“如此便好。”她长舒了口气,惋惜道,“从前本宫为你选了袅袅,你倒把她推给了老三。不过,你既肯定下太子妃,不再与长宁……纠缠不清,也便随你去!只是有一件事,你得答应本宫。待日后你承袭大统,务必要自贺家择一位姑娘,纵然你不喜欢,把她放在宫里好好养着便是,总不能叫旁人轻看了贺家。”
“是。”
“选的是谁家的姑娘?”
“是大将军的嫡孙女。”
“你……”
她本想责他为何偏偏选了始终与贺氏不对付的叶家,可目光落在自窗纸透出的侍卫影子上,却想起他已不再是曾经那个顺从听话的孩子,自有他的考量。
若是她再置喙,不知他还能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来。
季见她欲言又止,便顺势补充道:“儿臣已派人往叶府送了颇为丰厚的纳彩礼,一并递了聘雁过去,只待取回庚帖,卜合八字。”
皇后见他行事还算得体,只道:“罢了,你愿亲力亲为,本宫也乐得自在。不过……本宫独自在未央殿中,也没什么乐子,不妨唤那女娘入宫,同本宫说说话。”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母后身子不好,还是莫让她来叨扰您了。儿臣还有政务,先行告退。”
他不容她再多话,起身便出了门。
“哎!”
贺皇后话还未完,却只见殿门再次合上,殿外那些侍卫的影子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