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坐我后面,我怎么保护你?”
洛桑想笑,却看着我伤痕累累的手掌,怎么也笑不出来。他眉宇紧促,精致雕刻的五官锋利而俊逸,鼻息温热。
“苏将军不用硬撑,这马,就让我来驭吧。”
他笑得勉强,干脆将我的头掰正,然后偏头凑近我的耳廓,礼貌温柔地轻轻问道。
“苏将军,我可以搂住你的腰吗?”
我恍惚一秒,然后懵懵地应答。
“当然可以。”
话音未落,宽大而温热的手掌小心翼翼地环住了我的腰,在轻巧的试探后,忽然握紧。
我不适应地战栗一下,然后忍不住回头看他,却只看到决绝无波澜的面容,君子正色,以及刀削却线条柔和的下颌。我不知为何,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别扭地回身,手里所持乃是方才动马上匆匆拔起的拨云,心思回正。
腰上的手掌一点一点收紧,力道加深。
快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将骇然的阿颜氏搅成了一锅粥。
我呼吸急促,似有所感,沉声问道。
“所以,我们要故技重施吗?”
洛桑笑如铃响,却浑厚。
“是啊,只是这一次,是两个一起。”
我心头一紧,不安道。
“可是……”
被猝然打断,身后之人没有商量的余地,杂乱的马蹄音里,他少见地露出不满道。
“没有可是,苏将军。”
他叹笑,顿了顿,声线沉沉。
“我入阵中,不是为了替你砍几个人然后全身而退的。”他情绪激动起来,然后我感觉到他微不可察地闷哼一声,我只觉得不对,正欲回望,却被他死死禁锢住,然后整个人被一股不由分说的强势力道生生拔了起来。
我碍于形势紧急,只好暂且撇去心中疑虑,集中精神,静下心来感知他的意图,连脚趾都暗自发力,拨云泛出清澈的光来。
身后幽幽传来一声低语,我悚然。
“就是现在。”
我浅浅一颔首,蹬在了马匹身侧,整个人都上跃起来,犹如雨后蓬勃生长的竹笋,一夜高拔。
我死死攥住拨云,感觉到身后之人与我一同飞起,悬在空中,刚想呼出一口气,却惊恐地发现,伏在腰上的手掌正在缓缓松动。
我脑中闪过一个致命的念头,我气急,拨云出手,疾速倒插刺向马匹,马儿受惊,扬起前蹄,惶然站起。
我目色一凛,左脚险险踏上高昂嘶鸣的马头,借力腾跃,然后凭空扭转,如赵氏一般改了向。我悲伤地抬眸,正正望见了洛桑难以言说情绪的眼底。
深渊一般的眼眸里是赴死的欣然,而当我视线偏转,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心底结起从从冰凌。他身后,是四支深深没入的箭!
我几近崩溃地踏上还在颤动的拨云,一把将他揽住,抱在怀中。双脚交错,又一次踩在拨云上,拨云不堪重负,尖鸣一声,然后咔擦一声,碎成数片,飞刺向周遭。
我顾不上扎在身上的碎刀子,只是眼底碎的不成样子,血红着眼直直就冲起,凌空而起,奇迹般带起了奄奄一息,却面不漾波的洛桑,心底疼痛的不成样子。恍若生翅,我们轻飘着越过脚下高高举起的数不清的刀尖,趟过刀山火海似的,冲出了重围,筋疲力竭地坠落在地上。
瑾国军自觉地围住我们,然后挡住了扑过来,不依不饶的阿颜氏。
我颤抖着血液还在滴淌的双手,却冰凉至极,捧住目色已经逐渐混沌的洛桑,声线颤抖道。
“洛桑,你……是不是……傻。为什么……为什么不惜自己去死也要救我……你……究竟是谁……还要瞒我吗……阿?”
我说着说着,抽泣不止,一旁的成圻默默注视着这一悲壮的情景,不忍地偏过头去。
洛桑的护卫头领推搡开他人,在洛桑面前半蹲下,查看了伤势,沉吟道。
“箭尖无毒,还有救。”
我宛若揪住了救命稻草,焦急地揪住了那人的袖子,难以自已道。
“我去挡住阿颜氏,你带他离开。”
我闭了闭眼,自责出声。
“无论如何,都要救活他。他这番样子,拜我所赐。”
我缓缓睁眼,杀气骤起。
“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不料那人不气反笑,向我一弯膝盖,手放在心口,意味深长道。
“苏将军不要自责,洛桑他救您,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奇迹能降临,我想,他会亲口告诉你。”
我收住悲意,夺过成圻手上的长剑,冷面只是道。
“我等他。”
第一百二十三章 生死有命
长河落日无缺, 只是稍显惨淡与晦暗,天幕一点一点垂落,金红色的夕色静静流淌在枯草成河汹涌上, 流泄在参天的古木上,流淌在双眼紧闭, 还不省人事的洛桑面庞上。
我面色一定不是一般的难看, 加之厮杀无顾忌, 怕是灰尘蒙身, 眼底血丝盘绕, 于是身边竟无一人敢近。
我就那样执拗地凝目望着眼前昏迷的,一眨不眨, 死死盯住他, 苦大仇深,却又悲情凄凉, 见者落泪。
在众人的沉沉注目下,我不再计较立场的棘手,身份的逾越, 双膝重重落地,失却温度的手颤抖着抚摸上洛桑无人气的面颊,然后失声,却不哭泣。
“洛桑,我求你, 我苏钟离毫不避讳地求你,以我个人的名义求你, 别睡了, 醒来吧……醒来好不好……你这样,我怎么向西戎交代……瑾国的罪过, 我的罪过,就大啦……”
我絮絮叨叨地,也不管陷入昏迷的洛桑是否能听到,只是说着说着,目光放空,周身都是无可抑制的寒冷,深入骨髓的凉意裹挟我,拖拽我,然后吞噬我,就像夜幕四合,将我包裹,哪怕我是那么渴望太阳的暖融,怀念那个一笑起来,如太阳般璀璨,光芒万丈,明眸皓齿,却异域气息勾勒五官,俊美而灿烂的少年。
只一勾唇,就能使人联想起西戎的洛桑花,高洁却不失鲜活,无论高寒,生机不灭。可是,思绪终尽,我眼眸顷刻之间就暗淡下来,似乎风雨欲来,遮盖我的天日,夺去我的美好追忆,然后残忍撕裂现实的佯装。
日光翻涌,然后退却到遥不可及的天边,芨芨草的茎叶拂过我的手背,酥酥痒痒,我苦笑一下,收回了漫无目的的思线。可是,可是那个笑起来世界都化为温柔的少年他……醒不过来,拜我所赐,沉睡安详,无法回应我澎湃的情绪,不知是忧愤,或是怜惜,还是愧意。
我酸涩着眼眸,捧着他恬然的脸,痛不欲生,神志不清起来。
“洛桑,你的部下告诉我,你有话要讲,对不对?你不醒过来,我怎么知道?求你,但求给我一个聆听的机会。”
洛桑手下那个叫赞雅布的青年人瞳孔骤缩,一时叹息,却手足无措。垂眸望我,眼底漩涡复杂得浑浊不堪,担心有之,痛苦有之,却惟独责怪无之。
我见此更是百蚁噬心,眉头深深虬成一团,低低出声,仿佛哄睡了一个孩子,不敢重声,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他环在怀里。夜色还是笼罩了我们,就像我笼罩住软绵绵的洛桑,烦忧上眉,却不知该断在何处。
寒气降临,扎伊河的流动好似悦耳的古琴拨动,却无端伤感与唏嘘。我紧紧地抱住洛桑,无论何人来劝,都不肯松手。
外人远远观瞧,甚是动容,那些曾对我异色相对的西戎人亦是改观,经我皆是泯然颔首。而我用我那也并不可观的体温,瓢饮入海般温暖着低温的洛桑,不问结果。
水声拍案,入耳悲鸣,席席凉风侵袭,铠甲生寒。我褪去铠甲,中衣单薄了些,只好裹上随行的夹袄,狐毛领子毛茸茸地簇拥着洛桑青灰色的脸,竭力裹紧,总算感受到一丝温暖。
大多数人都睡下了,均匀的鼾声轻轻荡漾在苍茫深处,和声似的徜徉。扎伊河却未安息,还在静谧地流动,时不时发出水花的撞击声。芦苇在眼前飘荡,金黄色在黑夜里也是徒劳,只是存了模糊的轮廓,依稀可见。
赞雅布在我身边悄无声息地盘腿坐下,面色平淡,浅浅笑着发话。
“苏将军这么做,不怕流言蜚语传到京城吗?我没记错的话,你此行所为,可是为了与天子婚约在身安好,平复那些个奸猾的嘴。”
我嘲讽地扬了扬嘴角,眼尖泛出一丝苦意,却淡定从容地挡了回去。
“是啊,可是我所领乃是完耶七卫,终身任职,直到我死,他们都只追随我。你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告密,谁会去说呢?这样的蠢的,怕是根本不会被编入这只精锐之师吧。”
轻描淡写,却威慑十足,不料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青年人倒是不生气,哈哈笑着继续道。
“苏将军风趣,鄙人并非有意冒犯苏将军隐私,只是担心将军立足,妥帖些好。中原繁文缛节,还是小心为上。”
我冷哼一声,并不惯着他,只是礼貌地挤出一丝微笑,声线却是冷的。
“多谢您挂怀,只是若是不规以泾渭,有些时候,人未免却粗野了。”
我意有所指西戎人的野蛮,挑衅似的抬眸凝向这个不知来意的青年,戒备心起。
赞雅布闻言仍然不恼,却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微微舒了一口气,扬首朝汩汩的河水轻声诉说,故事久远非常。
“殿下是我部的英雄,在八岁时曾经一人御马赶跑了群狼,从此立下了威信。”
他顿住,状若无意地淡淡扫了我一眼,见我在漫不经心地听着,继续噙着笑不厌其烦地说了下去。
“在西戎,谁是部落的接班人,是无定数的。新生一代中,谁的威望高,服他的人多,谁就有资格继任部落首领的位子。”
我心里一动,忽然就想认真听下去,双目在望不见万物的夜里恍然睁大,赞雅布的眸光亦是熠熠生光。
“苏将军,所以洛桑继承我部,是众望所归。”
我凝眉,笑出了声。
“阁下说这些给我听,是什么用意?我知道洛桑的人生将会是何等的精彩,如今却折在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手上,我也算是罪无可赦了。这些,我都知道的,你不必说。我似乎想通了,也许,三年之约过去,我会继续驻扎在此处,用我漫长的人生,去赎罪,去偿还我的罪债。”
我敛眸轻叹,说不出的释然。
“阁下白日里给我面子,没有当众责问我,已是天大的顾怜。现下深谈,我也知晓你方所在意,我会负荆请罪。哪怕先帝阻拦,我也会徒步去西戎请罪。如果他真的熬不过这道鬼门关,我到了西戎,任凭处置,也算是……落叶归根,是我的福祉。”
我闭了闭眼,笑得清朗,笑声跨过河堤,渺远传开。
“我这风云变幻的前半生,我已是看开了。我这些年,的确在攀升,得到了最初想要的,甚至超出了既定的预期。可是……我亦是殃及了很多人,如果我不参与,他们的人生轨迹就不会改变。他们还会好好活在世上,他们会与我无关。”
我似是哭泣一般轻笑一下,然后低落下去,眼泪滴落在干旱的地表,却无法润泽干裂几十载的土地。
就在我笑出了眼泪之时,我深深吸气,感受到身旁定定的注视,不再隐瞒心中的委屈与酸涩。
“可是,我宁愿我的人生中,他们缺席,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永不相见,活着,永远是人生最大的命题,不是吗?”
我垂头望了一眼仍无苏醒迹象的洛桑,声线凄寒,目色分裂。
“是的,三年,换取我的所谓高嫁。可是,何其荒唐啊!我可是镇国将军,我为国出生入死,多少次命悬一线未曾退缩!功绩甚伟,我若是男子,天下女子,怕是任我择选,朝中都不会有半分喙。可惜我是女子,且无够硬的娘家作后盾的,立场上孤苦无依的女子。我在那些人眼里,配不上高贵的张怀民,我不该登临后位。凭什么?我只是追求我爱的人,我又不是追求他手中的皇权富贵,国家大权。我改写了多少次危局,却惟独无法拟定自己的命运。”
我饮泣,断断续续道。
“所以,我累了。看似三年可以修成正果,但他们真的会放过我吗?”
我自嘲地将发丝向耳后拢了拢,然后凄楚不已,自问自答,安然的神色刺痛了赞雅布,他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我怎会不知他们阻挠我的企图呢?我无家族,家道空落,亲手葬送了苏家,然后另立门户。这在那些文官眼里,已是大逆不道且不说,他们心里门清,我不过是皇帝眉目低垂的侩子手罢了。苏长青虽干了一堆见不得人的勾当,死的契机却是微妙的,值得推敲的。我这样六亲不认,完全依附皇权的傀儡,他们无法捞得半分好处。而他们上书推荐的大家闺秀,或多或少是沾亲带故的外戚,可以在政治上对他们的仕途有所帮助。所以,我想,哪怕我最后历经磨难站在了张怀民身边,也永不得安宁罢。”
我揉了揉酸胀的肩头,目色凄凄。
“所以,我不打算回去了。”
赞雅布目色震动,大骇道。
“你说什么,你含辛茹苦这么多年,就此前功尽弃吗?”
我笑得开怀,戏谑地偏头睨了他一眼,打趣道。
“看起来,阁下比我更急切呢。”
赞雅布自知失态,稍稍僵硬,然后挠头。
“只是殿下曾与我说过,苏将军的执念与付出,替将军不值。”
我目色一动,眯了眯眼,向他探了探身子,危险地舔了舔嘴角。
“哦?这个才见了两面的小子,竟然对我了如指掌么?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如实道来,饶你不死!”
惊诧之下趔趄一下的赞雅布哆哆嗦嗦地望了望我怀里的洛桑,犹豫着开口。
“呃……苏将军误会了,再说,洛桑还昏迷呢,你将才还大有冰释前嫌的意味。如此变卦,敌对西戎,岂不是啼笑皆非?”
我无意中将洛桑抱得更紧,略一咬牙,气结道。
“一码归一码,洛桑他不也是对我有所隐瞒吗?要不是他救我瑾国全军,灭了阿颜氏,我可要与他好好算账!”
风吹得猛烈,一缕发丝垂落在脸侧,我方欲拢到耳后。
一只手却先行这么做了,我一怔,没了反应,僵在了当场。
场面寂然,我总算明白刚才对方欲说还休的语气与眼色,却被怀中人的轻笑拉回了神。
“既然苏将军介怀我的不坦诚,那么今夜,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苏将军,一切的一切。苏将军想听多久,我就说上多久,奉陪到底。”
第一百二十四章 渐入佳境
对方是嬉笑着的, 我却在他发出虚弱声音的那一刻就红了眼眶。夜风寒染,瑟瑟撩拨我的发丝,因为汗水和血液, 已然结成了一缕一缕的。星辰稀疏却清朗,月光打在沙丘上竭力伸展的芨芨草上, 如梦似幻, 是沙漠, 还是草原, 还是梦境, 我几乎分不清了。
我拼命挣脱开他覆在我衣袍上的手,动作却是极度的轻柔, 生怕初醒之人又伤到了哪处。我热泪盈眶, 却气急败坏,颌骨传来的阵痛和撕裂开的伤口都在提醒我们适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