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那根据我判断应该兵力稀疏的方位,阿颜氏的人马宛若喋血,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似的轻飘飘地将面前弱小到完全不是敌手的人们剁成了肉馅。
那丧心病狂的血色飓风地将他派去的少数精兵撕扯成了碎片,全无生还。
蓝世砚不忍地偏头,死命一夹马腹,伴随着心头狠狠一揪,急急忙忙追上拨云大开大合,几个弹指内轻描淡写退去一方妖魔的我,声线颤抖道。
“苏将军,不好了,判断失误,前阵无人生还!前线撑不住了……接下来,怎么办,派这边一拨人马去紧急牵制延缓攻势吗?”
就在他心急火燎的语气里,我呢喃出声,冷漠无情。
“不必去管,成圻在前阵与中军交界处,他能应付。”
蓝世砚双目圆整,面色赤红,喘着粗气大声道。
“不成!那扑袭的阵势,岂会是一员大将所能抵挡住的……一旦那些前阵的主力过来,我们的主力军的界限就会被冲破……”
他还想说什么,却忽然愣住,然后以一种近乎是悲戚和不愿的语气质问道。
“师父,不要告诉我,成圻他……是诱饵……”
我却不知可否地只管杀敌,刀上血液积蓄,挥落到蓝世砚的鼻尖,蓝世砚只觉得冰火两重天,眼前之人,不似从前。
他眼尾下垂,眼底的猩红一点一点放大,然后又一次悲哀而绝望地泣声道。
“师父,请你告诉我,成圻他,不是诱饵……求你”
我却突兀地叹笑一气,继而微启动=薄唇,脸色凉薄至极。
“是,他是诱饵,引诱阿颜氏前军被我中军包抄,我亲自包抄围剿,效仿他们前线无耻作法的诱饵。现在,你听清了吗?要不要我,重复一遍?”
那震碎的目色里旋转沉浮的心事,无非是他甚至希望我含糊其辞,希望我虚伪地欺骗,可是我光明磊落,“卑鄙下流”地一字一句告诉他,是。
成圻是继长萍后又一东宫兴起材料,从万人之中脱颖,怎会是凡夫俗子?对于蓝世砚这样满脑子都是刀枪的练家子来说,这样的人无疑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们轻而易举成了忘年之交。
长萍之死对他已然是沉重的打击,可是那乱军混战之中,人往往身不由己,长萍换取苏钟离的冲破敌营,是无奈之举,是顾全大局的决然骨气。可是为什么……
我定定目视着蓝世砚从惊怒到失望到空洞的眼神,只是微微颔首。
我意欲纵马履行我的设局,却被蓝世砚轻笑着唤住。
“所以呢,师父你为了重返天日选择牺牲了长萍,然后现在又为了将阿颜氏灭绝而选择让成圻去死,是吗?”
他嘲讽地凝视着我残破衣衫下肌肉线条起伏的脊背,悲凉无限道。
“利用深信君之人生死换取战机,这难道不该是苏将军这种从底层攀爬上来的人所最深恶痛绝的么?”
我微微僵住,然后微微笑着回眸,轻吐字句。
“起死人,活白骨,这是战场,不是你的江湖,泽云,如果接受不了,离开吧。这本来,就不是你该插手的,可别让这些冤屈的血液,弄脏了你只应舞刀弄枪的双手,以及情意重于泰山的无暇心灵。”
第一百二十章 醉翁之意
眼前的泽云不复机心澄澈与不谙世事, 早已叠起防备的目色微寒,倒刺竖起的周身氤氲着沉重的疏离意味。
我淡漠抛下的话语却还是令他浑身一怔,眼底是酸涩的大失所望, 他近乎是悲痛地泣血出声,嘶哑地一字一字, 控诉我的所作所为。
“师父, 所以, 你变了。你为了那一纸合约, 已然丧失了人性, 请宽恕我,收回对您的师父之称。弟子愚笨, 受不起师父如此犀利而无底线的高见。”
他似乎是去意已决的神色幽深, 然后嘴角艰难牵动,无限苦涩道。
“那日战于伏休城前, 重兵压境,硬攻只是时间问题。我的大臣都劝我不要奢望瑾国大将施舍赐教,与小小伏休国主迂回耗费。可你还是那样的高洁不染, 应了我那幼稚得无以复加的邀约,以一战定取否。我那时便知,投靠瑾国,是正确的选择。拥有这样仁义而宽和,不假辞色, 不居高临下的将军坐镇,这样的国家, 定会兴荣不没, 风调雨顺。可是……”
他怏怏喟叹,极轻极淡, 涩到无以复加的语气,低落进血迹繁复的尘埃。
“可是你被你的欲念冲昏了头,忘了你的初在,你的迷失,注定与我南辕北辙。”
他最后望我一眼,眼底是隐隐的血丝,有些许疲惫,更多却是抱憾。
“看明月入怀,再看明月坠落,世间深憾,亦复如是。”
他一言毕了,再不向我投来目光,只是手脚笨重地微微拨动马头,留下一道扬起的尘土,与一众随行护卫,从崇敬到复杂的目光流转,我尽收眼底,却始终噙着恬不知耻的笑意。身后的士卒虽不吭声,我却能觉察出士气的低迷,与对我的敌意,哪怕我还是那个手握兵符的镇国将军。
人心向背,只在瞬间。我却目视着泽云落寞走远,然后大马金刀地转马向着神色各异的手下大声呼喊道。
“泽云撤离,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一战,也许是生死两隔,也许是无人问津,但是我在,我与君同袍,要么与我杀入敌方闯入中军,在阿颜氏突破两防中线的一刹那,置换我的大将成圻出侧翼,围追堵截散落的阿颜氏。要么给我守住尾翼的最后一道防线,不要让慌乱逃出的阿颜氏中军与后方援军回合合兵反扑,前功尽弃……”
众人颓然的面色听着听着逐渐起死回生,有了活气,却在一道犹犹豫豫的发问后再度陷入沉寂。
“那么将军,你便是置身于两中军对弈泾渭,分外分明。你如何后退,我们到哪里接应你?”
我沉吟一刻,然后惨淡而勉强无犹疑地微微笑开,振聋发聩,却文不对题。
“我记得我说过,我是瑾国当朝最擅进攻的将领,而阿颜氏打打停停,很难一举消灭。我军疲乏,不宜久战。故而为今之计,要拿下善于伏击侧穿,摸清我用兵而踩准空隙,不断打乱我军稳定中军秩序的阿颜氏,唯有先打掉他神鬼莫测的中军前后的那部分障眼叶子。”
我叹笑,施施然回刀,目色凛然。
“所以,我才是那个诱饵。”
此言一出,群情哗然,议论之声随风荡开,我却置之一笑,不予回应。
与我关系颇好的中将微微皱眉,沉声试探。
“或许,苏将军不必作此风险之举,我们大可以徐徐图之……”
我却粲然笑着抬袖止住了他难以自圆其说的观点,一锤定音。
“不必苦思冥想了,这就是战场,安得两全法,我却周身。”
我不咸不淡地一踢马肚,明明指甲破裂的缺口处都在淌血,却四平八稳举起了拨云,近乎是顽笑的语气,飘飘渺渺。
“瞧,就是现在。”
然后莞尔无话地扬起一道清甜的微笑,率先深入侧翼向我们慢慢开启的一条通道。身后的士兵随即恍然,什么晶莹的东西在下坠,可是他们没有时间应对这猛烈到心底嗡鸣的时局,唯有随我冲锋,以凡夫俗子身躯,撑起水帘洞一般的布阵,引蛇入洞。
我给了他们选择,固守外圈,或是与我深入,大概率死在阵中。我漫不经意地回眸,然后怔愣,是乌泱泱的随众,目色坚毅,金光烁烁,撕扯天际线,远方打马行远的泽云似乎觉察到走阵的瑾国军的严整与肃穆赴死,蓦然回首,已然望不见那卓然于众人的将军,那个冷眉清目的绝情之人。
我心间漫溢起灼烫的流动,那一双双甚至还来不及记住名字的眼睛好似灼烧一般明亮,为我是瞻。
我呼出一口气,抬起手将血液粘腻沁润的发丝挽到耳后,眉眼泠然。
“将士们,我一走马,便是没有回头之路,望各自珍重,来日仍见。”
花无重开日,我微微一笑,不再升起杂念,只是一挫刀,扬眉轻叹。
“何来遗憾?遥想披挂当年,所求不过是挑起钟离刀,在边境呼吸我周身的温度,快意自在,随性如风。至于那个赌约,泽云还是不懂我,我可以与那个人长相厮守,也可以永不相见,只是拿起钟离刀,在驼铃遥来的大漠风沙里,勾勒出我们不可朝朝暮暮的丝线。”
我一念及此,见眼前开出仅容一人的缝隙,狭窄而鱼龙混杂,什么骑兵步兵,什么战略布局,在杀的昏天黑地的嘈杂之中,只剩一片模糊与一丝微不可察的嗤笑。
我蹙眉远观不断向我军中军左前方发起冲锋的阿颜氏,冷冷勾起了唇畔,然后招了招手,唤百人于两翼发动了浅尝辄止的试探。
对面觉出两侧意味不明的攻击,理所应当以为自己找对了薄弱点,很快发起了总攻,不遗余力地冲撞着渐渐分崩离析的交界线,好似地狱爬上来受日光烧灼而惨绝人寰的魔鬼,凶相毕露,殊不知,在那以点打面的阻拦背后,是悄然抽起拨云眉眼寒冽的我。
身后之人目色沉凝,却无退却者,皆是秣马厉兵,安静等待着两军对冲的降临。
就在大放悲声的一声“阵破”之后,翻江倒海一般摇曳乱舞,潮水似的的阿颜氏兴冲冲地闯了进来,践踏着数以万计的瑾国人的头骨,碎裂到泥土深处,发出清脆而清晰的断裂声,混杂着草木雨后微微潮湿的气息,将我们裹挟,亦以风起云蒸之势,于咄嗟之间点燃了我们的家仇国恨。
我满眼戏谑地凝视着大惊失色的阿颜氏,微抬眉宇,情吐字句,落拓,却不狼狈。
“忌日快乐。”
然后是削肉成泥的声响,沉闷地沿着中军被开膛破肚的线路横贯过去,我以倾四海一式,熠熠然地掼平了蜿蜒的海岸线,然后欣悦。
对方一下慌了阵型,急急后撤,却发现后路断绝,我疲惫地掀起眼皮,向着缓缓合上中军后方,纵马丝滑地孤立出我们这一局部的那人淡淡笑了笑。
成圻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深知,这一封闭,也许是同归于尽,可是,他不能忤逆我的命令。
东宫之人,再凶狠冷面,却是规矩的利器,绝不会鲁莽而专断。可是我不是,严格意义上,是东宫收容了野蛮生长的我,但我不受所动。所以我自作主张地安排了每一个人的命运,死在乱军的长萍,封兵驻守的成圻,还有……远走不回的泽云。
泽云终于发觉不对,在一刻沉思之后,他惊叫着几乎昏厥过去,差点坠下马来,然后剑眉高起入鬓,狠戾痛骂自己愚昧与该死,打马回走,马蹄简直点不到地上。
该死,如果苏钟离她绝情与无人味至此,为何要将这阴谋傻乎乎地全盘托出?
她最知自己性子,此番撕破脸,必然是先前的盟约与归顺打了水漂。她这样放狠话,意气用事,明谋且肆无忌惮,能捞到什么好处?
失却身后将士军心前功尽弃不说,难不成劝伏休早日与瑾国翻脸开战吗,开辟两个战场吗?
如果是心狠手辣,不计手段的阴谋家苏钟离,她就不会选择恶狠狠地知会他,成圻即将去死,而她是那个布局之人,那个以他人生死换取战机的卑鄙小人。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是她不愿拖累局外的他,所以故意恶语相向,将他生生逼走!她……太会拿捏人心……哪怕不武……
但见阵合人不见,他暗叫不好,可是苦于士兵劝说与悲戚面容,不忍多说,人尽皆知,诱饵已下,正是苏将军本人。
泽云一阵捶胸顿足,后悔自责铺天盖地地将他的血管都冻住,然后口腔因为牙齿咬合过紧而咸得不行。
就在他觉得自己可能会一辈子活在悔恨与不可赎罪之际,侧方冲出一人,犹腥的长马刀深深扎进座下汗血的臀部。
线条流畅,宛若沐血的汗血发出一声痛不欲生的嘶叫,然后飞纵入瑾国阵营。
惊马入阵,骚乱一顿,座上之人发丝微乱,棱角柔和的脸庞洋溢着温柔而狠决的日光,继而颌骨轻动,淡然却恣肆地一咬牙,将长枪猛然拔出,汗血一阵悠长的悲鸣,然后跪地滑行数十米,气息断绝。
就是这滑行之中,那人修长的身形轻飘地跃上借力一点,腾空落入被围得严丝合缝的铁桶防御守阵,最后一眼,是他灿烂完满的笑言,神采湛然,明亮不羁。
蓝世砚瞳孔盛满终于升至中天的日晖,将心底的震惊喊了出来,半晌还是合不拢嘴。
“洛桑,你怎么在这里!”
可惜离得太远,只剩风声肆虐,以及暖融融的眼底流露出的嗜血意味。他笑吟吟地卷起刀锋,然后骤然纵去,一刀横削那攒动成排密集啃咬我军严防死守,意欲攻出的阿颜氏,从天而降,曲蓄而有余,显得游刃至极。
我刀花成影,眸光乍寒,肃杀道。
“你不是说不会见了吗?出尔反尔决非君子,你这样做,置我于何地?难不成你要告诉我,瑾国将军私通西戎母族首领的谣言你可以善后?”
洛桑却是笑如长风,目若朗星,高挺的鼻梁在温情脉脉的光线附着下雕塑般无暇,勾勒出西戎人特有的深邃与质而不俚。
但见他踩肩飞跃,目中狡黠一触即走,一刀顺水推舟地砍去向我直扑过来的嘴中不知骂骂咧咧什么阿颜家话的杀神,然后似笑非笑地朝我一颔首,只是轻轻。
“我可不是以西戎人的名义,更不是我母族的名义,我所带,只是私卫,你且放心。”
他微微一顿,笑容清丽,隽若不琢,干净温润。
“我洛桑,绝不愿见仗义之人死于不应。”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无师自通
我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然后轻笑出声,眼底是纸落云烟。
“是吗?可是我不稀罕。”
我拨云倒悬,眼底的暴虐一闪而过, 继而刀不停驻地直直插入鞍下一持刀冲来的士卒后脖,然后下半身腾空而起, 借着那股强大的冲劲以鱼跃龙门的姿态将自己整个人抛了出去。
一旁的洛桑倒也不作愕态, 只是似笑非笑着随后而至, 长剑撑地, 噌愣作响, 火星燃烧着落在我脚边,我却不置一语。
我拨云携着风恶狠狠地刮了出去, 并着手腕一摇振出bB短促, 陡然撞击向斩杀不尽的阿颜氏,如排山般倾荡过去, 夷为平地,却不是四海的姿态。
洛桑挑眉,戏谑十足。
“所以呢, 苏将军是打算战死阵中?以一员镇国将军的声威镇住这些虾兵蟹将,置换区区东宫后方力量?你觉得,你这么做,张怀民会放过这些个随行的偏将?”
他眸色晦暗,轻叹道。
“你这样做, 看似深明大义,舍己为人, 实则一文不值。”
我没好气地将拨云折回, 嘴角漾起一抹讥讽,不客气地将刀划过周身, 丝毫不顾及离我不远的他。
他倒也灵巧,微微闪避便复又贴近我,手中长马刀胶如不动,却稳落在每一个飞扑上来的阿颜氏面门上,血花飞溅,使人脊梁发寒。
我却不为所动,反唇相讥,刀尖迫近三分,寸入来人头骨,然后拍掌下去,内腑震碎,口角淌血,好不凄惨。
“哦?谁告诉你,我是作了以死殉国的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