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谢谢你,告诉我我母亲的丰功伟业,虽然不曾被史书所刻写,可是她留存在了西戎口耳相传之中。总而言之,谢谢你。”
洛桑微微偏头,脸上笑容灿烂,眼底意味却不可捉摸。
夕阳的残色流淌在山上,就好似这个似真似假的午后,无论如何,都在我心里烙印弥久。我忽然叫住了一步三回头的洛桑,小心翼翼道。
“只是为什么,我的母亲,会选择舍生来到中原?不是说,到了中期,西戎与瑾国僵持不下,苏长青打到了五川,却粮草不足。可是苏长青胃口巨大,不肯放弃最后一部,也就是你我所在的扎兰族。因而选择以一门亲事换取先帝闻之欢喜的大捷,全了他一战的声名么?既然如此,为何要置我母亲于死地?”
洛桑脸上蒙上一层尘埃,笑叹之中夹杂了几分讥讽。
“苏将军,你有所不知,我扎兰族,乃是西戎最为强盛的一个部落,苏长青久攻不下,甚是苦恼。可他急功近利,于是妄图以和亲蒙蔽扎兰,只要我们放松警惕,他就可一举端掉整个西戎,拜将封侯,名垂千古。”
我怔住,然后面容苍白,声线虚浮,断字成珠。
“所以,然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母亲不得已作出那样凛然的举措,扎兰可以与瑾国抗衡,为什么不放手一博!扎兰掣肘住瑾国兵力,那么先前落败的部落就可以卷土重来,为什么,最后退让的却是西戎?”
洛桑好笑地偏头,戏谑出言。
“怎么,苏将军如此为西戎着想?”
我晦气地摆手,忍住不快追问。
“不,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洛桑轻笑,语重心长。
“想知道当年之事,苏将军无妨放下铁蹄,步入其中,而非听他人所言,一叶障目。”
我却颓然垂首,与世无争。
“可是我拥有了瑾国的高位,我曾经期盼的所有,惟独失去了重返故土的自由。洛桑,我拿住了瑾国最重的兵,甚至独开设一机构,只为使我与冗繁的文官集团打个平手,为皇权保驾护航,这是双赢,也是最佳的利益最大化。局面已然若此,我何奢求?这样的恩惠,唯一的代价,就是我不可踏足西戎,这样的损失,无足轻重。”
洛桑极尽耐心地听我倾诉完,笑意不改,循循道。
“如此甚好,只要你心安于此,此处何尝不是你的故土?”
他眉眼弯弯,笑意洋溢至寸肌肤,耀眼如旭日东升,和煦而温和,朝气蓬勃,少年意气,所说便是这般吧。
“先帝给你的理由呢?”
他突兀而意味深长地抛出了临别前的最后一问,发人深省,虽然此刻的我并未察觉深远的影响,无形裹挟其中,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恨意如此深重,先帝希望收西戎之日,是不动干戈的。而我显然无法做到。”
洛桑笑了,全然而不置一词,只是缓缓笑着。
“好,可是若是如此,当年苏长青不是已然做到了吗?圣心难以揣测,惟愿珍重当下。”
他就那样云淡风轻地走了,随着一声余韵悠长的叹息。
“我们戛然而止的会谈,终将重逢。”
我定定目睹他事了拂身去的挺拔背影,失笑出声。
蓝世砚神不知鬼不觉地凑近我,幽幽来了句。
“钟离,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我条件反射地摩挲着下巴,半晌沉吟。
“所言有几分道理,但是我还是希望,固执地走我一步一动魄换取的路。”
蓝世砚肉眼可见的失望,却背对着我,我没有发觉。双鱼玉佩随着风轻轻震荡,却发出了两种声线,我却沉溺于不知所云的无端惆怅中,与蓝世砚走向了来路――京城,那里有我前半生死命挣得的权势,还有张怀民,与我含辛茹苦走到这一步的张怀民。
要我怎么抛下这一切实在的所得,去为那个虚无缥缈,如梦似幻的故地重游?
我重整心绪,笑容满面地策马,在原野上,将烦恼抛诸脑后。
可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堂,真的会放过我吗?
而这个一面之缘的洛桑,又在数年之后,怎样撼动了我的人生?
第一百一十四章 偏心是臣
云顶檀梁, 脚踩金砖,手抚玉瓦,纱帐柔软, 风起浮波,我眼底是晦暗不明的缓缓流动, 闻喧享静, 不露机锋。
天色将晚, 牛鬼神蛇各显神通, 臣子并立左右, 威仪不知作与谁看。
我踏步有声,敲击在亮澄澄的地砖上, 落在心思各异风雪中的人们耳中, 空谷不回响动。
我施施然跪拜,浅笑出声。
“臣, 苏钟离,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张怀民朗笑传殿, 使众人都凑近了心思,察言观色。
“苏爱卿,朕召你前来,是有事要问询。”
我不动声色,笑的得意而收敛, 全无私下的不管不顾。
“陛下请讲,臣洗耳恭听。”
张怀民目色潋滟, 眉若远山, 浅浅淡淡,却使我听之心惊。
“朕近来收到了诸位大臣的折子, 不乏先帝留给我的股肱之臣,朕眼下留存了几封,苏爱卿,你且看看。”
我娴熟地一把接过高高抛过的奏疏,看似懒散地扫了一眼,却惊骇到失语。我沉吟良久,笑的仍然滴水不漏,却巧言试探。
“以陛下之见,这事,可该提上日程?”
张怀民笑上一笑,笑中带了些怨气。
“朕无心于此,初登君位,不思安邦立业,却思儿女情长,不是男儿所为。”
我若有所思地咀嚼其中况味,然后深以为然。
“臣窃以为,陛下初临政务,行事作风皆是截然不同,各属机构亦是焕然一新,与各臣子还需磨合,确实不应过早决断终身大事。”
就在我滔滔不绝,与张怀民达成共识之际,文武之中大步流星出了一人,威严而老练,是老臣兵部尚书王严王大人。
此人清廉而公正,乃是朝中的清流,却迂腐而保守,想来是不会站在我这边了。
只是他不好公然顶撞皇上,于是悠悠将矛头指向了我,绵里藏针。
“苏将军。”
我挂着恰如其分的官笑,深深一作揖,算是对老前辈不成敬意。
“王大人,晚辈愿闻指教。”
王严抬眼望了望谦卑无错处的我的深礼,却胡须一翘,笑的勉强,缓缓慢慢就发了难。
“你以为,择选皇后一事操之过急了些?”
我眉眼微沉,却气息稳定,身形不变,躬身回应。
“回王大人,臣以为,是这样。”
王严冷冷一笑,掷地有声,不肯作多的周旋。
须发微白的眉梢隐隐牵动眼角的细纹,直截了当地将我剖开,于众人眼前格外势单力薄。
“君在位,哪有不考虑成家之事的。立业是立业,子嗣却也是一国兴旺之根基所在,唯有后方稳定,前朝才能运作自如。苏将军,你说,老夫所言是否有几分道理?”
我笑的还是敬意三分,不气不恼,知礼非常。
“是,王大人所言甚善。只是臣以为,陛下尚接管各部事务,心无旁骛,不如先将政局平稳,再作他议?”
王严却直视着我,不愠不怒,一针见血,使我立于高台,形影单只,下不来台。
“老夫感到颇为奇怪的是,苏将军家无着落,则苏将军无外戚参政的倾向。既然如此,那么,身在军营的苏将军,为何独独对圣上的后院之事,如此关切呢?”
我被全无铺垫地戳中心事,哑然在原地,一瞬之间,数道视线剑芒似的扎在我的身上,我却不知该从何回应。或者说,我无可辩驳,我的心思,昭然若揭。
张怀民却罕见地动怒,沉声呵斥得寸进尺的王严,甚至带上了几分厌烦。
“王爱卿,有话直说,不用如此拐弯抹角,让人听着不太舒服。”
本以为王严会因此收敛,见好就收,却不想,他此次就是携着一党之念,以破斧之势,贯横我的摇曳。
“圣上宽恕臣之冒进,只是有些事,还是尽早说开了好。毕竟积重难返,乘着某些错误的念头滋生之前,做个了断。不要等到不可收拾之际,误了家国大事。”
我越听,手脚愈发冰凉,连带着眼前都开始天旋地转,思绪纷乱。张怀民反应也好不到哪去,面色阴沉,眼底的狰狞狂啸接天,指尖扣住案上花纹深浅,却抿嘴成线。
王严眼底的微妙与算盘徐徐铺陈,以覆水难收的姿态,裹挟束缚住每一个不算清白之人。
“臣以为,教苏将军去戍守边塞,于两方都好。”
不等我出声,张怀民拍案而起,怒目圆睁,第一次失了帝王的威严。
“王爱卿,你是父皇悉心挑选,留给我的辅政之臣,我敬您,重您,您却为何偏生对我的左右,苦苦紧逼?”
枯荷似的面容浮现出一丝苍凉与认命,却在抬头望向王严的那一刻,轻笑一声,下了战帖。
“王大人,我应你。”
张怀民仪容碎裂,近乎是悲怆地嘶吼沉沉。
“钟离……”
我听他于朝堂上那样唤我,却不是欣喜与宽慰,而是凄凉与悲哀。明明我们那样竭尽全力地奔赴彼此,为什么还是步步维艰?
你登上了瑾国至高无上的皇位,我平步了武官不出其右的首屈,可是我们还是那么遥远,虽然近在眼前,横亘在我们之间,还有那万水千山的群臣,狂不终朝。
我微微一笑,敞开怀说明亮话,撕破了朦朦胧胧的哑谜。
“王大人不就是想说,我作为瑾国为首作则的武官,不应当僭越那私人的防线,干涉圣上宫闱么?”
王严见我挑破,反倒装起了糊涂,喜怒不显。
“苏将军可是自己作的揣测,与老夫无关。”
我紧紧盯着开脱极快的王严,不怒反笑,凉薄染唇。
“王大人不说,我来说。”
我高扬衣袍,眉眼冷然,疾风扫秋叶之间,拨云出鞘,直指王严。
“我苏钟离,确实心悦圣上。”
张怀民形神俱震,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众人皆是措手不及,不知作何反应。
我却浑不在意地抄手在后,不紧不慢地与殿上踱步,放下狠话。
“事已至此,有何欺瞒?我苏钟离敢作敢当,直爽,最恨迂回之人,油嘴滑舌,有那个胆,却掩掩藏藏,算什么君子!”
王严被我一阵数落,面红耳赤,却只是敢怒不敢言。因为他毕竟老道,娴听圣意,虽激越,却不冒进。
余光之内,张怀民阴沉的目光是发怒的伏笔,他需避其锐利,再谋侧击,与同党形成围攻之势,使苏钟离断绝后路的走法落空。
思及此,王严略一敛眸,由着我深抬眉眼。
“是,我对圣上乃是男女之情爱,却绝不卑劣,绝不是非分之想,更不是徒然肖想。”
我尾音顿挫,沉郁而隐忍。
“可是有何不可?我辛苦征战,战战告捷,我之功勋,不下于任何煊赫世家之下。我的爱,不是空穴来风,更不是一时兴起。我苏钟离,以个人名义担保,我承受的起百万之兵,亦无畏与圣上指点江山!”
我字字句句振聋发聩,使在场之人缄默,良久之后,还是王严出头,持重而不怀好意地引导我道。
“所以苏将军最初的目的,便是不纯的?”
我反唇相讥,丝毫不再客气。
“那么王大人呢,急于定下后位,又是为何担忧?”
在王严震惊而气结的目光里,我儒雅地吐出几个字,无比清晰。
“王大人,你是想要做那个占尽利益的外戚,对吗?”
王严面色一白,疾言厉色,却盖不住慌乱。
“你……你,苏将军,你怎么敢?”
我笑得一团和气,添火加柴。
“王大人,您知道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王严狠狠愣住,眉眼错愕出一丝茫然。
“什么?”
我慢火温言,漫不经心地说出了使群臣皆是心惊肉跳的一句。
“王大人不敢承认,我敢承认。是,苏家倾覆,我好似苟延残喘,浮游之身。可恰是如此,我才愈发无后顾之忧。什么利益交缠,什么结党营私,我的家,不是苏家,是瑾国。”
在王严惊愕到胡须轻颤的容色里,我望见他浑浊眼眸里清明的我,未曾变过。
我深呼吸后,眼底的雨不消歇。
“我参政,却不祸乱。我秉国,却不贪权。我不似那些个蛀虫,端的是为生民请愿的雅名,行的却是利益划分,中饱私囊之事。我不是针对谁,我只是有感而发。本不愿兴师动众,可是如今都到齐了,我便直言不讳了。”
我微微一笑,声音清冷。
“还请各位清正之人,不必介怀,我所怒骂,不是你们。”
如此作评,怕是无人敢与我对峙,谁会不讨好地跳出来力争自己的高洁呢?唯有沉默。
王严退却,我却不放。我乘着这不可收拾的局面,朗然撂下誓言,面不改色。
“我苏钟离无亲眷,瑾国便是我的靠山。我爱瑾国的执掌者,并无错处。而且,王大人,您说的没错,苏家没了,可是我还在。我就是自己,最大的外戚。”
王严被我的荒谬震慑,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结巴道。
“你……大逆不道……简直胡作非为……”
我正欲反驳,一道清亮却不失浑厚的声音淡漠至极地响彻,夺取了我的呼吸。
“王大人,苏将军话说得很清楚了,您还有什么异议,与朕来说。”
我却笑意温润地再次语出惊人,这次,不是为我自己考量,是为了张怀民稳固江山。
他为我发声,那我便为他远望。
话虽如此,我虽占理,却说服不了那些个利益捆绑的老学究。我无法保障事后躲开他们所有的明枪暗箭,不如,围魏救赵。
我似笑非笑,毅然决然。
“我以三年为期限,守住南疆,如若平定边塞,怀民心意不改,我亦无差错。你们,不得再阻拦。”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呢?
张怀民眼里容不下闲言碎语,容不下目光微微打量,只是目光灼灼,锁住与群臣抗衡的我,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们不顾群臣的声响,独独望向彼此,就像之前的每一次。
而这一次,我会守住南疆,他会守住自己。
第一百一十五章 裙下之臣
点点寒酥, 就那样落了下来,落在我心头,扫去烦忧却不知为何还是惆怅得紧。
一晃眼, 又到了料峭的年关,此前虽冷, 却好在两人互相依偎取暖, 也算是灰蒙蒙的日头里些微的念想。可是如今, 又入寒夜, 我却不得不与张怀民诀别, 远赴边关,赴会那个默许却单薄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