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世砚却顿悟般从防守中抽离,双眼眯起,眼尾上挑,长枪微晃,一掌拍出,与我的拨云生生对冲,砰的一道响声,将我们两人都震出数丈。
我脸上擦破血痕,我却只是伸手抹去,看都不看一眼,然后拨云倒提,再次纵身上跃,这次我不声不响地刀锐下劈,贴着风声就擦了过去。蓝世砚举重若轻地抡起长枪,似是堪破了我的走法,右腿一扫,将我的拨云侧击一处,我手腕止不住的一麻。
恰是此刻,他眼底的坏笑浮出水面,在我不祥的预感里手腕一翻,然后长枪回正,引向了还未从余麻中回力的我。我顿感不妙,情急之下,左手抽出,顺着他迎面的枪口就顶了上去,只不过不是硬碰硬,而是以俯仰之线,攀附上长枪。
然后我只觉下颌一阵脱臼般的剧痛,那是爆发力转移的代价,腰间的酸涩乍然被疾速的旋转所替代,我大喝着就顶撞上去,连带着人都在一刹那腾空,脚部擦过长枪的尾巴,便是这一刻,我对着显然被我疯狂举动所震慑的蓝世砚落落一笑,然后碎裂之声冲撞,长枪应声折断。
我款款落地,微转颈椎,活动了重度透支劳损的腰肌,笑得淡漠致远。
蓝世砚双目晃晃地凝视着轻描淡写的我的脸孔,嘴巴微涨,半晌挤出几个字来。
“你你你……赔我刀!”
我扶额,哭笑不得。
“行,你向怀民讨去就成。只是方才我的脚法,你都看清楚了么?”
蓝世砚心不在焉地将情绪从我的话语上避重就轻开,然后闷闷不乐。
“嗯。”
在私人情绪上一向不算迟顿的我略微皱眉,百思不得其解。这小子,在想什么呢?似乎对我和张怀民的亲昵,很是不满?可是如若他对我存了别的心思,那他向瑾国低头,又算什么?
我挣扎许久,却是蓝世砚先开了口,满满是失落。
“师父,徒儿斗胆一问。”
我微微扬眉,然后噙笑。
“如何?”
他踌躇良久,还是试探着抬眸,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是说可能,有一种可能,师父您,会不会回西戎看看?”
我的笑意僵住,然后没了血色,最后冷了脸色。
“你在说些什么?”
我愤愤甩袖,一改心若止水的模样,声嘶力竭。
“西戎?那个将我母亲毫不留情地推出去的蛮荒之地?我为何要回去?它生养了我,哺育了我?还是它有恩于我?恰恰相反,它是我母亲悲惨命运的开头,是自私自利的落后,我,就算是死,也不肯回去那样的肮脏处所。”
蓝世砚未想到我情绪波动如此之剧,显然慌了手脚,更多的却是不对劲。他思量一番,犹豫道。
“师父你为何说西戎将您母亲推了出去?您母亲不是……”
我干脆利落地抬袖止住了蓝世砚的再三发问,横眉冷对。
“如果你还想唤我一声师父,就别再提这个话题。”
蓝世砚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眼神不自觉地滑向远方的灌木丛,人影稀疏,一闪而过。
我忽然就没了兴致,没好气地将拨云收回刀鞘,漫不经意地冲蓝世砚厌倦地投去一瞥。
“走吧,打了几个回合,我们四处走走,你也多加揣摩些。”
蓝世砚乖乖颔首,然后大步跟上我,忍不住轻轻辩解。
“师父,泽云不是有意戳中您的痛处,只是伏休与瑾国交好,虽然如今伏休归顺瑾国,却并不与西戎翻脸。故而,我才出此言论,还请师父宽恕。”
我释然般微微耸肩,笑得好似不挂在心上。
“我知道了,只是我与西戎,大概此生,都不会再有瓜葛了。”
蓝世砚欲言又止,还是回望山野苍茫,轻叹一气,然后无言随我。
天色暗沉,草木香气在空气中弥漫,我深呼吸,惟愿烦恼随风消散,却敏锐地发觉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在徐徐靠近,我警觉地拦住快步不觉的蓝世砚,放低了声音。
“不对,你别走,我先上前探查一番。”
蓝世砚怔然,见我严肃的面容,也警惕起来,顾盼四野,却未觉不妥。就在我们观察半晌却一无所获之际,最茂密的树丛中冷不丁窜出一只豹子,花纹鲜艳,在昏暗的日光下目光摄魂,闪闪发出芒泽,獠牙微露,一副饥肠辘辘的模样。
我心下冷笑,目色凛然,抄起拨云就护住了大惊失色的蓝世砚,慢慢回退,却退无可退。
蓝世砚气急,怒目切齿。
“该死,我的长枪折了,不然我能助你一臂之力,现在反成了你的累赘!”
我不敢回头,那豹子凶神恶煞,死死盯住势力单薄的我们,我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只好微微侧身向着蓝世砚低语。
“冷静,不过一只豹子,能奈我何,你就躲在我的身后,我且战且退,你瞅准时机翻身上马去求援,我应该能与它周旋上一阵子。”
蓝世砚头皮发麻,惊不可遏,强压住声线,却难以不觉的颤抖。
“钟离你……”
我冷眉抬刀,打断了蓝世砚的顾虑,轻叱一声,刀已横在眼前。
“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泽云,靠你了。”
蓝世砚目光一凛,然后下定了决心,与我一前一后,神经高度紧绷,目眦欲裂。
那豹子不耐烦地嚎叫一声,以雷霆之姿扑上前来。我脚跟在岩石上一借力,整个人都腾跃起来。
我满头大汗,刀锋乱劈,已然顾不上什么招式,只求频率的快速能遮挡住那豹的爪牙,祸乱它的视线。
在一阵刀光回旋掩护下,蓝世砚终于靠近了马匹。
我瞅准时机,后撤蹬上一块巨石,企图居高制下,暂且压制住这狂暴的野兽,却在我专心与此豹缠斗的同时,一股寒意从我侧面袭来。
察觉劲风袭面,我敏感地偏头,手中刀还架在豹头上,被疯狂地噬咬。拨云不堪重负地发出铮鸣之声,我满眼震惊地望向了侧面狂奔而来的又一只豹子,刀口急遽地扭转,却已然来不及。
遥遥远远传来蓝世砚已经连不成字句的短促疾呼,我狠心闭眼,拨云竭力扫荡,是倾四海,或许是最后一次倾四海,蓝世砚,记住了,这一次,我真的只能教你一次,淬炼了百家之长的倾四海。
这不是苏家的绝技,这是我的。正如我在封赏仪式之前,对张怀民言笑晏晏地说出的誓言。
“为何要对苏家避而不谈?我不忌讳,相反,我出了好大一口恶气!想必得知苏家族谱从我这里断绝,从我这一页重新谱写,怕是苏长青黄泉之下,也难以安寝吧!”
我倾尽全力地甩开刀锋,均匀而不偏不倚地挥洒出坚韧的光影,使人难以忘怀的壮烈与不在意。
我敞开声音大声呼喊,情绪激愤。
“泽云你给我看清楚了,苏钟离的倾四海,可以不得精髓,但绝不容许失传!”
声音之爆裂与怡然,拓传山野,久久回声。我敛眸,慈悲为怀,杀意沛然,倾四海裹挟风声,排山倒海,此去野心不惜,哪怕到此为止。
就在我心灰意冷却热血难凉之际,感觉身体被猛地撞开,腰部一痛,整个人跌跌撞撞地倒在一片柔软的温热胸膛里,使我堕入梦境一般的不可置信,以为是生命消失的错觉。
却在下一秒,清晰可感的肌肤触感使我大脑刹那清醒,汗水的粘腻感真实存在,这不是死亡的降临,这是,我还活着!
我几乎是惊恐地望向来人,他发丝被汗水浸润,一丝一缕都黏在光洁的额头上,眼神是难以抑制的焦切与心疼。
“你是谁?”
话才问出口,豹子已然从被半路闯出的少年的刀口所伤之中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龇牙咧嘴着再度扑了上来。那少年微微一笑,眉眼之间是灿烂温厚,嘴唇一开一合,长戟纷飞,邦的一声将身上血痕斑驳的豹子创飞十米开外。
“现在这并不重要。”
其身手之果决杀伐,我心下赞叹,在他的感染下复又振作,拨云千疮百孔,却还使得。我回以这位熟悉的陌生人莞尔一笑,手中拨云旋转成屏,将嘶吼挡在外界。
“谢你,我叫钟离,你呢。”
他一戟刺穿那野兽的喉管,热血落在我们的对望之间,狂野而美感。他似笑非笑,伴随着豹子垂死的哀嚎,格外的明媚与不羁。
“在下洛桑,幸会。”
第一百十三章 谁悲失路
我倏忽之间正了刀尖, 将眼前不肯死心的剩余一只溜得团团转,它呜呜咽咽地不断在几近气绝的那只身旁龇牙咧嘴,恐吓我们不前。气若游丝的那只苟延残踹, 好不凄惨。
我闻嗅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味,忽然起了兴趣, 笑得挑衅。
“洛桑?我没记错的话, 洛桑可是西戎才能生长的花种?”
洛桑身躯微微一怔, 继而转头轻笑, 桃花眼浅浅笑意, 使人置身漩涡般的惠风和畅。
“是啊,钟离不也是西戎人么。”
我却厌恶地一皱眉, 冷漠至极, 连带着声线都凉薄不少。
“我不是西戎人,我生长于中原, 追根溯源,也是中原子民。那蛮荒之地,与我有何干系?”
洛桑却不见喜怒, 只是眼眸微眯,端着愿闻其详的谦恭。他如此退让包容,倒使我不好意思起来。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略感抱歉地添上一笔。
“我不是那个意思,更不是针对你的意思, 只是我的母亲的缘故,我实在难以原谅我的族人。”
洛桑却只是不咸不淡地略一颔首, 状似无意的提起我言未尽处的字眼, 眼色闪烁明灭,还是化为一句不含情绪的平铺直叙。
“钟离的母亲?”
我义愤填膺, 先帝的敲打犹在耳畔,如雨点落在心间,炸开一道道水花,实难将息。
“是的,我的母亲,是族人间接害死的。”
洛桑平淡无痕的面容稍稍沾染惊诧,却澹然须臾,停于翕然,眼眸澄明。
“这是你母亲亲口告诉你的吗?”
我不舒服地瞥向并无波澜,只是寻常的洛桑,按耐住艰涩的语气,克制极了。
“我的母亲在我出生前,便过世了。”
洛桑若有所悟地挑眉,继而沉思,最后抿唇,轻巧发问。
“那么钟离,是从何得知母亲的死是受族人所迫害而致的呢?”
我微微的不耐,却碍于眼前之人顷刻前的相助,心平气和道。
“自然是先帝告知。我腰间双鱼玉佩乃是两相勘合确认之后无误的,一半是我母亲的遗物,一般则是先帝亲授,一模一样,还会有什么差错?”
洛桑了然般微微点头,却在我孺子可教的目色低垂下生出新的疑问。
“先帝可是瑾国人,瑾国利益核心掌权人,不可能真正与西戎人共情,你如何肯定,他没有半分欺瞒利用之心呢?”
我被他步步紧逼的问话所惹,稍稍不快,深邃的眼眸幽幽泛起冰冷的波光,是危险的信号。
“你什么意思?挑拨离间吗?”
洛桑却只是眼底茫茫大雾升起,轻轻摇头,牵动嘴角。
“不,我只是心疼你,对血脉相连的故土含着痛彻的恨意,又在中原得不到归属感,这样的割裂与矛盾,你就这样背负多年,还登上了高位,我实在敬佩。”
我的防备与警觉忽然变得极轻,甚至于烟消云散,我无暇顾忌他为何恰好出现在这里,又恰好救下了我,还对我说这些话,可是我只知道,我面上现出不该有的欣许之色,空洞的目色生动起来,然后填满其中,是亲切与好感。
我却还是矜持地含着三分薄凉,微微质问。
“你怎知,我在中原无所依?我在中原位高权重,无数官吏对我畏惧作揖,当今圣上与我情投意合,如果这不算圆满,那你说,归属是什么?”
洛桑却不温不火地望向我看似平稳,实则碎裂得一塌糊涂的眼眸深处,目色渲染,温柔到无可救药。
“如果你真的不在意,那么,你腰间所配之物,为何就算是外出到荒郊野岭,都坚持携带?我想,习武之时佩戴玉佩,风险不可不思量,钟离会不察吗?”
我眼中厉色闪过,语色微沉,不客气道。
“这是我母亲唯一所留给我的纪念,随身佩戴是什么稀奇的事吗?”
洛桑面色寡淡,徐徐吐露,眉目收敛。
“钟离,我们有缘相逢,也算是天意使然。我不会改变你,但是我既然了解了你母亲的生平,我便必须为扎兰族人正名。”
他陡然严峻起来,瞳孔琥珀之色些许的透明,漆黑的眼眸之中仍然纹丝不动,却略有和缓。
“你的母亲,我母亲认识。”
我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无可控制地退却几步,堪堪立住,望向他,已是冷漠隔绝。
“你是有预谋的?对不对?你是西戎派来动摇我的,是不是?”
洛桑却只是双眸如潭水,静若湖泊,深意款款。
“钟离,我说了,我只是觉得,你有必要知晓真相,而非一面之词。是的,玉佩契合,可是你母亲你不是被逼迫牺牲的,她是为了族人的安危而毅然献身的!你的母亲,是了不起的扎兰族人,她至今还在草原上被人们传诵与感念,她不是死无其所的平庸之辈或是弃子,她是我们的救赎!”
洛桑一字一句,都令我浑身震颤,舌尖发苦,不知是悲伤占了上风,还是欣喜到泪水积蓄在眼眶,酸涩侵袭。
我沉默良久,眼眶发红,深深对上一言不发,只是默然凝视我,眼色沉凝,语气动容。
“我以格桑的纯净起誓,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千真万确。”
我眼中的泪水打转半晌,还是被我生生凝结封锁,倔强地不肯露出脆弱一面。
“行,我信你。”
洛桑眼眸藏着不可洞悉的复杂,却不过收起血腥滑落的长戟,向着不甘却远走的豹子血液滴落路线放眼,轻叹一气。
“钟离,你觉得,终有一日,你会回来的。”
他极缓极慢地收刀,眼睛半阖,作沉思状。我不知可否,却眼眸讳莫如深。
“洛桑,你对我,还没有资格唤我钟离。苏将军,你我仅限于此。”
洛桑并不愠怒,笑意生暖。
“好,苏将军,如果你过得好,那么西戎,也会祝福你。”
我迅疾地背过身去,泪将落不落,折磨不已。
“那就借你吉言,我们永不相见。”
我过得很好,西戎,我不想再沾亲带故。但我听闻母亲不是死于众叛亲离,心里不由好受了很多。
洛桑神色柔和,俊逸出尘的轮廓被金光雕刻,显得高贵却温润。
他目视我的佯装镇定,还是先抬了袖子,朗笑轻轻。
“苏将军,很高兴认识你,或许后会无期,但祝你,日日欢喜。”
我破天荒地走神,直到在一旁凝神听了许久的蓝世砚拍了拍我,我这才恍若初醒般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