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沉似水,佯装轻描淡写地打了个手势,沉甸甸的一万骑兵已然训练有素地挺身而出,不言不语间立在了我们的左右,脸上所含是必死的坚毅信念。
我隐忍的喟叹声被轰然炸响的雷声所覆盖,倏然消失于无,正如今夜即将死在这远乡的异客们,魂归故里,千里迢迢。我之罪孽,何其深重。
雷彻的冷冽白光旁若无人地淡扫过严阵以待的任何一人的面色,清一色的紧绷与厚重,这对于他们来说,都关乎生死,也许这将是他们鲜活的最后一页,寥寥几笔带过的什么之战,就此别过。
我与长萍一人一烈马,扬起的刀尖发出绝望的低鸣,将这无限延长而难以忍受的诡幻静谧打破,与之对冲的是对面一声咏叹引起的箭雨,雷声未息,雨水未落,箭矢已然纷乱如麻。
士兵们嘴角开裂,唇色苍白如纸,皲裂的皮肤好似久旱的地表,却仍旧高呼杀敌,冲锋陷阵,纵铁盔如山倒,过处裂地破海,褪色蒙尘的战旗招展。我心下一定,亦转着拨云离弦之箭般策马冲出,迎着密密麻麻的箭就砍杀过去。战马嘶鸣凄凄惨惨,被刀砍开皮肤的钝痛声在各个角落反复上演,割裂的声音比布帛撕裂更为清晰和清脆,让人听之心惊。
一万骑兵虽面临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阵,却纹丝不乱,只是淡然列队而立,等待我的部署。我拨云高速回旋,画成屏障,将乒乓落在刀面上的箭纷纷回弹,钝击声使我耳鸣不已,却只是煎熬地屏住那发麻的虎口,等待他们换下一批士兵上前,虽然只是转瞬,却于天生敏感的战争动物,全然足矣。
接二连三的箭的锐利拍打在将士们的盾牌上,漫长到闷响的破空将人的呼吸都扼住去。琅琅金石声震动成一排声浪,使人的肺腑都在震颤。很慢又很快,第一批箭发完了,前排人自发后退,换下一批人上前,不过短短几秒,我却微微笑着发令。
“一点两面,侧翼击打!”
士兵们忍耐多时,一声短促,倾军而出,利剑在昏暗的夜里闪动起一大片光彩,苍茫而萧索,微弱而明亮。流窜的阿颜氏阵脚大乱,腹背受敌,仓皇不已,却在一名将军的呵斥与整拾后勉强停在了较为聚拢的队形,心有余悸。
我极为好笑地凝视着那年岁与我无差的将军,近乎是忍俊不禁。
那人面无表情,虎牙尖锐,痞气十足,傲然俯视我,好似居高临下似的。
“你就是苏钟离?”
我温和笑着应答,全无怒意。
“是,如何?”
他似乎是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尖酸道。
“就你?妄图以一敌万?方才我军一时疏漏,这次,你可没有空子可钻了!”
我淡淡哦了一声,丝毫没有把他的恐吓放在心上的觉悟,拨弄着刀尖叹笑如常道。
“只是这一次,同理可推,你也没有借口了。”
他被我的温敛吓住,却不过一刻,恢复了张牙舞爪的讨人嫌模样。不知为何,我目视这这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痞子模样,无端想起了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洛桑花一般明媚灿烂,瞳流异彩。虽然带着些野蛮未开化的味道,却烂漫清爽,与人为善,不强求他人认同,温和而知礼。
思及此,我笑着摇了摇头,也许,粗野之地就是开不出质文俱佳的少年,只是受那张亦正亦邪的面孔哄骗蒙蔽或是蛊惑罢了,我想多了。
我不客气地握住拨云一倒手,戏谑而挑衅地向着那少年一抬下巴,然后以瞬息万变的阵法调动了中军。
整肃的队伍发起了又一次全力冲击,威风凛凛的军容好似一阵风雪,将所踏之处玩弄于股掌之内,还彬彬有礼且伪善至极地笑着说上一句抱歉。
我操纵着中军径直切入对方还不平稳的中线,企图以对半切割的狠戾方式粗暴地割裂开地方全军,以达到全军崩溃的结果。
不料对方虽狂,却的确有些资本,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的小心思全盘打了回来。我不气馁,侧翼的长萍与我里应外合,将一队阿颜氏夹击向狭窄地段,然后大批的瑾国军被向往麻袋里灌水一样放了进去,瓮中捉鳖。对方见我笑得阴险,一气之下也发动了总攻,两股中军交缠,陷入久战。
我灵机一动,一人纵马穿插迂回于混乱的不分敌我的“麻袋”深处,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冲撞进了阿颜氏的内部。这一步棋,险之又险,好似刀尖舔血,力求一个声东击西和打完就跑。不过以防万一,我事先与长萍约定,我一大喊,他就前来接应,万无一失。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入敌军后方,满头热汗未干,却惊奇地发现,后方军队的人数只见多不见少。
不好,上当了!中军虽确实与我军缠斗,却除去那充实的中军,侧翼与前方皆是虚空假象,大批在这后方候着呢!这个小子,研究过我的作战习惯,还不是一点点!
我疏忽大意的行为必须偿还,并且是亲自填补这麻烦。头皮发麻地定定望着眼前越聚越多的虎狼面孔,我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我简直是完全陷入了洞穴的深处,前有虎,后有狼,只有……只有长萍从外侧击破,露出破绽,我才能自内向外攻击,撤开一道口子!
一念及此,我毫不犹豫地疾呼出声,拨云的铃铛响了三声,在杂音重重的大军之中显得好似弱水三千取那一瓢来饮,实在困难,毕竟我与长萍,不算是什么老拍档。但就在我大为光火和焦灼之际,左前方厚人屏障处一阵骚动,传来长枪的刺穿血肉巨响,我心石稍稍落地,不由分说,拨云也挥向了马下扑上前来的阿颜氏,全无惧色。
最大规模的冲击已然从内部徐徐展开,中军显然不再是主战场,虽然那小子引诱我进了圈套,却有一致命的缺漏。那就是他本人亦在外围不得进入,长萍拖住了他,还带着部下舍命冲击着着铜墙铁壁似的包围圈,勇猛非常,无人能挡。
眼前虽然人数甚众,却为了不引起我的怀疑特意少设置了骑兵而多以步兵围堵,可是当年南蛮的轻骑双将尚且拿我不能奈何,遑论区区小兵无坐骑!
眨眼功夫,我面前已堆叠起高高的尸首,但是前赴后继的人太多,我渐渐力不从心,难以招架。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拨云都滑腻到握不住的片刻,长萍终于气喘吁吁,满眼血丝地赶到了我面前,还连连谢罪,内疚得不行。
我拨云旋转一周,周身洋溢出血腥,冷笑一声。
“现在,到了我们反杀了。”
我随着长萍冲出重围,后撤的人近乎是昏厥着跌倒过去,好似成排的物件一件件摔碎,失去了指挥的前军一触即溃,我和长萍大喜过望,一路杀过去,近乎是杀红了眼。
就在我们即将冲破防线,回归瑾国军的前夕,一道阴气飘落到我们眼前,奸邪的笑夺取了我们的眼底的快意,取而代之是震惊与惊惧。
所以,前面的所有都是诱饵,他可以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就为了杀我,慢条斯理地候在这呢。麻袋多大,并不重要,重要在口径够长,足够我们疲于奔命,然后前功尽弃,所有希望渺茫到竹篮打水,他挡在我们眼前,笑着说别来无恙。
我气的手握成拳,骨节作响,良久绽放出笑意莞尔,向着长萍道。
“那么,打吧。”
那就打吧,是啊,前面那么多稻草一般不值钱的命消耗了我们大半的体力,可是长萍是战上一夜不乏困的裴林的继承人,而我是南蛮之战连着两天不曾合眼的,谁又怕谁?
思及此,拨云亮起,我咬牙上马,眼花缭乱之间,过了三招。我发疯般乱砍,失了章法,对方却显然难以招架。我冷冷笑着心道,不是研究我么,那就不让你找到我的影子,来啊!
就在我们杀成三道虚影之际,大批的人马再次扑袭,饶是我们两人勇猛至此,也无法与万人同时交战,长萍在一枪劈开一将脑袋和踢飞三名士兵后声嘶力竭地冲我喊道。
“苏将军,往东南方向跑啊!我的人马就在那处,那处薄弱,可以逃出生天!”
我几乎是心灰意冷地朝他投去一瞥,他却是从容赴死般挂着平和的笑意。一声刀风呼啸而过,我就那样眼睁睁地,心无波澜地望着长萍的脑袋落到了地上,他身前,是挥舞手臂,龇牙咧嘴,不断企图冲破他的螳臂越过来取我性命邀功的阿颜氏。
我心无流动地定定平视这骇人且狂热的一幕,凝滞了呼吸,长萍虽死,身却依旧挺拔立于马上,犹如永生。
第一百十九章 活白骨
我面色清朗, 眼底的浮冰略微的震颤,却在顷刻之后,身形瞬移, 拨云自下而上挑起三名士兵,眼眸星火点染残血, 心无起伏, 刀却对穿。
团团围住的阿颜氏或是抱臂作壁上观, 或是唇角掀起冷意, 目色幸灾。长萍是我最亲密的偏将, 又是三军中威望极高的一位,任谁看都是瑾国军中中流砥柱的存在。
反观蓝世砚, 虽与我形影不离, 却是伏休国主,招惹他只会惹火烧身。伏休虽依附瑾国, 却不会轻易插足瑾国对外征战事务,所以他们极有眼色和巧妙地避开了蓝世砚,而选择让我和长萍陷入囹圄。神色皆是戏谑与傲气的阿颜氏众将士的目色里, 以为我会崩溃,会迟疑,会报仇,可是我没有。
我甚至没有多看那血肉模糊的尸体一眼,只是微微抿唇, 然后拖刀沉尾,摇曳一声, 将挡在眼前的东南角士兵挑成了马蜂窝。等到他们从难以置信的情绪中彻底抽离出来, 那看似厚实的人墙已经破开一道裂缝,隐隐约约, 我能不甚清晰地望见外围久攻不下的瑾国军队,以及急得团团转的蓝世砚。
焦头烂额的蓝世砚听着手下探子的细碎禀报,艴然不悦,手中长枪的挂铃响成一片。那本是我们穿行战场上定以联络判断对方方位的铃铛,如今却只是徒劳的线索。迷离惝恍听在耳中,大厦将颠急在心里,却无从下手的人墙外部排阵,铁了心要将入瓮之君困死在其中。
就在蓝世砚不顾阻拦,决意单枪匹马冲锋支援之际,一道熟悉的身影犹如天降,从地狱浴血,眼底是难以捉摸的阴郁,却刀尖血液粘稠,洒了一路,腥臭淋漓,一看就是硬杀出来的。
他嘴微张,面孔煞白,冷铅般的唇色渐渐充血,攥死的拳头狠狠锤了自己的胸口一把,然后近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咽。
“钟离……是你吗……”
放在平时,蓝世砚敢这么对我讲话我会毫不客气地一拨云将他放倒下马,只是这一次,不怪他,我已经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衣服了,冲天的腥气将我层层包裹,活脱脱行尸走肉般的不成人样,面目全非。我却还是竭尽全力甚至说是拼尽全力地挤出一丝笑意,向他虚弱地略一招手,所说字句使蓝世砚头顶轰的一声炸开。
而就在他的世界观都疾速崩塌,废墟一片的与此同时,我身后气势汹汹地杀来大队凶神恶煞,宛若上辈子来讨命的厉鬼的阿颜氏,扑向几乎筋疲力竭的我,摇摇欲坠,这是一副动静结合的画面,让人喉咙发干发涩,直到枯萎。
我就那样平静地不能再平静地目视着五官崩坏错位的蓝世砚,嘴唇开合,无声无息。蓝世砚随着长枪指向天穹,声震周身,气焰燃烧似的开出倾四海一式,刀尖划过处一阵刺耳的喧嚣金石作响。
面部痉挛着一咬牙,血液的温度在唇齿间肆虐,犹如将山海颠倒,天空降水,陆地不再。我畸形一般深情且认命地闭上眼,身后的风声愈来愈烈,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是我别无选择,我选择信任自己提携不过一周的蓝世砚,我的徒弟,虽名存实亡。
蓝世砚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收起混乱的千言万语于不问,只是专注于我口中所念叨的一句并不算简短的提点。
“调转中军,击打前阵,分兵侧挫两翼,自尾部包抄反围,于我所在为顶点扩散余下全军,以倍攻之。”
然后我微微笑了,举重若轻地吐出数字。
“以众击寡,以虚避实。”
蓝世砚冷汗滂沱,手脚冰凉,长枪些许的歪斜,但他明白他无心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因为当下转败为胜的唯一可能性就掌握在他的判断之中。刀枪之变,招式之出奇,队形之缭乱,犹如走阵的太极图,将他置于一片混沌的天地。
他看不见,这些反复移动防守的阿颜氏究竟走的位后掩饰的哪一出所在是虚与委蛇,是不堪一击,哪一处,又是重兵埋伏,是不可试探。
而这一切悬丝般危如累卵的局势,全寄托于他这分秒必争且没有回头之箭的决策。苏钟离深陷敌营,无法亲纵三军,于是担子落在了他这个不过意欲拜师学艺的武痴身上。
眼看着苏钟离目直平视他的眼底深处的平淡恬静愈发的清明,那魑魅魍魉的毒舌就将要贪婪而狰狞舔上苏钟离不堪重负却不肯松力的肩头,而身后的将士情绪低迷且怅惘,失却统帅指挥,一个他国之人,得了寥寥传令,是否能够挑动这残破的局,许他们一个不远的黎明?
我却只是向着蓝世砚极淡极淡地扯出一道笑容,然后睫毛微颤,身形放平,堪堪坐稳。
蓝世砚眼皮飞速地跳动一下,然后沉声喝道。
“三军听令,撤走后方兵力,全力攻击前阵,然后两翼夹击,不准退却,直到全线溃败。其余十万,随我自苏将军所在处长驱直入,倒插进这段,将其对半剥开。”
话音未落,他已大喊一声,信马由缰,跃马而出,马蹄高扬,在夜色里发出清脆的一声马嘶。在我逐渐模糊的视线里,而似乎是上天听见了我内心的呼救与祈祷,浓到化不开的夜空朦朦胧胧地露出一道金色的线。
百米之内蓦然升起雾霭沉沉,愁思一样滴落的雨水突然收住,清洗不尽的血迹斑驳地铺满坑坑洼洼,反射光色的潮湿地面,显出诡谲的金红色,将无数迷惘到垂头丧气,不报希望人们的茫昧眼底映亮,直到看清彼此。
我眼睛一时间适应不了强光,啧了一声,蓝世砚已然杀到了我眼前,周身镀着金黄色的晨昏。这是他第一次出师,却绝非莽撞,也是他第一次违背了那个人嘱咐的,不要插手,仍由事态炎凉发展,或是使之加速衰亡。
他高深莫测地如此喟叹,唯有山穷水尽,某些隐秘的真相才会被看见。
那烟云般渺茫而沉重的叹息犹在耳畔,可是,这一次,他选择了魂牵梦绕的心声,选择相信苏钟离那敢爱敢恨的力量,将将倾之厦,扶正如屹立之初。
我瞳孔的深处是那个少年倾尽全力的疾呼,与怒发冲冠的模样,长枪直捣身后之人心窝,恰巧与我擦肩而过。
我充斥着戏谑地挑起唇角,然后一息之内恢复那个云淡风轻的姿容,反握住拨云急转回身,一刀刺穿了眼前目眦欲裂的阿颜氏总帅。
与之深深扎进腰腹的,还有蓝世砚的长枪,血淋淋的,艳红色的,好似朝阳一般的绚丽的,两器相搅,那人跌下马去,再无了气息。
蓝世砚肉眼可察的兴奋地脸扭向我,一副急切邀功的雀跃模样,长枪涂抹着瑰丽的破晓色泽,将尸横狼藉的屠戮战场照的澄亮。
我却并不投以蓝世砚一瞥,只是朝着中军深处奔袭,拨云上拴着的铃铛响彻,我孤傲地轻抬下巴,一刀横扫破入苦战已久的中军分界处,然后回马展眉快意一笑,一刀干脆利落将对方大将斩于马下。
就在蓝世砚对我的果决刀法叹服不止之时,前阵传来一阵不安分的骚动,蓝世砚本能地回眸探去,却在视线触及的一刻,没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