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京城一波才动万波随, 张怀民初临帝位,所信之人寥寥无几, 而我,又是其中权柄最重的那一位。我这一退步,在大多数人看来, 是得不偿失的。
比起为了那个正位退居十万八千里之外,使那些个包藏祸心的豺狼虎豹乘虚而入,还不如死乞白赖地蜗居在权力的池塘里,做那一尾来去无踪的游鱼,时不时搅一搅那快要清明的水, 好让张怀民拉拢人心,尽快熟悉从上到下的运作。
我此一去, 必然是下方蠢蠢欲动, 吹起浩荡耳边风,恨我入骨者巴不得将我拽下马来, 有如一鲸落而万物生,我一但坏死,那么不知可滋养多少蝇营狗苟。帝心如渊,瞬息万变,他登上那个位子起始,就不再是那个张怀民了,那个遇事不决却将我思忖于一位的东宫太子,那个将我视作东宫第一剑与偏爱之手下的殿下,而是多方安抚人心,从中不偏不倚制衡住群臣的冷面帝王,新君张怀民。但是我深知,有得必有失,我虽冒险,却不可不为。
是,我威服内朝,声震外野,上下无人敢对我的赫赫战功置喙,可是我之势力倾向宫兵,全依仗皇恩施舍与皇城司,完耶七卫亦复如是。
若是有朝一日兵来外部,倾轧皇城,我们全部的倚重,便是困囿于京城。而这,绝不是我愿意目睹的。
我需要扩张我的势力,也是替张怀民铺就他新君的权威与手段,尤其是先帝尚且力不从心的边疆所在。只不过,我殊不知,这一念之差,竟在五年之后,救我于水火。那一场,烧的全朝颠倒,人心惶惶,我肝肠寸断的大火……
一念及此,我呼出干冽的雾气,向着瞧不出悲欢的张怀民露出一簇笑容,冰雪消融般温润的,毫无怨言的。
“怀民,我去了,我走的三年里,别教我失望。”
张怀民脸色变化莫定,在我朝他加深了笑意后,这才缓缓笑道。
“是啊,钟离远我而去,我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我失笑,恬柔地打定了主意,安慰地别有玄机。
“我此番退步,是可镇住那些怀了叵测的小人之心了。毕竟我还算是兵权在握之人,先帝钦定辅政之臣,发难也要凭据。若是我执意要你舍我正位,倒是拿了把柄。可若是我知情达理到这般,他们还心急火燎地要下手,没了理的就是他们了。所以你且宽心,放手去整顿,我会在那边,替你打点。我所求无他,惟是你只需要给我一个承诺,不要变心。”
我容光逼人,熠熠生辉,却不怯懦,不卑微,而是胜券在握。
张怀民似笑非笑,却抬手抚上了我的脸,言听计从。
“卿替朕作如此牺牲,朕可负不了卿的苦心孤诣。”
我得此许诺,这才撤开了衣袖,不再留恋,改换杀伐之色,声呵三军。
蓝世砚随我一同,打道回府,也算是变相饯行了。大雪深数尺,没过脚背,一脚深浅不知,走得极为艰难。
凛凛的风吹的我衣袍飞舞,起落曳携刀刺穿风声,霜华扫面,我淡淡俯视马下深深将我纳入眼底的男子,定了定心神,方欲疾奔,快刀斩乱麻,却不料他轻声止住了我的动作,不是挽留,却胜似劝君更进一杯酒。
“钟离,留步。你看,这是我为你作的痕迹,天地可见,即便风雪掩埋,你知我知天地知。”
我带着三分疑惑浅扫目光,却不由为雪上那几行字动容,眼眶微红。
“钟离,我等你回来,我们,倒反天罡,不差一时。”
雪上落痕深深,是龙源所书,如果南疆寒瑟难熬,直到记不住我的模样,那就记住,你爱我的感觉。
我迅疾地拨转马头,打马而去,生怕再迟一点,热泪就要融化雪花。蓝世砚急急忙忙追赶,虽然明了其中暗波情愫,却佯装不知。朝中槎成观,张怀民要抵住的压力不会在明面上,却会是枯荣草般阴魂不散,张怀民能否抗住老谋深算之臣的威逼利诱是这场赌局的关键。
我们都以为张怀民守身如玉,我兵锋驻留,熬过这三年分居,便可与群臣抗衡。可是我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个看似人畜无害,只是一心向武的蓝世砚心思并不单纯,他将在遥远的南疆,向苏钟离发出怎样不可言说的猛攻?
我策马狂奔,不敢骤歇,因为我怕一旦停马,我会后悔我的莽撞,与为将来计而委曲至此。蓝世砚发须微垂,眼眸如星,声不扬波。
“苏将军此去可是三年,就不怕陛下变心么。”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平平开口。
“如果是这样,那我即便身处京城,又能如何?不过眼睁睁望着他变节罢了。与其多年以后再受此切肤之痛,不如趁着在南疆历练,站稳脚跟,然后有所转圜。我手中之兵一为完耶七卫,二为玉砚,三为皇城司。看似可以威压任何不服之人,实则惟独不能与圣上谈条件。只要一日怀民厌烦了我,随时可以收回这些兵权,我孤零零的听命于皇家,一路树敌过来,多少人会落井下石?我必须为自己考虑,哪怕我相信张怀民的人品为端。”
蓝世砚没想到我和盘托出,张大了嘴巴,面露难色。
我却不气不恼,仿若只是在讲述旁人的故事,咳了一声,刻意地望向不知如何回应我的坦诚的蓝世砚,笑着道。
“我如此坦荡,泽云也不必见外了。说说吧,那个叫洛桑的,你们,怎么回事?”
蓝世砚被我戳中了心事,面露窘色,却还是轻一叹气,如实相告。
“没错,洛桑是我叫来的。”
我微一挑眉,不置可否。蓝世砚狠狠心,向我这边挪了几寸,马蹄踩雪声好似拨弦清脆,踩在不同寿命的草木上,是不一样的轻重缓急。
“我与洛桑是世交了,他是扎兰族的首领,而我伏休与扎兰素来交好。”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觑着我阴晴不定的面色,踌躇半刻见我无动怒的征兆,这才惴惴不安地继续道。
“洛桑的母亲与你母亲早就认识。”
我微不可察地抬了抬下巴,复杂的情感在心口不断撞击着,却不知是福是祸。蓝世砚再三打量我的反应,这才一点一点地说下去。
“而且不是浅淡的关系。如果你母亲没有随你父亲去往中原,那么不出意外的话,你会嫁给洛桑。”
我听着陈年往事,心绪纠葛,五味杂陈。我沉吟半晌,面色不虞地提出了疑问。
“我的母亲,在那时便怀上我了么?”
蓝世砚促狭地笑了笑,接了我的话。
“是。你母亲见你父亲看中了她,自那时起就下定了决心。她是果敢的,亦是勇毅的,可亲可敬的。”
我眉眼低垂,略带讥讽地回道。
“可是呢,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心里满满胀胀都是酸涩与心疼,却嘴不饶人,企图说服自己什么荒唐之处。
蓝世砚微微含笑,一字字道。
“如果不是顾忌你的存在,你父亲被反将一军的疏漏,你觉得攻打西戎,会一拖再拖到现在吗?”
我皱眉成川,心头不快道。
“可是,母亲有没有考虑过我,若是苏长青没有将我放在心上,那我又该如何?”
蓝世砚无奈之至,继而喟叹。
“洛桑曾告诉我,你的母亲沉静而聪慧,她可能,给你留了线索,你只是未曾察觉罢了。”
我却冷笑,然后一夹马腹,不再理会蓝世砚。我边跑边思索,心中的疑虑随着向后倒退的山色变得模糊。母亲既能做出以自己的身心换取西戎暂且稳妥,甚至与瑾国皇帝和谈的举动,那若是瑾国皇帝一朝翻脸不认账了,我身处敌营,又当如何。
蓝世砚力陈母亲对我的爱惜,虽对苏长青无情义,对我,却是悉心照料,百般呵护。凡此种种,都在表明她不可能把我的人身也一并赔进去,因为她临终的遗言便是成谜一般的一句,和洛桑那日所说,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我的钟离不幸福的话,就去西戎找寻一朵洛桑花吧,她会有答案的,我的女儿。”
可是啊,母亲,出乎意料的。我活得很好,虽然艰难,却无人再敢踩在我的头上撒野。当今圣上甚至许我后位,我还会让她担心吗?而代价是我再也回不去西戎,可是失去你的西戎,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个空洞的符号罢了,母亲啊,你的女儿活得很用力很用力,终于出人头地了。我牺牲了所有,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惟独亏欠了自己的妈妈啊……
我欲盖弥彰地抹了一把眼角,装作情绪高昂地冲蓝世砚一招手。
“不说了,我至少是,不恨西戎了。还劳烦泽云向我把这份对真相得知的感激转达给洛桑了,虽然我们可能缘尽于此,但还是谢谢他。”
我说得诚恳,蓝世砚眼眸微微流转,心思微动,却还是笑着应承下来,展颜轻快。
“好。”
我释然地扬鞭而去,却在我身后,蓝世砚叹笑,眼底明灭,自顾自道。
“钟离,有些宿命,你躲不掉的。无论张怀民变不变心,你的世界会免不了一次重塑。这看似不经意而可更改的草蛇灰线,伏笔溯脉,绵延不止一代。”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凌空焰火
黄沙滚滚, 扑面而来,寒肃的风打面,吹的衣衫鼓动起声浪, 眼眸眯起,我漠然在寸草弥足珍贵的最南端走马审视地势一番。望了望不远处艰难的民生, 面黄肌瘦的百姓见我们前来, 颤巍巍地来迎接, 却行步都是消耗。
我不忍地收回视线, 若有若无地叹了一气, 思绪里缓缓浮现起京城的繁华,不胜唏嘘。
“就此处吧, 长久安营。”
蓝世砚眼珠子都差点兜不住, 饶是久居伏休穷山恶水,脸色也刷的一下就白透了, 结巴着出语确认。
“师父,要在此处,久扎营寨?”
我浑不在意地点了点下巴, 威重的目光轻扫,一眼看穿泽云的欲言又止,凝眉道。
“泽云觉有何不妥?”
泽云嗫嚅半晌,这才好言相劝道。
“师父,南疆天气之恶劣您不会不知, 这风沙一起,是要人命的。莫说长年遭受这些黄沙的当地民众, 就算是当地最为熟悉地形的向导遇了这狂风天, 尚且摸不清方向。您驻军在此,训练兵马都会受限, 实在不利于日后布置的开展。依我看,不如退居临南疆最近的阖县,安置军兵,十分妥帖。”
我笑上一笑,然后漫不经心地目光微微打量忙碌搬运粮草的士兵们,似是无意道。
“那么敢问泽云,是不是扰我南疆猖獗数年的阿颜式来犯突袭,阖县便是最后的防守线?”
蓝世砚微微发愣,继而眼底暗沉,不情不愿地轻轻点头。
我意料之中的颔首,足尖一点马侧,落地整了整衣摆,垂目道。
“以阖县为屏障,便是作了最后的退路打算,赔上阖县百姓的安定与性命。他们已经苦到极处,低微地活着,如今饭都吃不饱,出城迎接等却毫不怠慢。不同于其他县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与照例打点,他们所希冀,便是我们守住他们最后的念想。所以,我们必须挡在南疆最前沿,哪怕风沙迷眼,也绝不退到阖县一兵一卒。”
我平淡地诉说着我的策略,蓝世砚却骇然失色,好不容易找回了声线。
“师父……您可知,你来到此处的初衷?”
我锐气深藏,不温不敛,慢慢不答反问道。
“初衷?”
泽云表情一瞬的坍塌,深深吸气后,近乎语重心长地与我直视着,全然是替我筹谋的真挚。
“你来此不是为了什么狗屁政绩的,你是为了履行那个该死的约定,为了名正言顺地回到京城,让那帮老奸巨猾的东西无话可说的。师父,你如此拼命,是不是有点买椟还珠?”
此话一出,蓝世砚自己都一刻的失神,错愕的目色在一息之后恍若未现地收住,却被我悠悠瞧见,虽不发难。虽然我们不说,我们之间却涌动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薄雾弥生,我们在温和里争锋相对。
他明明……是希望她回不去的啊……
那个瑾国,有什么好,满朝都是老古董。大半文官都对钟离又惧又怕,面前恭恭敬敬,背地里插刀不断却还无耻道是误会。这样人人鬼鬼的朝堂简直吃人不吐骨头,尸位素餐者活得安生,居功甚伟的人却不为所容。或者说,是除积弊,且女身的武将苏钟离不受待见。推翻她,可以养活多少冠缨豺狼?
于她而言,保守的万全选择就是在南疆混过这年岁,不使阿颜式踩踏阖县,却亦不与之正面冲突,损益甚多。
我却无动于衷地摁了摁腰间拨云,挑眉避重就轻地回答了泽云并未出口的疑问。
“是,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此处做个缩头乌龟,不问民生,不求政绩,满了三年,打道回府。可是,若我来这里是百般不愿,那我就不会出现在此处。”
泽云愣愣望向我淡漠地一开一合的嘴巴,听懂了每一个字,却领悟不了连贯的一句。
我郑重凝眸,拍了拍泽云的肩膀,笑意浅淡却意味深长。
“我来这,是为了帮怀民做事,抚平他萎缩在京城,无法扩张的势力。”
泽云失神,我却不紧不慢,说了下去。风流将棉絮一样的云吹出去好远,扯开一道痕迹,映在我晦暗的眼底。山上植被裸露,大片的土地干裂在脚下,我们呼吸中都带着沙砾,水分全无。夜幕合上我们的造访,星宿触手可及,灰蒙蒙的天地被更重色的夜色所取代。
我却心满意足地笑了,连带着视线里的景物都模糊渺远起来。
“有所得,必有所失。要得我的所欲,必须选择异常艰苦卓绝的道路。去习惯在漫天烟尘里迎战生长于荒野的阿颜氏,习惯后无支援孤军奋战直到天明,习惯人心遥远无法依附直到拿出切实的好处换取舍命相献。”
我略微一顿,接天的黑暗遮去了本就荒芜的所处,我眼中却热热的,投向同样眼含辰星的徒弟,笑声如风扫平枯草。
“只有我们的部队能实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黄沙阵阵中走位依旧,排兵布阵不乱,并不将阖县作为退却,我拉拢人心的目的才能达到。你明白吗,泽云?”
泽云呼吸骤然没了声响,粗劣的空气让他嗓子有些不适,良久沙哑。
“师父,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该知道的,我虽投瑾国,却不站在你这边。”
我微微一笑,神采飞扬。
“无妨,你适才那番话,已然给了我答复。”
泽云嘴角不自觉地在熹微的光线里勾起,眼睛亮晶晶的。是了,这就是他心心念念跟随的苏钟离,那个绝不隐于尘埃,不默然于掩嘴,看似别无选择,却给出自己隐藏野心的镇国将军,苏钟离。
我不再言语,只是抬眼星河万丈,不似京城星子点点,而是漫天闪耀,壮观而落阔。他的私心,她的私心,是背道而行的,可是又如何呢?有些人,本就是陪伴一程的良缘,自然而然地相遇,再淡如水地分别,挥挥手,不带走一份奢求。反正,以钟离的性子,只要自己不站在她的对立面,他们就不会反目成仇。
思及此,蓝世砚笑容灿烂地上前扯住我的袖口,欢脱地就要我教他一招半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