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极尽奢华的我的瞳色似乎更显异域风情,身处在这对西戎无比敏感的京城,西戎血脉压制本家,自立门户的我,就这样目中无人地马蹄踏过青砖,骑马入京,淡定从容,一路撞见者依官阶下跪磕头或是弯腰作礼,多么的,有意思阿!
我携着开颜,慢步走过长长的中轴线,然后含笑目对上对面坐着龙辇不紧不慢投来目光,明明热切却强行遏制的张怀民。
马停住,我顿住,随行之人哗啦啦跪倒一片,我方欲下马行大礼,却不料,张怀民抖了抖眉,笑意加深,却语气严正悠长。
“苏爱卿莫要下马。”
我脚下的动作一顿,然后不明所以地凝眸看向张怀民,微微坐正。
张怀民笑叹着被人扶着下了辇,描金祥龙,似乎托举他脚步轻盈,他谪仙人似的轻飘飘举步向我而来,然后发话。
“苏爱卿,朕来扶你。”
我面色一滞,呼吸加速,眼底的寒芒一息而出,剜了笑得开怀且狡猾的张怀民一眼,我余光撇了下四周。可惜周围人虽是震惊却不敢抬头,只有我望得见他威严皮下狡黠的真身,真是百爪挠心,有苦说不出!
我咬住牙贴向张怀民面不改色的侧颜,正要耳语怒骂,小声提醒。心下暗道是这个今日怕是出门脑袋被门挤了,昏君你这样大手笔出牌不是在挑战文官的底线么?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搞特殊待遇,怕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这下我可真是被钉在了耻辱柱上了!
却未等我含笑九泉的眼刀落在他面上,他已然侧目不视我,朗朗爽脆落话,这下,谅是最为稳重守秩的文官也不由得身形一抖,差点摔在地上。
“朕迎朕的皇后回来,众爱卿,就打算这么漠视不理吗?”
我惊愕地半张着嘴盯住笑得止不住的张怀民,那倜傥之色流淌无半点滞涩,而我却头脑还是一片空白。安静,死水一般的安静,最后在几乎是静止的画面里,黄叶打着转落了地。
还是老熟人率先打破了沉寂,吴词安处变不惊,只是敛眸微抬前半身,然后重重且稳稳地伏在地上,心悦臣服。
“陛下巧思,臣以为,天时地利不如人和。约期已至,可以履行。”
身披霞披的夕阳兴致昂扬地急匆匆赶着车辇去迎娶云彩,云彩含羞与他接吻,一时间,浓重的色彩泼墨般铺天盖地,使人望着只觉得头重脚轻。
张怀民未应答,又陆续有大臣恭维话起,一时间,局势一边倒去,不言自明。
“陛下,苏将军不辱使命,甚至是天助之成,她便是陛下命定之人阿!得此风女,这是瑾国的福泽阿!”
“陛下,无须思量,数年前便已是天降祥瑞。我昨夜观天象,五星连珠,自边地向着京城一路绵延,巍巍壮观!臣以为,此象乃是托苏将军鸿福之命,明示天意,乃是与陛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堪当此任呵!”
张怀民却摆了摆手,叽叽喳喳声一下静悄。
在萧瑟的风里,我却并不觉得料峭,满目所余只是他深深望我的眉目如画。那有力且骨节宽大的手温温柔柔地扶起我的掌心,虔诚而笑吟吟地问道。
“你看,只差你的回答了,钟离。”
我呼吸凝脂,瞳孔摇晃,琥珀色深处是他黝黑的,似乎黑曜石般的邀请,而他的幽深里,是我清澈的棕色源泉。
我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继而深呼吸一下,然后止住了鼻梁处翻涌起来,直到汹涌的酸涩深达眼底,成了点点泪花。
“怀民,你知道的,我愿意,我一直愿意。”
我笑颜温和,铠甲之下,是我鲜少的柔情似水与温敛。却不失我的肃然,我只是面容微微泛起情绪,不过多了一重翘首已久的身份。张怀民眼底源源不绝是邴邴若蜜,却笑得很有分寸,见好就收地向着跪得恭恭敬敬的群臣轻抬眉梢,情下眉梢,指尖却使坏地扣住了我。
我略一抿嘴,眼底的针芒收敛,忍着想给他一个暴栗的冲动就着他给我的借力点向下着了地。毕竟此刻我是以皇后身份,当尊贵约束些。
将我扶下了马,张怀民面上的笑意还温着,他清了清嗓子,微微一笑。
“既然如此,可以让太常寺那边着手准备封后的典礼事宜了。”
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地上面色极为难看的几位武官,轻轻勾起嘴角,嗤之以鼻道。
“至于钟离的兵权。”
我面若冰霜地望着地上面红耳赤的几位,也是难掩微妙神色。
“自然是仍然交归她管,她的能力诸位这几年是看在眼里的。想必,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吧?”
虽然是疑问句的征询,尽显明君礼贤下士的风度,却无疑的,暗含着威胁的肯定与玩味。
几位武将汗如雨下,一个头点地砸在了坚硬的地面上,再抬头,已是千呼万唤的圣上英明之类,乏善可陈。
我眸光流光溢彩,礼貌微笑着朝这几位口是心非的施去一个颔首,然后冷意爬上眼角,心知这条路,怕是走到黑的。这不算弄权之路的权臣路阿,它会不断给你加码,丰厚到无以复加。可若是你一朝失足落马,可就万劫不复,之前的嘉奖,不好意思,皆要悉数收回呢。
我却只是一笑置之,眯起的眼睁开适应了最后一抹并不刺眼的夕色,视线落在张怀民还未松开的手上,微微笑开去。还好,凶险的悬崖绝壁侧立千尺,山上栖鹘惊起磔磔,黑不见底的独木桥上,还有你在我身边,坚定地握住了我的手。
毅然之间,眉头也不皱地,看似吊儿郎当却在关键时候始终杀伐地,插足了我的人生。我从飘远的思绪中回神,只见张怀民目光灼灼地凝眸注视我,似曾相识,却不是初见的余烬漫天,不是我压制住苏长青的欣慰松气,也不是我们陷入囹圄却强撑着向我舒展眉眼,而是他大大方方地将我纳入眼底的专注与专一。
为了不受下方递来的高门贵女联姻之请,他怎样制衡还不算信服的臣子,又怎样在一地鸡毛,停转许久的国家机器中间各方负责官员斡旋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扛住了朝里的压力,我顶住了边疆的危难,我们走过的风雨,实在彻骨,却回甘。
这一次,家国安稳。
这一次,我们不会再分别。
这一次,看似血本无归的画押文书被我一掌拍在了桌案,我冷眼观瞻,群臣瑟缩,终是认清这天色的走向,转了说辞几番。
没有人再敢质疑我的能力,我微微泛冷的指甲些许的变暖,只一瞬间,就回握住张怀民的慰藉,厮磨而前。
我的兵和张怀民的随行浑不可分地朝着殿上迈步,乌泱泱的,却极为肃静而美好的,在我们二人并立的身后,令行禁止着。
官阶封号一加再加,我一家独大,只是这一次,这滔天的一家,不再为皇帝所忌惮,而是下遏臣子,自成一脉。
我是皇帝的眼,洞察京城大小官吏,藏私之事,勾连之事,皆逃不过我的锐眼。
金色的丝线燃烧一般地落在宫檐上,屋脊兽的身形勾勒出剪影,模模糊糊的,我闭上了眼。这就是当年我的白日做梦,痴心妄想,可是,他们都在实现……
我微微偏头,却只觉握住我腕子的手异常的滚烫,再抬眸,对上的是张怀民欲念横生的眉眼。
第一百二十九章 日月同辉
太阳已然坠落, 高高悬在天上的不再是明亮的天灯,而是温藏的莹莹月一朵。
炽热的焰火却还在无休无止地燃烧着,从地上连到天上, 绵延而一簇簇的尖芒,在心底隐隐作痛。
如果你仔细观瞧, 你就会发现这并不算奇特的天象。二日同天是国之大凶, 龙颜为之震怒之记载历历, 但是日未去, 月已夺, 似乎并不为人所忌惮。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众人明白, 月亮就是月亮, 月亮失去太阳就会黯淡无光,而它不过是借了太阳的光, 这才明媚如斯,清绝旖旎。可是啊可是,天象不可小觑, 哪怕如常,天象之善恶,只在钦天监的笔尖轻转之间游走四方。
石板的沟壑中长出些许野草,乱荒荒的,扫过人裸露的脚踝, 只觉得心烦意乱。
我撩起官服的衣角,来来回回地在石阶旁踱步, 一刻也不敢停歇, 生怕自己一停步就开始胡思乱想。
几位公公见我焦灼,不禁抚平了眉点头哈腰着笑着宽慰我, 眼底的空洞却是掩不住的。
“苏将军啊,不必烦扰,兴许是最近边地又不太平了,需要派兵去镇压呢。常事,常事罢了。将军且宽心,陛下不会再让您披挂了,这几年,您为朝中操劳甚多。如今将才回京,当好生修养,你是我瑾国的后盾,陛下是知晓的。”
我却气息一顿,然后沉沉抬眸,苦涩地扯出一丝微笑,声线略微暗哑。
“李公公,这些年多谢你在朝中替我说话。虽然处地偏僻,音讯难达,我却是耳闻公公苦心孤诣。公公是陛下身边的巧人,陛下的心思是看的最清晰不过的。我想,这一回是个什么局,公公也看的分明。只是这一次,我怕的是,我不亲自领命,陛下他……”
我笑着止住了话头,将平淡自持的视线继续放回那紧闭的殿门,一瞬不宁,继而恢复无情。
李公公抬袖示意一旁急急张口之人,闭目深吸一气,笑面呈递,温言依旧。
“如此,苏将军珍重,万事皆是可以周转的。老奴不过残败之身,并看不透如今走向,只是有一点,送与苏将军,万万勿要与陛下伤了和气。”
他言毕,意味深长地抬眸,眼角的纹路蜿蜒之下,顺着雨露滴下檐角,竟然显得苍凉与深沉。
我闭了目,当是难得的养神之机,笑意收敛在嘴角,却在李公公下一句轻微的人言后,笑意掉入冰冷的积水里去。
“苏将军,老奴斗胆多嘴一句。您要是觉着道理呢,就听去,要是冒犯了将军,将军就当没听过,老奴自个掌嘴。”
他慢悠悠地屏退两边垂立恭谨的干儿子们,一路走路没声地过来,却无端令我毛骨悚然起来。
终于,他不带气息地驻足在我身侧,悄声道。
“苏将军,有些时候,身不能己。老奴觉着,将军与我们,有时其实都是这样,全都拴在陛下身上,不是吗?”
我眼底崩碎,眼睁睁望着目前慈眉善目老者微一点头,然后拂衣而去,那稍稍佝偻的脊背与远处的山峦重叠,分不清彼此,分不清来路与去道。
我微微苦笑,继而叹息,最后将说不出口的话自言自语掉,直到化在浓重的秋冬雾气里,任谁也分辨不出本来的模样。
“可是,李公公,如果这一次,陛下他要我打的,是西戎呢?”
是啊,我只要无差别地踊跃表一句忠心,张怀民就会显出明君之姿,垂念关切将士疲乏,山海一程,换了人选。
他或许只是需要我的表态,来应对朝中再生的疑虑与猜忌,因为今日的朝会比平日提早了半个钟,并且还未下朝,定是那些个老面孔极力陈言我去亲手斩断西戎的永绝后患性,而张怀民在隐忍着替我拦下这些不怀好意的想法。
正思绪飘摇,殿门缓缓开启,一个宫人低眉走出,瑟缩非常,甚至不敢看我,我却隐隐觉得,不是因为畏惧,而是……不忍?
我最后望了一眼绚烂的天色,似血夕阳,金边镌雕,一半是残阳火花连天坠,一般是新月如勾逐渐完满,地上的砖锃亮如镜,映出郁色滚烫,金光溢出的画面定格。
我却无心赏玩,心情一沉,心中聊余一句孤笔,笔触寒凉。
“前路不是绝路,地上的火花还是触碰天上的熹光。”
然后我决绝地闭了闭眼,喉咙深处近乎是呜咽地叹笑一声,回身应了话。
在宫人随着我慢慢踏着节拍的脚步愈发低垂的头没入遥远齐平的晦暗天际线,割破昏晓。直到我与她擦肩,然后款款地走入亮堂的所在,经过那道门的一刻,我感受到的却不是如释重负,而是彻骨的冰寒,从头浇灌到脚。
毒箭一般的目光四射而来,不加避讳的,堂皇的,四面八方,犹如吐信子的蛇,盘卧在雨林深处,觊觎着我面上的惶恐。
我却迎着这些恶毒的视线高高昂起头来,不卑不亢地双手交叠,平稳跪倒。
“陛下安康,臣苏钟离拜见陛下。”
张怀民面上的情绪有点耐人寻味,甚至是复杂多端的,却惟独掺杂不是欢欣和松快的。
但是我却将视线乖顺地垂了下来,一落千丈,更多的余光,闲散地聚焦在了他那因为紧握扶手而青筋隐现的手背上,目光一动,微微弱弱。
\"苏爱卿。”
言辞之间,说不出的苦涩与试探,颤巍巍的话语好似一掌只悬不落的手,以及千端万绪的委曲隐忍。
“臣在。”
我眉眼微抬,目光交融处,难以言语的荒谬就那么横冲直撞起来。昨夜床榻之上,我们不分彼此的默契,此刻朝堂之上,我们心照不宣的疏离。
“朕方才得百官联名上书,攻打西戎。”
意料之中的答案,我却无暇心痛,酸胀的心间一触即走。
在百官的定定注视下,我无声地笑了下,肩膀的耸动只是轻微的,甚至看不出情绪的波动。
我却仅仅浑不在意地摸了摸脸颊,然后拍了拍衣摆,落落大方地站起,然后眸中笑意与悲意并存。
“哦?当真有此事?”
我的语气那样漫不经心,似乎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虽然我希望不是。
百官都是一愣,然后不详的预感渐渐弥漫在整个大殿里,挥之不去。
金顶画梁,走龙飞凤,烛火凋零,宫铃振荡,一切如常,熏香浓的刺鼻,我皱了皱鼻子,嗤笑开骂。
“笑话。”
百官身躯皆是一震,大骇之下,求助一般望向了唯一能制住我的张怀民,生怕我说出什么大逆不道或是惊世骇俗的话来,可是张怀民只是微微笑着注视着我的背影,并不发话。
我没停顿,大步环绕一周,然后迎面虚空的焦土,狠戾了语气。
“三年的契约,是谁给的承诺?”
我笑得不真切,却气得浑身战栗,上朝照例是要收走兵器的,我也不例外,但是当手握成拳,我却觉得,手中延伸出一支空气刃来,划破了虚情假意,绝非虚空索敌。
众人都是微不可察地向后退缩,然后我笑得撕裂嘴角一般,痛楚在嘴角蔓延,血泪都含在咽喉。
“如今反悔,又是谁的主意?”
我激愤到了极处,清雅的周身浓重的戾气横生,眼尾都开始发烫。
就在百官大气都不敢出的静谧之中,一人迈步接话,从容不迫。
“苏将军,莫要动怒。此事并非苏将军所想,是要为难苏将军。而是……而是西戎……确实拖不得了……”
旁边一人应和着就上前一礼,将我的言语生生逼退,绵里藏针,言笑晏晏。
“是啊,苏将军,西戎必然收复,这个功劳成后便是千秋万代为世人感念景仰。老朽念及这朝中武将后生,较之身经百战,从未失手的苏将军,实在资质平平。依我等看,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选了。”
我冷冷淡淡的,挽起的发渐渐松垮,就如我的心神,逐渐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