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一声, 率先发难,凝着那人稍显平静的眸子寒了声。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你究竟是谁?”
洛桑却微微低头,一绺鬓发垂落, 泛着棕色的光泽。
他笑得不似京城公子哥轻佻,只是明亮坦诚,热烈的目光友善地在我面上蜻蜓点水地逗留一瞬,然后叹道。
“苏将军莫要动怒,我不是正要和你说吗。故事很长很长。”
我将信将疑地靠着他缓缓坐下, 然后眉眼低垂,十分的不自在。毕竟, 我还未曾与一个陌生男人如此快地拉近距离过。
我目不旁视, 瓮声道。
“说吧。”
层云破裂,月光似河流淌, 静谧无声之中,萤火虫在远方三里所在上下飞舞,芦苇高荡。一处贫瘠,一处丰美,这地方还真是五毒俱全,五脏俱全。
我无端笑了一下,洛桑安定地望着我的侧颜,轻笑出声。
“苏将军何故发笑?”
我却只是敛了笑意,摆手摇头。
“只是觉得方才惊心动魄,现在又如此的慢条斯理,落差太大,一时心悸罢了。”
洛桑眉眼一挑,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嘴角,心情颇好。
“苏将军,其实,你笑起来的样子,很灿烂。灾祸过去了,不必自扰,愉悦些,别板着脸啦。”
我狠狠愣住,斥责一般威严的目光扫过了洛桑一闪一闪的眼眸,不爽道。
“我不像你,威信立在族中已是定数,我一旦松懈,一旦露出软弱,可能军心就会不稳,部下对我的信赖就会少上三分。所以,我习惯了绷住面色,拒人于三千里外。”
洛桑却不以为然,叼起一根狗尾巴草咧嘴道。
“不是这样的。苏将军有没有想过,其实你的威信不在于身份,而在人心了呢。”
我心中一骇,却沉面反驳。
“不,我虽尊为护国大将军,却依托陛下信赖,哪怕我退位,后继者犹如过江之鲫。所以,端正自己的身份,为陛下分忧,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才是正途。”
洛桑听着听着,无声笑开,我不满地用眼光扫去,愠怒上三分。
“怎么?洛桑笑什么?”
洛桑揶揄地打量着手中的玉佩,在月光下澄澈而温润,一瞧便知质地极好,是不可多得的品类。
“我笑苏将军自欺欺人,还不肯对洛桑坦诚相待。”
我眉毛陡然竖起,凶狠地磨着后槽牙气急道。
“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已经管了你不该管的,你不要一错再错,把自己赔了进去!”
洛桑却不以为意地将玉佩对准月亮,细细端详。
我这才发现他手中玉佩眼熟,愣了愣,我摸向腰间,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原野。
洛桑无言地望着我掌心几乎是一模一样花纹雕刻的玉佩,眼中眸光大盛。
“你……也有这玉佩吗……”
声线难掩激动,他焦急地望进我沉沉的眼眸,却只是渴盼认同的模样。
我沉吟良久,只是一笑。
“确实相像,或许,这就是西戎我族的传统吧。所爱之人对玉相配,寓意美好圆满,或是花好月圆。”
洛桑却凑近,目不转睛地端详上半晌,然后笃定地转向面色不改的我,眼角染上浓厚的笑意。
“苏将军,一般无二阿。难不成,我们的玉佩是一对不成?”
我却冷眸断然,有些不耐。
“绝无这种可能,此双鱼玉佩乃是我自幼佩戴的一半,后来先帝把我母亲遗留下的另外半块归还我。”
我眸光一闪,发觉了其中端倪,却只是泯然笑了。
“先帝怕我回西戎,撒了谎,却是善意的,无妨。”
洛桑却似乎并不会意,只是执着地凝视着我,疑窦升起。
“不,西戎素来无造三块玉的习俗,堆玉成双,这是约定俗成的。会不会,你那块玉,是假的?”
我凌厉的眼色打在洛桑脸上,没了好脾气。
“假的?那你倒是告诉我,如果先帝扶植我就没安好心,那为什么还要将我培养成大权独揽的那一个?他只需要将我直接杀了,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我母亲的献身或许是大义使然,不是什么阴谋诡计,但是,她的死是无可否认的。她平了两国战事,这就是历史,这就是那场仗,那就是苏长青他起家的地方!”
我越说越激动,简直心跳声盖过了周身的虫鸣,让我天灵盖都在发冷。
洛桑静静听我倾诉完,将手掌摊开,我犹豫一下,还是将玉佩递了出去,只是目光死死盯住洛桑的动作。
洛桑却不在意地微微笑着接过,轻柔地摸了摸,然后举起,对着月光徐徐看去,眉宇拧起。
“借月观玉,是西戎和中原都极为喜爱的雅事。在月圆之日,会摆十里长摊,售卖各色玉石。”
我凝神听着,不觉点头。半晌,洛桑收手,眉宇间是说不出的失落。
“G,真是奇怪阿。确实无恙,千真万确,可是,怎么会……”
我一把夺回我的双鱼玉佩,小心收好后瞪了他一眼。
“兴许是你家里人看见了我母亲所刻之玉精良,仿去了呢!”
洛桑眉毛一跳,嘴角抽搐,没好气道。
“苏将军,西戎人喜欢独一无二的对玉,这是西戎和中原最大的不同。所以,这应该不可能。”
我却不以为意地拍了拍腰间玉佩,叮铃作响,完满地笑了笑,嗤之以鼻。
“说不定是中原的文化影响了西戎。”
洛桑脸黑了不少,翻了翻白眼。
“苏将军,您又来了。那我还说西戎影响了中原呢!”
我环抱双臂,一本正经道。
“我才不是有失偏颇之人,只是我耳濡目染,浸润在中原文化长大,自然是受中原习气多些。不过,西戎文化,确实对我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亲切极了。”
洛桑脸色这才好转,悻悻道。
“还以为……你母亲答应了呢……”
我余光一动,望他间,眼波流转。
“答应什么?”
他却只是虚笑一下,落寞地坐正了身子,晃着腿轻快道。
“是我多想了。”
灰茫茫的天际线还是那么的凄冷,只有微微的光在交界处闪烁着微弱的色,幽暗而诡秘。
我于是展颜,拍了拍他突然佝偻起来的脊背道。
“怎么忽然这么失落,打起精神来,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吗?”
我不着痕迹地身体前倾,然后眨了眨眼。
“还有,如实交代,到底救援瑾国打得是什么主意。”
洛桑咽了口唾沫,撇开了视线,不自然地望向清冷的戈壁,细沙流动,在月光下缓缓行走。
“苏将军,你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是世交。”
我微微愣住,然后危险地眯眼,嘴角的冷意蔓延直到眼角,勾勒出不善的情绪。
“洛桑,说话是要付代价的。”
洛桑却并不闪躲,直直接下我眼底的锋利,然后轻轻绽放笑颜,一如朝阳。
“苏将军,我洛桑,从不打妄语。因为母亲说过,我部中人,不可不真,不诚,不信。”
对峙之下,倒是我先退去锋芒,稍稍落败,颓然道。
“如果是这样,那你告诉我,我母亲会为我现在的成就而高兴么?”
洛桑眼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心疼,然后眼眸蕴了温情脉脉,轻声道。
“苏将军,你记住,令慈不是因为你多么出众而爱你的,只是因为你快乐。”
我嘴巴微微张开,好似一朵即将枯萎却得甘露的花朵,眼中干涸的希望再次湿润。
“是这样吗,我没有给母亲丢人对吗,母亲是……很爱很爱我的对吗……”
我近乎哽咽,酸涩地落下泪来。洛桑似乎意欲帮我抹去,我们却并未亲昵到那般,于是只是轻轻揉了揉我的肩头,安慰许久。
“是这样的,苏将军千万不要给自己负担了。我母亲说过,当时怀你的时候,玛吉德阿娘欣喜非常。处处都是小心翼翼,对你呵护得不行。始终渴盼你的出生。”
闻言,我再也无法抑制,呜咽着隐忍着的,都滂沱而出。
洛桑却只是垂下眸子,权当不见。
我被折磨太久,曾以为母亲是被西戎所害,对西戎的恨意深入骨髓。却又为母亲盲目爱上那个男人而难过与痛苦,辗转反侧间,每每不得解脱,都只觉肝胆俱是酸涩;后来洛桑告诉我我的母亲才不是因为儿女私情而死,只是因为战事的焦土化,西戎有败落的迹象,然两边都不好受,和解之意不谋而合。父亲又对我的母亲一见钟情,我母亲愿意尝试接受他的爱意,于是我母亲甘愿只身赴瑾国换取休战一纸,谋求转圜,这才生下了我,可是若是如此,那我便是母亲后来苦痛的源头,那我恨的,不过是自己的存在。
要么是西戎肮脏母亲洁白,要么是西戎洁白我却肮脏,看似难两全的命题,顷刻间明朗。
所以,母亲无论对苏长青和中原什么情感,都不影响她对我的爱,而西戎,生养我母亲的地方,我不爱,也当敬,因为如果我对它大动干戈,才是对我母亲最残忍的迫害。
最爱之人恨透了自己最爱之地,何其悲哀!
第一百二十五章 紫微觉醒
我舒展眉宇, 开怀大笑,腰间玉佩浸润月色剔透,悦耳地叩击在沉睡的夜里, 一下一下,消解所有的失意。
我眼底细光闪烁, 一如月下荷塘, 月光似碎银洒了满塘。
可我并不处江南, 此时此刻, 混合粗粝感的风划过我的耳畔, 更似滋养边地的季节河流浑浊水底的光影,直到水流沉寂, 我这才看清我的倒影, 而旁边,赫然是我的母亲。
风搅动水面, 揉揉眼睛再看去,已然是荡漾着笑意的洛桑抱臂的模样,明明夜色深厚, 却明媚,承载大地还未散去的余温。
我叹笑,回身雀跃不少,眉眼弯弯的洛桑猝不及防被我的热切撞了个满怀,于是失笑。
“怎么了?”
我抿了抿嘴, 思忖片刻,笑吟吟间, 直白道。
“所以, 你是为了你我母亲的情谊出手相助的?”
洛桑笑意更甚,身子微微下倾,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然后捎带嫌弃道。
“是也不是。”
我一下炸毛,气势汹汹地站直身子,大步上前挑起了洛桑的下巴,微风吹拂,我的发丝轻轻刮过洛桑的下颌,丝丝痒痒的。
他眸底的深沉闪动一下,却并未反抗,只是任我摆布。我看着似乎乖顺下来的洛桑,眯眼挑眉,继而恼羞成怒。
“你别以为帮我减少了可观的一笔损失就可以消除我对你的猜忌,让我对你感激涕零。毕竟。”
我声线凉薄,微微顿住,然后指尖略一拨转,发狠地捏紧了他的下颌骨,生硬道。
“比起损失惨重,我更畏惧的是与异族人沾亲带故。”
我此番话可以说是尖刻至极,冷漠到我自己都觉得厌恶,可是,这是对双方而言最好的归宿。
发于情义,止于面礼,最后天涯一方,我这短暂又漫长的十七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洛桑因为吃痛近乎是□□一般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在我缓缓放手的一刻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不甘,未待我捕捉清晰就恢复那副散漫的笑面,清澈干净。
“苏将军,你既然回溯方才的不愉快,那我可就要斗胆效仿了。”
我稍抬下巴,眼中戾气隐隐显露,在空气中与对方的试探激烈交锋,好像有火星子在虚空中劈里啪啦作响。
洛桑却笑意不变,甚至带上一丝与他气质格外排斥的邪气,显得玩味而致命,让我有些恍惚,语气疏离。
“你说。”
“你虽与张怀民相爱,一路扶持,不离不弃。甚至甘愿为他站在孤零零的一条战线上,受尽史官唾骂专权暴虐,背上骂名。”
他有意无意地叹了一声,眸光幽幽。
“可是,你还是为自己单独考虑了不是吗。”
我眉眼陡然一寒,然后声线沉闷,字句含糊。
“考虑?”
声音是略微发笑的,心却是隐隐动摇的。
“我苏钟离君君,父父,臣,子子,履行未曾有差,与群臣对立,只为监察,上接皇权,从未谋私。到头来,你却连忠君这一条,也要摘去吗?那么这样的评价,不论偏颇有否,是不是,还不如那些个操□大动干戈,泼墨无顾忌的修史之人呢?”
我言语犀利,目光冰冷,直视笑意浅浅的洛桑,没了温情。
洛桑却并不慌张,微微张了张嘴,然后轻巧吐字,尖啸声贯穿我的鼓膜。
“苏将军说领君命来灭阿颜氏,我却总觉得,带了点顺带收揽散落在外的君心的意味。毕竟这一次皇位交接,可算不上多么光彩。”
我怒容再难加掩,可拨云已毁,只好抽出一柄短刀,牙缝中挤出危险的语句,含了嗜血的信号。
“哦?不光彩,那我倒是很想听一听,在外界耳中,究竟是怎么个不光彩法。”
洛桑不为所动,闲闲迈步,然后抬手轻点掌心玉佩,吐掉了口中咀嚼多时的狗尾巴草,眸光微凝。
“因为先帝失察,张怀民又力不能及,乃是属下受辱,以舞姬身份隐忍,直到其领兵破入。在你宣读遗诏之前,张怀民所负,还是反贼之名,你就是唯一的连接点。”
我勉强地维系面上的礼貌,眼光发冷,皮笑肉不笑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真相大白之前,一切的忍辱,都是厚积薄发。”
洛桑却只是悲悯地淡淡望了止不住冷笑的我,发苦道。
“可是中原以为,你盗取了本属于当今圣上的荣光,你并不算大丈夫。你不过是一介舞姬恰逢时机,上位得权。”
咔擦一声,手中的短刀应声而碎,鲜血淋漓,我眼底的情绪终于倾泻而出,随之是诡异的沉默,我的哑然,震耳欲聋。
洛桑眼里的心疼呼之欲出,本来因为疼痛而迟钝的我却发觉了这一点,只是悲凉。难道,他也不过是来分离我最后权柄的心怀不轨之人?难道关爱我之人,注定与利益牵扯不离?
洛桑目及我的苦痛却放空,直到麻木不言,忍住眼中泪水,却面色坚毅,只是不愿回应。
他想上步为我包裹伤口,却在一闭眼之后,狠下了心,决绝般诉说到底。
“苏将军,这就是中原,这就是朝堂。”
他缓缓睁眼,然后抬头,以一种悠远的目光将我浑身都浇上一盆冷水,还温和关切。
“我不信,这些污言秽语,苏将军你,从未听闻。”
出乎意料的,我忽然发笑,不顾手上冒血不止,只是冷眸戏谑。
“怎会不知?只是人家怎么说,你管得着吗?”
我面上的薄怒一息后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是淡漠的悠哉与轻蔑,不是对洛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