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上位,笑话。”
我血肉模糊的掌心卷起,随着一声嘶的喟叹,我却餍足地闭目,这样深入骨髓的痛意,更能令我清醒,不至于沉沦。
“我在苏家的多少次被打倒,我奔波各处的艰辛,我失去至爱友人的绝望,竟然都轻飘飘成了舞姬投机,一步登天是么?”
我鼻息发热,头脑却不发昏,一字一句地向着洛桑极陈道。
“是,他们从未放弃对我的污名化,可是,这能中伤我分毫么?上蹿下跳,乃是跳梁小丑。”
我嗤之以鼻后,笑得发钝,却语意尖锐。
“那么,舞姬上位又如何?”
洛桑定定望我,眼底的星火燎原,映亮半边天穹。
“我之所以能出色地完成先帝嘱托,不过是靠的一颗不怕低下的心脏,却跳得赤诚,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先帝信任,对得起张怀民默许。若不是朝中舞师倾力教诲,我的演技怎能纯熟至此?我的计划怎能行至终章?他们所谓的权谋法,瞒天术,不过一纸空文!事实就是,张怀民被制约在外,朝中无人可近到先帝身,名为看照,实为软禁。偌大的朝堂,无人敢出声,只有我,脱下一身战甲,换上了舞裙,掩去傲气,眼中所浮,不是凛凛,而是温柔刀。每一献媚,我都胃里恶心得酸水直冒,可是我忍住了。这就是为重的大局,所以,这样的至暗时刻,那些个傲骨不折,或者说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又在哪里?”
我说的动情,声音却不破碎,而是愈发高昂。天光不知不觉亮起,鲜亮的土地上顽强生长的草木依旧,却在一夜寒霜后,更加舒展挺拔,凌霜傲雪,不止出身高贵的枝头一点梅色,还有出身寒微的一丛芨芨草,心比所生土壤有韧之而无不及。
“对,这就是政治场的脏脏。你染指了他人的利益,获得了他人不及的功劳,你就得做好被打压,被眼红,被针对的预防。可是,我深深凛然和胆寒的,却不是这一点。”
在目色震惊的洛桑注视下,我熟视无睹,呐喊出声。
“是偏见,是他们的虚伪,是他们企图将我深藏!我可以是怀民的妻,可以封妃,成后,可以母仪天下,却惟独不能,在此战中,拥有自己的性命,在皇权交接的功臣簿上,拥有专属于我苏钟离的一页。”
洛桑倒退几步,手指深深攥进拳头,眼底的凛然呼之欲出,化为震颤,撼动大地,绵延千里,直抵京城,却无人听闻。
我近乎是悲戚地徐徐吐字,一头乱发丝丝屡屡地随着风声轻扬,却无暇顾及。
“对不起,以这样的面目示你。”
洛桑却宽和地笑了,喉结滚动,目光深沉而厚重,将我温柔地扶住。
“苏将军,你要明白,你是护住了国家的将军。一战灭阿颜氏,这是何等的功绩!如此险象环生又艰苦的环境,你能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尊重。”
他笑了一笑,海纳百川般的温润与柔软。
“苏将军,你不必整洁,不必风度翩翩,不必举重若轻,不必万事周全,尤其不必漂亮。”
我闻言,愕然抬眸,深深接下了洛桑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却心底泛起酸涩。
“是了,这就是我想一吐为快的,那朝堂满员衣冠齐整,却丑恶的嘴脸。我苏钟离,可以向时局低头,可以向苦难垂眸,却永不俯首给这样的伪君子!空有衣冠,实无骨骼。”
我微微一笑,心底的空洞放大,眼底却在洛桑的温暖包容下一点一点,满了起来。
“所以,我早就明白,只是不愿屈服,我若是远去了,他们就得逞了,而我偏不。”
洛桑瞳孔摇晃,轻握住的玉佩都沁润了汗水,而我掌心的血流尽,终于结痂。
我轻佻却坚忍地展颜,向洛桑一作揖,意气弥生。
“洛桑,我不知道你我的母辈有什么深厚的情谊,我也不明了究竟那桩悬案背后瑾国和西戎的纠葛。但是,我愿意相信你本身,不为外物。你将才很多语句在我朝人看来一定是挑拨离间,企图将我拉向西戎阵营的,由此溯极推演,你的见义勇为是出于不纯的目的,分化我对瑾国的忠心。”
我笑若风穿田野,轻快而恣肆。
“但是,我信你。天亮了,我该去整军了,再修整几日,我们也许就要回京了。洛桑,我很希望,那日你能来送送我。”
洛桑心被重重的撞了一下,然后恍然望我,心却陡然潮湿。
初生之日火红,金色的光线绽放开来,将天地映出亮津津的色泽,壮辽而阔丽,渲染出恢弘的画卷气。
我转身欲走,却被洛桑急急叫住,眉眼含情,桃花一般的柔和。
“一言为定!钟离,啊不,苏将军,我部上一任首领,可就是你的母亲!”
我目色俱震,已然猜中下一句的急切。
“我知道,小小部落首领比不上中原将军,尤其是护国将军之权重与优越。”
他一顿,然后笑得欢悦和真诚。
“可是我西戎,从不心存偏见。我知道,我这样说,很冒犯。或者说是大逆不道。可是,我不说,也许我会遗憾终身。命运轨迹交重,我感激上苍的顾怜。所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你愿不愿意回去,从我手里拿回你母亲的位子?”
我静默一瞬,忽然笑了,是全然的,喜极而泣的。
“洛桑,以后就唤我钟离吧,但我还会是苏将军,原因,方才我已经全盘相告了。”
洛桑愣住,然后并不难过,只是欢喜地点了点头,高声应答。
“好,钟离,那你要保重啊!”
我笑着摆手,慢慢走远,天光大亮,日头升得很高,离我立的山头很近,一时间红光迷眼。
却在这时,身后又传来洛桑遥遥的呼喊,转身便见他手在嘴边圈起,试图让声音放到最大,然后竭力道。
“对不起,钟离!我方才想起,我昨日弄坏了你的刀。听说,那把刀的主人,对你很重要!非常对不起!”
我却发笑了,笑得腮帮子都发酸,很久没有的舒朗。
“不用抱歉,拨云,本就是那刀的使命。感谢你,为它画上了最圆满的句号!谢谢你,洛桑!”
我以同样动作回应他,手摆在嘴边,果真传出好远,风吹芦苇,摇摇摆摆,声音也是摇摇晃晃,却抵达他的身边。
见我走远,洛桑高高勾起的唇角一落千丈,眉宇微微拧起,目色是隐隐晦暗,心忧浮面。
“可是,我未曾告诉你的是,无论西域还是中原,亲近之人,对玉仿刻,都是极大的忌讳。”
第一百二十六章 默不成悲
天高气爽, 秋风里卷起干净清甜的金波,北雁南归,云压得极其低, 我折取一支狗尾巴草含在口中,微微皱眉。
我回身望了望锅炉烧的正旺, 热火朝天的士兵们, 笑上一笑, 含糊不清地喊道。
“将士们, 吃饱一些, 回京路上可就没这么好的招待。另外,让军中的所有将军皆与我一同前去登门感谢乡亲们厚爱, 在这样食物匮乏的地界, 拿出这样的手笔,实在是花了心思, 不能让他们心意落了空。”
一旁的蓝世砚微微挑眉,眼底的佩意深了深,然后显出无限开怀之色, 酒窝深陷。
“钟离确实有在好好收揽人心。”
我嗔怪地扫了一眼他颇有些微妙和调侃的面容,微微不愉。
“泽云,别听他胡诌,赶又赶不跑,一天天就只会带坏小孩子。”
虽然放的都是些狠话, 我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笑意,目光放远, 绵延到河对岸的牛羊群上, 叹了一气。
蓝世砚有些暴躁,气呼呼地鼓起嘴巴。
“你和洛桑都把我当作小孩子!明明我就比你们小了两岁!”
我安抚似的揉了揉蓝世砚柔软的头发, 慈爱的语气让他一阵吐血的冲动,疾速闪开大喊大叫。
“阿,钟离你别这样,真的很像在哄小孩子啊喂!”
我失笑,却在念及他刚才暗藏玄机的话时假意懵懂。蓝世砚见我佯装,打趣的兴趣愈发浓厚,不顾我刻意调转身子背对他去,恬不知耻地追过来撑着下巴瞧我瞬息万变的眼色。
“钟离,你其实没那么讨厌他,不是吗?干嘛老是一副对他敬而远之的模样,洛桑他总是可怜巴巴地跑来和我诉苦,我听着都觉得他可怜呢。”
我无语凝噎,咽了一口唾沫,好气又好笑地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刀,堪堪发问。
“泽云,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蓝世砚忽闪忽闪的眼睛却只是认真地停留在我稍稍苦涩的面上,然后缓缓微笑。
“钟离是说,你们所隔乃是家国,不便深交?惧怕流言蜚语,与莫须有的罪名?”
我见他通透,无需点拨,欣慰至极,却眉间一顿,深深道。
“看来你并非不知,那你还来给我添堵。”
蓝世砚却嬉皮笑脸地避开我声势浩大的刀柄一敲,习以为常到面色不改,继续试探。
“我只是好奇,如果你们并不是这样的立场,有没有可能,会成为无话不谈的关系?”
我扶刀的手微微一顿,然后噙着不淡的笑意悠悠道。
“嗯?什么意思,如果他愿意带着西戎全部归降瑾国,那我当然是以礼相待,绝无半分嫌隙。”
蓝世砚却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挺身而出的壮烈,生生避开我的刻意糊弄,然后语意亮闪闪地更进一步。
“不,钟离,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指尖微寒,心底也是一凛,眉目顷刻换上疏离的气质,笑意尽失。
蓝世砚已然对我熟悉得不行,又是个灵敏的孩子,对我的一颦一笑都了如指掌,我情绪的变换自然也是逃不过他的琢磨,但是虽然知道我避而不谈,却还是铤而走险,豁出去一般闭了闭眼,横着脖子道。
“钟离,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是西戎土生土长的那一个,你会不会,和洛桑他……”
他噎住一下,然后喉结稍稍停顿,艰难吐字,小心翼翼端详我逐渐黑成锅底的面色,心一横,连珠炮似的说了个痛快,然后就是一副要杀要剐随便的赴死情状。
“情投意合?”
我却静下去,一时间风都吹没了声音,不远处的大雁发出一声洪亮的鸣叫,芦苇簌簌飘荡在流动叮铃的古纳河边,一如既往,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半晌才捡起温和无暇的笑意,轻轻叹息,没有分明的情绪。
“泽云,我真是一点都没有看错,你虽长成英姿卓越,眉目朗俊的少年,却还是心智不够成熟。”
蓝世砚这一回没有炸毛,只是安静地听我不温不火地谈论着,只是莫名紧张,眼前这个情绪一向平稳的人会忽然给自己一个不容转圜的绝情答案。
我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吐掉了口中的狗尾巴草,眼中染上复杂的情绪,却有那么一点无所着落。
“不会发生的事情,没有苦思冥想的必要。”
蓝世砚的心凉了半截,却不死心地等我下半句,他就那么无端地坚信,我话没说完。
这一次,他倒真是没有猜错,我吸了吸鼻子,然后笑吟吟地远眺牛羊,声线徜徉。
“况且,爱不是其他情感,不是你所说那样,轻而易举的事情。”
蓝世砚猛然抬头,望向我的眼神既悲又喜,急切却犹豫。
“我和他认识不足一季,是话还算投机的朋友,但不是泽云你想的那种关系。”
他陡然落寞,睫毛投下的阴影盖住了眼底的不甘,恰如天上的游云遮去了云罅漏下的光,粘稠直至稀薄,好似一条笔直的光的道路,从地表延伸到天上,美得令人心颤。
我摇摇头,笑得很释然,快意的语调微扬,向泽云一歪头。
“泽云,更重要的,有一条足以推翻你所有的假想。”
他不解其意地晃了晃脑袋,欲言又止,看向我的眼神谨慎而纯粹,好似清晨薄雾弥漫的林中小鹿,呦呦鹿鸣,食野之萍。
“我已经爱上张怀民了,爱是有先来后到的。”
泽云瞳孔摇晃许久,这才镇定心神,苦涩地弯起唇角,失意道。
“原来是这样。”
他沉思良久,望向我的眼神欢快起来,急急道。
“钟离,你是对的,是我冒犯了,抱歉。”
我见他想开,笑意生面,温温柔柔一如先前的模样,温和出语。
“这番话,不是洛桑教你说的吧?”
泽云面色一慌,然后连连摆手,无辜的眼睛瞪得大大,声线都清朗起来。
“当然不是,钟离你觉得,以我在你面前的拙劣,洛桑会让我来给他丢人现眼吗?我只是看你们很登对,心生此意罢了。”
我权当风过听后,微微一笑,波澜不惊道。
“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他的心意。虽然我不知道他这情意从何而起,但是我装作不察,是最好的结尾。”
蓝世砚惊掉了下巴,一把挽住我的胳膊,猛烈地摇了摇。
“钟离……你,知道洛桑的心意?”
我啼笑皆非地一努嘴,然后云淡风轻地应答轻轻,脚边荒芜的草抚过脚背,酥痒挠心。
“你们是一类人,最藏不住情绪的。若是来了中原,怕是被怎么害死的都不知呢。他的喜欢,都写在眼睛里呢,我看的分明。”
蓝世砚傻楞半晌,堪堪回神,然后笑得不好意思起来。
“这样,看来洛桑他,还是来晚了啊……”
我心里隐隐一疼,不是感官引起的,而是生理本能一般,酸胀而不可排解。
我掩住眼底的阵脚大乱,抚平了胸口,强撑道。
“也许是吧,如果我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无忧的童年,在西戎土生土长,有个如影随形的竹马直至长大,可能,会动心吧。可是那不是我,那就不是苏钟离。苏钟离就是那样的复杂和不可理喻,生于苦难,长于泥沼,毁于破碎,塑于背弃,然后还是从头再来。”
我定定施以目光飘渺的蓝世砚一个淡泊的笑颜,然后云淡风轻地抹了抹脸颊,那是泪水,冰凉的,不自觉滑落的,所过的面庞却是古井无波的。
蓝世砚眉目间浮现一抹不忍,千言万语到了嘴角,却还是咽了回去。
我深深叹息一声,远眺群山,俯视在大地上蜿蜒前行,不知源头,亦不知所终的古纳河,山舞银蛇,还是笑出了苍凉之感。
“你看,我们都不是一路人,得以重逢,并不意味着就是天生一对,这两者,天差地别啊。”
蓝世砚望着身形消瘦不少的我的背影,陷入混沌,然后惋惜,最后微笑。金黄色的草木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地表,那是不可多得的植物,在这荒凉的大地上,孤寂地生长着,从我们踏足这片土地开始,一直存活到这个深秋,百寒不侵。
我眉间的愁苦须臾抹平,我欢笑着拍了拍还没从忧愁氛围中挣脱出来的蓝世砚,放缓了声线。
“蓝世砚以后也会遇见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到那时,就会懂了。而且,我相信,洛桑他以后,会遇见比我更合适的人,他会释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