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南通欢【完结】
时间:2024-04-15 14:39:21

  秋声肃杀,听取寒凉一片,波纹似的白云絮絮朝更高远处泼洒,光秃秃的树木点缀着目之所及,心底却莫名暖起来。
  “所以,喜欢张怀民,是什么感觉?”
  蓝世砚忽然一脸向往地问我,眼底是清澈的探寻,纯粹至极,那逐日般义无反顾的眼波好似空游无所依的鱼儿,将我的心底悉数洞察去。
  我闻言温婉而幸福地笑了,眼光放的很高很远,然后有滋有味地陷入回忆,一桩桩琐碎细细数来,如数家珍。
  “他啊,曾经和我都把对方视为眼中钉呢。”
  我失笑一瞬,然后兴冲冲地向蓝世砚比了个手势,继续道。
  “后来我们尝试合作共赢,一晃眼,已经五六年了,真是快呢。”
  蓝世砚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恬静却甜蜜的侧颜,也为我感同身受的欢欣着,可却在思绪触及一个禁区后,稍稍收敛了笑意。
  “不瞒你说,哪怕身处这样的地方,吃食与风土与京城迥异,未免水土不服。多少将士病倒甚至丧命,可是当我迎着晚风,独步高岭,挥起刀剑之际,都会想起他的脸庞。刀尖描摹,是他的轮廓,那种陷入心的宁静,安定极了,弥足珍贵。那是一个人熬过漫长苦涩岁月的供给,他早已成为我生活希望火光中的那一簇。”
  我望了望吃饱喝足,谈笑风生的将士们,向蓝世砚笑着告别。
  “泽云,这趟回去,你就算出师了。回到伏休后,做个明君。至少差强人意,不要意气用事,要是让我听到你的糊涂事儿,你可别再对外宣称我是你的师父!”
  蓝世砚瞳孔一缩,赶忙拍着胸脯保证道。
  “一定,师父,保重!”
  我面带微笑着走远,树木被风刮得歪歪斜斜,宽大的云悬在头上很近处,有一种风雨欲来的错觉。
  蓝世砚的目光随着我的身形小下去,直到缩成一个黑点,然后越来越暗淡。风声响成一片,但听得一声微弱的喟叹。
  “你说他会释怀,可是我若说他前十九年都在为你而活,你觉得,他还会释怀吗?”
  然后是微不可察的一语叹笑,在肆虐狼藉的风声模糊不清,直到化为乌有。
  “如果说,你一定会回到西戎,而且是以不堪的模样,你又会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落叶归根,树下落叶铺成澄黄的一小堆。
  “我真正好奇和期待的,是这样坚不可摧的你会以什么样的面目,去爱张怀民?”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何以危墙
  山脊起伏好似波浪, 讳莫如深的,埃尘与尘沙与沙风,沙砾粗糙, 一不小心就侵蚀了你的面容。
  滚滚声浪向着遥远的天线翻腾,寂静之中, 时间缓将下来, 似乎我也不过是风里的一颗沙尘。
  其实, 我和洛桑谈话的开始是不愉快的, 甚至说是抢地呼天的。只是我隐去了那份难以言喻的记忆, 灰暗的,沉没在一米高的芦苇荡里, 看不见人影。
  我眉宇间的戾气呼之欲出, 唇角的冷意上涌,悬挂在苍白的五官表面, 骨肉分离。
  “为什么不能商量,就一个人硬抗?如果你死在了这次,那我, 会悔恨终生!我最讨厌,平白无故欠别人的,特别是命。”
  洛桑却逆风笑起来,干净剔透到好似花间晨露,以难以细数的速度湿润花蕊, 却明媚鲜妍,折射出耀目的日光。
  他明快弯弯的眼眸里流光溢彩, 然后只是道, 轻描淡写道。
  “对不起,还是弄坏了你的拨云刀。听说, 很重要。”
  他微微停顿,似是有意,又似无心之举,轻轻挑逗我微弱的神经,不带怜惜,蹂躏我的心智,明明……他听懂了,可是他永远是我看不清楚内心所想的那一个。
  粗糙的风卷在高坡,我们立在称不上半山腰的地方,裹挟的对峙气息打在一日不停的早晚风上,与日推移,料峭的山转过一个微妙的角度,我们不可捉摸地灵魂共振。
  “没你重要,那是一把刀,而你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阿!”
  我不可理喻的目光丝丝入扣地附着在漠然却四目有情焉的洛桑,近乎是脱力地嘶吼。
  害怕,真是害怕,在京城,我顾忌畏惧的是别人对我的一丁点示好要千百倍去偿还代价,没有什么利益是取之无换的,我宁愿不沾染,可是面前这个了解尚且止于陌生的少年却信誓旦旦地大言不惭,他好看的桃花眼含情脉脉,处变不惊道。
  “如果我的死能为苏将军换取地位的稳固,换取她对我铭记一生,我觉得值。”
  我头又痛起来,要命的那种,深入骨髓之间,我一时恍然,这世上,当真会有这样的一眼万念?
  哪怕我们的母辈有荣共焉,他对我天生有亲切感,可怎么愿意一面赴死呢?我现有的价值观在崩塌,并且捡拾不起。我不再深入,只当最荒芜的土地培育出了最痴情的种,傻的可怜可叹,也许在西戎,那里的时光太慢,慢到他们心甘逗留在过去,漫长地去爱一个人,可是我不能。
  我爱张怀民,是因为我们离不开彼此,我们的人生都切肤地长在了一起,他在背后为我的继续攀附与根蔓伸延在地下功不可没。张怀民爱我,是因为我舍生忘死地为他的基业筹谋,我们的轨迹重合到黑白颠倒的日夜,裸露的我们交缠,从身体到命运,我对他的深情投注大过他的父皇。
  他发狠地在我身上泄愤,我玩命地在他身上所求,我们疲惫却欢愉。
  皮囊,功业,容貌,弱点,我们对对方的身体的每一处光洁都一清二楚,我们对对方的软肋心知肚明。帝王家,庶子谋,悲情地相似着,不健康着,我们就好像阴暗不见灿烂阳的面里纠缠的一对双生藤蔓,互相给养,卑劣地爱着对方,心有会意地对不堪回首的过往旧事不提。
  而义无反顾的洛桑让我第一次慌乱了,我接不住他的灿然清白,以至于时常恶意穿测他企图存有更过分的图谋,可若不是我拼死拉住了他的手,他就真的在我毫无营养的记忆里永垂不朽了……可恶阿,差点让他得逞……
  在他明晃晃却藏了悲伤的注视里,我满不在乎地落了话。
  “我不稀罕你的示好,望你自重。我虽恶劣,却不浪荡,我和张怀民就差一点点,就能暴露在众生之上,生死而依。我们多舛的人生,不是你这样的纯情之人能理解的,我们的险恶的手段,不是你这样光明磊落的人所能原谅的。请你放过我吧,我们连朋友都做不了,止于露水缘分。我是个为权力而奔忙的战争动物,你是个对草木拔节而纵马狩猎的自由人,我在中原过得很好,我的母亲会安心的。你回吧,我们都会有更好的人生。”
  我的长篇大论愈发透露出我的心虚,我难以直视他,灿烂纯粹到不可仰,唯有闪躲,唯有两不亏欠。
  可是静静听完我的推开关系后,洛桑却只是乖顺地捋了捋额间碎发,然后笑着歪了歪头,天真无邪却带了无奈的神色。
  “可是,苏将军阿,我说过了,我爱你,不需要你的回应,你爱张怀民,爱便爱了。我爱你,亦不需要理由,你不用有负担,告知你我的心意,只是西戎人的风俗罢了,吐露之爱,最为洁白。”
  我彻底败下来,然后惨淡地皱了眉,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抬头望了望越发高远的天,笑出了声。
  水的剪影还在流声,心底对中原花瓣的印象在失控下坠,眼底成连绵的山巅逐渐随着太阳升至顶点连成一片壮丽的色彩,眩晕人眼。
  深浅不一的的褶层从上而下洗刷着我的肮脏与困顿,直到跌落到深不见底的沟壑中。没了形迹。
  我拊掌,没了脾气,也不再挣扎。
  “随你,只是我不会理解你的风俗。我和张怀民的爱意,在无可抑制那天,这才揭露。”
  如此看来,中原的情爱,似乎素来不奔放,不热烈,淡淡泊泊的,平平淡淡的,静静流淌的,自然而然的。
  内敛而含蓄,谨言慎行,生怕捅破了窗户纸。可一旦东窗事发,却又那么的大胆和禁忌冲破,野蛮到回归原始的所求。我和张怀民的藏不住浓情蜜意从何而起呢?
  是我因为他发力而不得不微微昂起的下颌骨锋利地划破了黎明的夜色,还是张怀民伏在我身上低沉的野兽低吼唤起我远古的漫想,人生枯燥而漫漫无期,总要有些感官刺激,我们一拍即合,从此三番五次。
  想起那晚的越界与疯狂,我低低地笑了,只觉得有些人下嘴确实像疯狗,疯狂而宁愿沉溺。
  洛桑看着我的欣幸,微笑之中却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丝复杂。
  彼时我不懂那意味着什么,却在水面淹没肩胛骨后,于溺水的边缘,才堪堪看清了来路,脚下万丈深渊,一直如此。
  洛桑的笑天衣无缝,可他眼底的苦涩无限蔓延,直到渗漏到我脚下的土壤,我才发觉,我还是一无所有。
  虚妄的念头吞噬着我,高山负雪,苍翠难见,可一束剑光般的明亮直冲云霄,刺入天穹,映照四方空旷,一点也不苍凉。
  他最后一次勇敢,用尽全力地质问我,冒犯我,冲突我,我身上流淌的血液却异常澎湃起来,直到面红耳赤,那话语锐利如同芦苇毛茸茸下暗藏的锋芒,刺破了我覆茧的指尖,和微白的关节。
  我的每一寸肌肤都因为他的侵略性话语而隐隐战栗,仿佛我所代表的不再是我个人,而是中原文化与习气,中原的清白与刻板,而我自身的身份标识却与之尖锐地冲突着,排异着,让我一时头脑空白。
  洛桑却没有留给我过多的时间,而是微微一笑,让我惊异非常,那股笑意的熟悉感简直令我周身发寒,头皮发麻间,如见自己。
  相似的眉目,西戎人特有的深邃的勾引嚣张,却那样的恣意张狂,整个人都在野蛮生长似的全然与能量充沛。即便是瑾国优越的皇族血脉,与之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的。
  那股冷漠的气质被剔除,取而代之是你贸然闯入他领域后的霸气外溢,却不滥杀,只是恭敬奉还,优雅而矜贵。
  他不持刀,却将我囫囵贯穿,心上的倒刺勾住我停滞的思绪,然后化为一片茫然。
  “我说,苏将军。”
  他褪去纯情质朴的外壳,眼眸里星星点点是我的倒影,逐渐回神,逐渐找回思绪的主导权。
  “如果你注定回不去西戎,那就让我成为你唯一的连结,但请你一定不要放弃西戎,不要与它兵戎相见。你立于瑾国与西戎的咫尺间隔,危墙高筑,一定预留转圜之地。”
  我嗤笑一声,翻了个漂亮的白眼,舔了舔嘴巴,只觉得口干舌燥。
  “原来还是怕我领兵攻打西戎,那么洛桑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实话告诉你吧,我与先帝签订契约,我在瑾国坐高位,不得重归故里,尤其是亲领兵前。”
  我眯了眯眼,不爽地瞥了一眼淡然挑眉的洛桑,笑得很洒脱。
  “且不说,我永远不会逾越半步。”
  我嘴角弯起,眨了眨眼,俏皮道。
  “只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可是,危墙为什么要存在?”
  洛桑眼底的浓重翻江倒海起来,剧烈震动之后,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罢了,我想,也许当一件事可能发生,那它,一定会发生。”
  我不屑地扫了无端伤春悲秋的他,好笑地抱臂颔首。
  “嗯哼?洛桑,我真是看不懂你,大多数时候都开朗到忘机一般,可是又时不时地黯然神伤。”
  我忽然凑近他,以一种近乎是上位者的姿态审视他,危险地低语道。
  “你究竟藏了什么秘密?你,是不是……想要,提醒我什么?”
  他却淡定依旧,只是捏了捏眉心,然后神采奕奕,讳莫如深。
  “我从来没有秘密,尤其是对你。只是,我宁愿你永远看不懂我。”
  我撇了撇嘴角,笑嘻嘻地撤走半步,然后道。
  “我不论究竟是家国层面的纠葛,还是个人情感的纠缠,我们都可以无话不谈。”
  我指了指虚空,大咧咧地闭上眼去拥抱风,放松下来。
  “只是有一点,你记住了。我从不数典忘祖,也不是乐不思蜀。你以为我流连忘返,其实是我彻底成了与瑾国皇权血脉相连的产物,我做不到背弃我血脉的根,却也做不到切断我在瑾国的干系。”
  我笑得有些失神,继而惨然细声,宛若荒古中的呜咽,不知传到多远开去。
  “我必须对我生存的土壤,完全认同,哪怕痛苦于其中弊端,其中血腥,其中残忍,我也必须走下去。因为,我在某种意义上,也是那血腥的其中一部分。”
  洛桑心神俱震,他忽然明白,面前之人似乎是对的,如果不曾亲历,一切假设都不成立,更何况,他不是当事之人。
  洛桑笑了,这一次,他决定放手。
  “无论如何,西戎欢迎您,苏将军。”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当白日融化经年积雪,一切的掩藏,都将贯日而出。
第一百二十八章 槎成观
  浩浩荡荡的军马行进宫宇楼阁, 宫禁门人纷纷垂目避道,高级官员迎驾,得了眼色的奴才急慌慌去禀报。
  森森宫门一扇一扇敞开, 敞亮而洞然,无需我抬手或是抬眸。
  我唇畔翘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骄恣, 手握缰绳, 眉目严肃, 微一扫目, 便使或躬或跪的人们微微的发颤, 甚至望见那豆大的汗珠落在地上,啪嗒一声, 清晰可闻。
  这就是了, 包容我,囚禁我, 让我爱恨交缠的,京城。我稍稍挑起眼尾,无心回身望了眼天色, 明明是连成一片的天,却觉得,缓缓合上的宫门外的天,不似那么灰暗呢。
  早发边地,千里漫途一日还。恍惚发觉, 竟已然是下钥的时辰了,隐隐一声, 我又莫名地想起了整军返京那个朝霞晕开天地的清晨, 那个临行前满目焦灼寻找的少年,眼底所敛收, 尽是万丈霞光。
  心底失落有吗?或许有吧,但是更多是落荒而逃的庆幸与松快,这样一个知我底细软肋却又拿捏不住的人于我而言,消耗了我的意气,而我不喜欢被别别人牵着情绪走。野马只会自己识途,家驴才会被牵着鼻子。
  于是我就那样不解意地笑了,舔着牙悠哉游哉地朝他比了个挑衅的手势,然后掉转马头,全无牵挂地走马而去。
  洛桑却自始至终淡淡的,脸上的无澜终究在我快马离去后,化作一支深潭,以及泉水渗入地表的幽深叹息。
  琉璃瓦折射出的光彩恰巧映在了我的眼底,不偏不倚。
  刹那间,望见我的官员们面色更是僵硬,沉痛之色堪堪吞回。我却忽然了悟了这平白无故加深的如临大敌,本就不是纯黑的眼瞳,琥珀色的瞳仁此刻渲染出无边的西戎特色。
  深恶痛绝外族血脉入侵中原官场的迂腐文臣们狭隘至此,可笑至此,但是有张怀民。
  我这才面色转好,无所顾忌地掀起眼皮,以一种餍足而疲倦的松弛姿态,虽挺身马上,却格外的舒展和纨绔。
  战甲还未褪去,金色的芒泽毫不收敛地绽放闪耀着余晖的娇艳,衣摆沉沉,随着我略有颠簸的律动而浮动着空气中的微尘,浮动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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