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闻言似乎动容,撤刀的动作慢了半拍,缺口处涌上来的几人眼看着就要近了他的身,却不料我衣袂轻移,一式倒劈山将那人劈出几丈远,连带着后方熙攘者连连退却,站立不稳,踩踏死伤。
他平了声,微微道。
“以自己为诱饵从中军口引敌深入,将那个偏将推出去,还皆被合围,围困至此,你还有什么办法逃之夭夭?”
我却嗤之以鼻,笑得不可琢磨。
“呵,既然你能靠惊马一匹借力闯入,我又有何不可?”
洛桑眼皮一跳,略显局促地腾出一只手来推出刀柄,那长马刀收放自如地冲撞出去,然后轻轻巧巧地回弹,伴随着他意味深长的话语。
“杀惊马,换着力,可是我西戎人的做派。”
他好整以暇地偏头,带上了几分挑逗,兴趣深厚道。
“怎么,承认自己是西戎人了?”
我却轻蔑地一撇嘴,眼光微沉,一记愚公移山,将不断聚拢不见减势的阿颜氏横扫出一圈开去,然后轻描淡写地将他也拒之千里外,沉沉道。
“不,仅仅是拿来用罢了。若不是先帝嘱咐我不可涉足西戎,我一定以此,师夷长技以制夷。"
面色一向明朗的洛桑此刻却深深蹙眉,不赞同地出声反驳,同时手上的力道也重上许多,似是愤怒,我却无端觉得,更多是使人静脉皆是一钝痛后引起的沉痛,隐隐颤抖,长久作祟。
他似乎语气里裹挟了些隐忍,闷声道。
“苏将军,你不觉得,你虽受尽敬仰,却无人真心相托吗?”
我身躯一顿,手中拨云呼啸愈甚,尘埃在放晴的光线里浮沉,我呼吸急促,成百上千的人还在逼近,我却遁入空明。
我在一刻之后回归那副玩世不恭却杀伐果决的模样,冰寒的一招一式贴着风的缝隙,每出必杀,然后凝结成冰霜,错向不肯向我俯首的蛮人,郁结在心的,却是他方才锋利至极的话语,一寸一寸,将我割开,直至体无完肤,直至无葬身之所。
我轻轻笑了,然后狠狠转头向他,手中拨云却精准地叩击向每一个面容丑恶的。
剑气坏绕周身,我却不察,只是死死地,阴冷地锁住眼前这个还是笑得明媚而灿然的少年,不再友善。
“你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你是统领了西戎大部,可是那处终究是落后荒芜的所在,迟早会被我瑾国吞没。错的是苏长青,不是瑾国,你现在让我倒,就是叛国!”
洛桑却难掩失意,喟叹一声,慢慢道。
“不是这样的,苏将军。”
我狠决地挥刀砍去眼前根本辨不清面容的那些个,喉咙中发出困顿的沉吟。
“我不想听,请你住嘴。”
洛桑却不依不饶,一吐为快,手中马刀宣泄般喷洒出血雾,浓度比水汽更厚重。
“是这样的,我西戎确是不如瑾国先进,可决不是一无是处,绝不是你口中的蝼蚁!”
他似乎沾了怒气,却还是竭力平和。我深知自己将才口不择言,也面露愧色,淡淡谛听。
“依我看,瑾国虽物资丰盈,风雨调和,礼节高雅。却,惟独失了人情味,失了纯粹的人际,失了弥足珍贵的淳朴与自然的粗犷。”
我微微放慢刀速,却还是刀刀致命,敲碎过碎裂的不知名头骨。他长叹如笑意低垂,眼眸深情。
“人不能忘本,苏将军在瑾国谋求了好前途是好事,我由衷为苏将军感到高兴,可是,这不是你漠视西戎百姓的理由。”
他眼神转为悲悯与错付,向我淡淡流淌,使我心魄被侵袭似的震颤。
“苏将军,你的为君征战,以求一统,是宏图,是伟业。是张怀民的,是你的,却唯独不是百姓的欢乐。你们得了青史礼赞,你们得了功成声名,却有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我无可否认,西戎与中原分分合合,与这天下融合又分裂。可是,你不该,以淡漠的旁观者语气,将我西戎人的生死那样陈述和审判。你有你的瑾国,我有我的西戎。他们,不分优劣,更别提,你,身上所流,有西戎的一份。”
我自知失言,愧疚出语。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洛桑,我只是,急功近利,有些……口不择言。”
洛桑却笑开去,丝毫没有往心里去,笑容璀璨,仿若天神留下的迹象,纯然而炽热。
“我知道,苏将军为人。蓝世砚那日必定国破,你却选择了和平招抚,而不是烧杀抢掠。先前的南蛮之类,亦是如此。所以洛桑,不是怪责苏将军,只是提醒。如果有一日有人意欲利用你的慈悲杀人,请你想上一想,是否为他人做了嫁衣,是否会使自己将来万劫不复。”
他意味深重地将目光从我身上收回,持刀大开大合地劈去,将那意图偷袭我们的大力地荡飞出去。
我第一次觉得身旁之人炽热外貌下深藏的内力,静静流深,温厚而不强求。
他为身后之人言说,不向我强硬的歪理屈服,那样倔强,和我在某种意义上,如出一辙。
我面上温和上好些,一派祥和。
“洛桑,从现在开始,唤我钟离吧,不必生分了。”
洛桑惊异地侧目,不解道。
“你不生气吗?”
我轻轻一笑,拨云幽幽长鸣,日光攒动,扑袭周身,暖洋洋的。
“为什么生气?洛桑能以真言待我,我应当高兴才对。”
我敛眸,神色清冷。
“朝中之人巴结之人犹如过江之鲫,却大多是口蜜腹剑之人,不可轻信,更不论托付。”
我展颜,舔了舔嘴角,少有的不设防道。
“可是那些人真心为我,屈指可数。洛桑你之言虽诛心,却是恳切。”
我叹笑着轻轻摇头,惘然道。
“是阿,西戎塑我以骨骼,瑾国补我以血肉,叫我如何抉择。”
我目光暗淡一瞬,然后闭眼,拨云难止息。洛桑却只是喜怒不形于色,一言不发。他心中寂寥一下,然后兀自溃不成军,却不知从何言说,只是眉梢浮起大雾,遮蔽林间之路。
钟离,你没说完的话,我替你周全。你想说,你血脉出于西戎,却蒙受瑾国恩惠,忠孝难全。虽然对于西戎的误会在我的疏导之下消解,却不可避开的,瑾国当今圣上,乃是你心许之人,两情相悦,所付良多。而西戎,她唯一的亲人已经死去,还有什么温度呢?
人之常情罢了,有什么怪罪的。可是,洛桑在她不曾目及的阴影落下处笑容发苦,倒不是不甘,只是扼腕与痛惜,以及隐忧。如果说,我告诉你,我在你这里的分量,本不应输给那个人呢?
你会不会动摇?或者说,你不是耽于儿女情长之人,那么,如果你的无上地位之中所践踏而登高,孤寒尊荣参杂,有一些被隐去的残忍真相,你又会不会,宁愿做出背道而驰的选择?
洛桑甩了甩头,眼底的惆怅收住,马刀横过,将所有的侵犯挡在刀前,暗下决心。
正如自己所说的,不应急于结果,如果打着哀民之多艰的旗号使人民陷入水深火热是本末倒置的,那么他直白地强行改变苏钟离好不容易打拼下的的江山的行为,又何尝不可耻呢?
一念及此,洛桑长马刀回旋,如及疾吹劲草,簌簌似风。我望着眼前一望无际且明晃晃悬着的刀尖,以及与他不再那么敌意相生的微妙制衡,呃,准确点说,是我单方面对他不安与揣测。
忽然发笑,洛桑也心无杂念,只是纯粹而温柔得化作春水缠绵般的眼眸轻轻潋滟浮光,与我无声地和解。
我们同时别过头,并默契地闪出袖下长刀泛着凛冽寒光,肃杀而不容,运足了劲道,我们皆是一笑,轻薄而运筹帷幄,疾走背向,厮杀于血色联翩,金乌浓重,鸦雀掠过,似乎是杀气遮蔽了天日,显得天色阴沉。
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剑光在来往敌我间横穿,却不曾停留,我怕一旦停下,眼泪就会失重坠落。谁说高位就能抵御心底的虚空?
或许洛桑是对的,我不该将刀的隐隐,指向生育我的地方,哪怕扶住我手腕之人是我深爱之人,亦是深爱我之人,哪怕我还是怨西戎的,哪怕大势所趋,哪怕存了私心,哪怕手段温和,我都无权剥夺一方炙热生长的土地,和那里热烈活着的人们,就像眼前之人一样,会因为所欣赏之人深陷不义而挺身而出,拔刀相向,不计后果,肝胆侠气,热血澎湃。
可是与我后背紧贴,刀花挽紧,起起落落的洛桑却是另一番心思,他深深苦痛,怀疑也许是自己错了。
虽然她的辉煌所覆,有她难以接受的那部分残章,可是如果张怀民能护她周全,他们这对冲破藩篱的飞鸟,都不得而知的隐秘始终向下沉没,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如此这般,唯一的残忍在于,那个少年永远失去了他的姑娘,就像洛桑永远被摘走,离去难舍难分的神山庇佑,独自枯萎,独自寂寞,独自回想……
洛桑轻叹一气,镇定心神,陡然发力。如果花的神山能滋养依旧,洛桑愿意适应没有她的地方……
一刀杀出,情丝斩断,不再妄想。他身后的我却呼吸一窒,心里没来由地发起慌。明明我们背抵背,心跳邻近,他却似乎有意与我离得越来越远。
哪怕他不久之前,还不辞代价地来到我眼前,向我陈说了洁白的西戎,不受污蔑。
还有,说他想和我交朋友,不是以西戎的名义,我也不是以瑾国镇国将军的身份,只是透过对方窥见对方国度的绚烂,仅此而已,两个为不同心事孤寂的灵魂,一同燃烧。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七级浮屠
我和他站在肆虐的风中, 皆是凝眉怒目,同时亮出手中之刀,一个光彩溢目, 眼底是光芒万丈,另一个沉郁寒肃, 眉上是料峭雪霜, 同时走位, 绕着仍旧望不到头的阿颜氏飞身纵扑。
但见我手腕一抖, 拨云长啸, 望了望面前只多不少,却杀的疲惫而麻木, 仇恨灌满眼眸之人, 悲从中来。
我面上稍许现出悲悯的容色,然后拨云挥出, 再出一式。弥散在空气中的微粒在太阳的澄明下一览无余,近在咫尺,好似推波鼓浪似的, 在我眼前塑性,又溃散,然后读写。
我一息的错愕,然后笑比河清。如山似海的撕扯之间,一道暴起的刀光亮彻, 裹挟着滂沱的风声,劲扫一周, 清出一大片空旷来。
远远的, 洛桑也被我的情绪感染,嘴唇翕动, 却发不出声来,只是静默。
我泪水无声滑落,不知为何,疲倦卷土而来,将我紧紧包裹。我拿起刀枪,起初是为了反抗命运,现在呢?我究竟为什么总是在伤人性命,难道正如洛桑所说,这就是四海归一的卑劣代价吗?倾四海,却又毁四海。我摇了摇头,不可觉察地轻叹,我最近怎么了,究竟为什么总是在多愁善感?
我是武将,敌人来犯,自当保家卫国,这是正道。我似乎得到了慰藉,神色和缓,踹出一脚,刀尖一刺,血色破开。却在转向提刀切开人群的一刻,生出一个荒唐而沉闷的念头。如果有一天,无人进犯瑾国,张怀民要我出阵讨伐,力求一统,我又该如何?
新君即位,向来需要三把火立住威信。文官集团还未稳固,只有吴尚书一脉受张怀民管控,其余仍是观望态度。倒不是因为他们希望另推明主,不过是我的存在,撬动了本来各行其道的机构官僚。而张怀民已然在暗处背负了太多,我又怎么好意思让他错付?
可是……可是不是所有国家都能像伏休一样,拥有蓝世砚这样可以和谈的君主,那么到那时候,我如何自处?我如果言听计从,那我是不是只是瑾国国家机器里变种的一种工具,是一把指哪打哪的刀枪?
那么我和张怀民,又是什么关系?我如果与张怀民不洽,那么我又是什么呢?我立在朝堂,出身乃是东宫辅臣,我和他,早已是缠绕在一起的藤曼,从身体到立场。
我若是退却,那他的隐忍又算什么?我头疼欲裂,怀住拨云,怀中抱月一式推出,杀尽身前十尺之人。人活在世上,是该有支撑的。于我来说,我还并不明了,但那不该是张怀民,我需要有我自己的坚守。
正因为生于战火,我才知晓硝烟过处,所伤不止表面。
我轻描淡写地探出拨云的白刃,眸光一闪,携着手肘的牵动狠狠撞击对方的刀面,牙关都是一紧。或许,我唇抿,腕子发力,挑起拨云喧嚣。
我可以试一试,以温和的方式,严明的军纪,收下他国子民,轻拿轻放,减少伤害。因为,我仰面,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然后淡淡远望了一眼目若朗星的张怀民,熟悉的热流自下而上地拔地而起,将我冲撞地头晕目眩。
我刀舞得愈来愈快,伏虎般无声息潜行,然后骤然暴虐,一式天地倒悬出水似的惊艳众人。
我大喝一声,张怀民根基未稳,又因我而失文势,所以我成了唯一的突破口,唯有拿下一些必争之地,戳中那些个老狐狸的痛点,让他们无话可说,我才能做自己想做的,张怀民也才能做自己想做的。
我目光放远,目色悠远,动若飞龙的刀尖画出所念之人的轮廓,却是温柔的杀刀,连连干翻大势已去却死士般不肯后退也无路可退的阿颜氏。
目光淡着处,是不甚明晰的村落,延申至群峰之后,雾气沉浮,绿墨渲染,这便是阿颜氏对疆域贼心不死的根本所在。焉云十九州,在先帝在位中期失去,再未收复。
是他老人家的一大遗憾,亦是心病,心心念念,却未能看到那一日到来。王师北定之日,怀民会告慰其在天之灵的吧。我目色沾染着淡漠收回,拨云缓缓,若游龙绕梁。习习生风的拨云飘落在再次聚集过来的人堆前端,戏谑之色浮现,勾勒走式,将人群撕裂开来,混乱一片,熙熙攘攘中,我和洛桑对视一眼,然后读懂了对方眼中的紧迫。
于是两刀踩着同样的节拍向后撤走,然后我们后背再次稳稳抵住,心跳都清晰可闻。
我勾起嘴角,还不忘诙谐。
“怎样,没死吧?”
洛桑沉重的呼吸声和男性的荷尔蒙气息包裹向我,汗水滴落不停,我们都是灰扑扑的狼狈模样,却还是努力笑着,不愿对方担心,尤其是我,虽然握住拨云的手掌内侧已经千疮百孔,鲜血将伤口黏住,轻轻一动就是撕心裂肺的痛处,我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的,甚至是在夹缝之中转刀为剑的艰难时候处变不惊的。
毕竟,人家是出于怜悯与共情来解围的,我又怎能拖累。无论如何,我都得将对方保出去。思及此,我的拨云轻盈地支在地上,然后我跃上一匹阿颜氏的马,横起一脚就将对方提下马去,然后向着洛桑微微一笑,伸出了手,大喊道。
“上来,事不宜迟,这些都是死士,我们不能折在此处。”
洛桑却怔了一瞬,目光死死盯住了我血肉模糊的手掌,然后目色动摇,一刻的凄凉与……心疼?
我佯装以为他是嫌弃,略带慌乱地将手心在破烂不堪的衣裙上胡乱揩了一把,然后轻飘飘展颜道。
“快,没时间了。”
他犹豫片刻,沉痛地一收刀,然后飞身上马,稳稳落在马背。我见他坐在我后方,有些不自然地结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