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连摆手,道是天色已晚,将士们才歇下来,虽安定,却还有诸多疏漏,需要巡视,一一核对。蓝世砚望着工作狂人我数着指头一一道来所要做的事情,脸渐渐皱成一团。
我望着委屈巴巴的蓝世砚,心软道。
“其实大体是完成了的,主要是放心不下周围坏境,怕阿颜式狡诈偷袭。因而我打算亲历亲为,担起今日的巡逻放哨任务。”
蓝世砚刹那间眉开眼笑,挽住我的胳膊就大步向前走,我只觉得整个人被带着向前一扯,胳膊疼的不行。我哎呦一声,失笑道。
“南疆边境夜间风沙不定,一起八丈高,泽云打算徒步巡视五百里连营不成?”
蓝世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嘻嘻地牵来两匹马,翻身上马,向我一甩头,就策马出去,扬起一道尘土,把我呛得不轻。我无奈地扶额,甩了甩身上的泥土就紧追上去。乳白色的光线柔柔地洒在泽云的马背上,光泽点点,一跃一跃,触到马尾的摆动,令人目色摇晃。
烙铁一般的夕色彻底消失在不远不近的地平线,深黑色的群山绵延千里不绝,芨芨草的的絮絮拂过衣角,然后复又挺直,细长似地狱延申至地表的火焰,招摇向着过路之人,哪怕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们一路笑语欢歌,望着月影低垂,不知不觉就走完了沿线。
在潋滟生光的多瑙河畔,我微微勒马,拨云出鞘闪动寒泽,带着入木三分的怒音,拔向泽云。泽云了然,随即飞身踩马,迅速给出了反应。
他手中攥住的剑是怀民赠予的,我教他不要拘泥于惯用的武器,要能将任何东西抄起来就用。既是曾经黄祁山教我的,君子善假物,不择器。草木石子,皆可为我所用。我别过拨云,剑息森然入骨剥离寸寸空气,直指蓝世砚的面孔。
蓝世砚不是吃素的,思量只在瞬息,就果断舍弃了高位,马上空空,徒留我刀口剐蹭马鞍的呼啸声。他清俊出尘的面庞上逐渐生出汗滴,我屏息,大开大合的刀法顷刻细如针芒,刺穿蓝世砚还未收回的衣袍,眼见着就要落在他心口。
却听得静谧到刀剑相交之声清亮传遍旷野的四下里突兀地响起了一阵仓促而刻意放轻的马蹄声,随着隐隐的震动,我刀尖回收,回首望向身后。暗到辨不清方向的空旷里,鬼魅似的一排马匹正急促地向着这边奔来,在无声之中,显得格外}人。
我头皮乍然发麻,随即快速做出了反应。
“泽云,快回大营!”
泽云似乎也发觉不对,登马就狂奔起来,我亦面色严峻地打马顺着来路没命地逃走。随着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地的震颤之音渐渐传导到每一寸空气里。
我方才不乱的气息在此刻找不回规律,心跳破了天际。
“不好,是阿颜式,他们等不及了。今夜动手,对我们来说,很不妙。”
言简意赅后,空气里只有马蹄混乱的声响,钝重地砸在地上,两人的呼吸声都轻微到难以察觉。疾驰的马蹄扬起潮起般的黄烟,我们在依稀望见营寨方向的一刻,这才稍稍顺了呼吸。
泽云在长舒一口气的同时,身后惊起一声惊雷般的炸响。
他惊恐非常地回头,只见我目色冷然,面容坚毅,一手高举,金光冲天,焰火贯虹。
与此同时,顺着山坡追击而来的阿颜式从容不迫却杀气冲天地露出了全貌,乌压压放眼,估摸着少说也有三万人。狂风乍起,沙土飞扬,是沙尘暴,如约而至。
耳畔传来不合时宜的清扬驼铃声,我叹笑一声,眼色冷了下来,比夜晚的降温更为急遽。
“好了,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
我疲乏地揉了揉眉心,苦涩地抬眸,深处却是笑意,丝丝缕缕。
“走吧,泽云,既然都摆在这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为大部队的反应争取时间。还是麻烦你这个无辜人,和我一起倒这个大霉了。”
拨云泫然空起一声怒音,我咬唇仰头,一式一语成谶,暴虐划出与焰火弧度一致的高度。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于双方,这都关乎生死
鬼影成片, 纷至沓来,好似雷雨打在山野,劈里啪啦, 声震人间。
乌黑的西域座头马快如闪电,就在我们停马回身亮刀的扬眉瞬目行至我们眼前, 剑拔弩张之间, 一举一动都能成为导火索, 我却忍不住笑了。为首的将领分外不满, 却还是压抑着怒气低声道。
“瑾国人, 你笑什么,大难临头了, 你可知晓?”
我一愠, 继而眼尾拉长,似是不恭。
“呵, 阿颜式,好大的口气。你可知我是谁,就敢大放厥词, 可不要败逃之际抹眼泪阿。”
我的轻蔑鼻息显然激怒了这位位高权重,受人拥戴,族中威信极高的将领。但见他目瞪如铜铃,鼻孔耸动,眉毛倒竖, 声音扯破如破锣。
“女娃娃?瑾国怎么会……”
正闷闷惊叫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的关联, 语意一沉, 眸光晦暗下来开。
“难不成,你便是传闻中的, 苏钟离?”
我故作惊异地掩嘴轻笑,眉目间是温和的杀机,轻描淡写地将拨云捻起,寒光刺破了夜色茫茫,使眼前渐渐汇聚成众的阿颜氏面色都是一白。
“不假,正是在下。”
我眼眸眯起,袖口里的茅草微微刺痛指尖,犹如离弦之箭。
阿颜氏仅有一瞬的失控,俄而便讥讽地皱起了鼻子,笑得狂妄至极,全然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就算你是战无不克的镇国将军,又如何?寡不敌众,可是你们中原兵书的道理。”
他面上的肌肉随着笑意微微浮动,我胃里翻起一阵恶心,却不是因为外貌,而是因为无知引起的傲慢,令人憎恶非常。
我顺着他的孤陋寡闻笑着续下去,推波助澜。
“阁下懂得不少。只是一物降了一物。”
在对方洋洋得意,放下警惕,包围圈渐渐向我们缩小收口的那一线上,我抬袖射出几道水平的走线,直指忘乎所以,如孤芳自赏文臣一般不堪一击的对方,眼中的沉寂,比如昼夜月还寒凉。
呼啸成风的不是旁物,恰是方才在我手心摩挲许久的茅草,只是气温生霜,茅草冻得发硬。
我指腹温热,指尖内扣,顺风发力,速度提到极限,成了再肃杀不过的利器。
寒芒过处,万象为之一动。我冷眼望着不远处的那位双目圆睁,死死捂住了脖子,血液从嘴角渗出,极缓极慢地放慢了速度,却急促地喘息。
“你……”
却击而不到,有碍观瞻。
我不耐地一皱眉,最后一束茅草骤然送出,笔直地扎向他的腹部。他瞳孔晃动许久,鲜血的流逝让扭曲的面部变得格外}人。他力不可支地在马上晃动一下,然后颓然栽倒下马,腹部还是紧紧摁住的姿态。
周围的族人皆是大惊失色,围聚向呜咽出声,垂死般涨白了脸的那位,全没了初来乍到的锐气。
我见此状态,向着一旁的蓝世砚一偏头,眨了眨眼,不由分说就勒马反走,就是现在,跑!
蓝世砚不愧是我的知己,眼神交错间,已然冲马突出重围。那伤的不轻的近乎是哀嚎一般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道。
“别管我,快追,追他们阿!”
依稀可闻那气急败坏的叫嚣,使人觉得凄惨之至。
“要是让他们与大部队会面,我们就完了!”
我微微侧身,勾起嘴角,在某种意义上命中了对方的命脉。
一边豁出命逃跑,一旁的蓝世砚经不住好奇,气喘吁吁道。
“师父,所以寡不敌众的克星是什么?”
夜风席卷,周身冰寒,我却无故我面色潮红,我知,那是战争动物的本能,就像鲨鱼闻见了血液的腥味。
“以寡敌众,则要选对下手之人。你瞧,一发击中那最为关键的指挥之人,不攻自破。”
蓝世砚沉默下去,我知道,这是他在消化这堂比预期更为生动的军事课。
远远的,火把亮如白昼,明光锃亮,我微笑放大,那是我们的军队。就好像快要渴死的鱼儿见了水,我拔起拨云刀怒音声声,在橘黄色的光晕里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焰。但见众人高呼着向我靠拢,满眼都是比火把更为煌煌的亮光,他们即将对上此行的唯一目的,阿颜氏。
剿灭阿颜氏,他们就能回家,安享战果余温,舒舒服服地和妻子依偎,儿女促膝。可是我不一样,我无论何时灭了阿颜氏,都需要将三年写在阖县的千家万户,笼络起延伸至朝堂的人心,以及化零星边将的威望为整,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我们不抱着同样的希冀,士气却切切实实高涨到了极点。在明灯般的火把如长河蜿蜒流泻在地表,如岩浆浓烈,大放光华。
我怒吼一声,打头冲出。四周的士卒皆是一愣,在片刻的怔愣之后随我奔出。统帅都如此舍生忘死,他们这些部下哪还敢有退缩的理由!
川流不息的阵法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倾巢而出的瑾国军改过了先前声势浩大的阿颜氏,显得气势汹汹。我轻飘飘地抄起拨云,座下乌骓好似与我心灵感召,我血液的炙热穿过皮肤燎烧到马的脊椎。
它玩命一般狂奔在暗无天光,偶尔月出浓云的粘稠夜色里,大有千里奔袭的姿态。第一次冲锋已然发起,只是不是以发号施令的方式,而是以身先士卒的表率。
大军汇入其中,就好似黄河入了江水,不分彼此的污浊。刀枪声不绝于耳,我蹙眉轻扫混乱,一刀砍杀十几人,刀口腥味挥洒,落血点点。
长萍比我想象的更为勇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我呼吸的须臾,已利落地挑起阿颜氏一位估摸着是高级将领的,将他掼于马下。我放下心来,全神贯注地投入自己的战斗。
往来纵横,无人可拦,我闻嗅这愈发浓重的血腥味,不禁心生摇曳,也许,这就是我的选择。甲光反照,刀尖翻飞,敌人溃退,我们紧追,这就是我脉搏里敏感的那一个落点,无法忍受勾心斗角的憋屈与隐忍无度的蛰伏,不服?
那就好生看看本将军的刀口,有没有你亲信的血液!
我嘴巴紧紧抿住,随着血沫的堆积而动作加快,中军全线放出。随着大大调动的士气,将还没从将领被两支茅草刺穿的懵然中反应过来,一下被打得落花流水。可惜好景不长,将领似乎紧急交接,阿颜氏稳住了阵脚,开始反扑回来。
纷繁的嘈杂在这一刻空了一拍,我的意识混沌了一个节奏,然后清醒过来,不假思索地转变了战略。苦战不利于瑾国军深入,毕竟人生地不熟,若是被引入什么险要的地势可就不好调度了。
一念及此,我左突右冲,好不容易才将分布在乱砍乱杀的大批人群中的各个将领知会,打算且战且退,留得青山在。
融融的火把熊熊不息,绽放如海的深处,望不见颜色的确切。大批的轰鸣声向着地面坠落,流光照我,风瑟瑟刮过耳畔,我不禁打了个哆嗦,不知为何,有了不好的预感。
就在我军变换阵型,转攻为守,同时小部分垫后军营造发动总攻的假象之际。对面突然发起了冲击,我惶然望向被急遽冲锋的两翼,暗叫不好。
他们看似逐渐崩坏的队形正在以包抄之势,潜游在我军四角,即将做出致命的合围!
我一咬牙,目色微凛,声冲九天。
“是围点打援!各角将士,速速收回,成防御阵势,不要叫他们冲入我军之中,浑水摸鱼去!”
可惜过于嘈杂,敌我不分的杀红眼者还在外流窜,刚刚放出去的中军大有覆水难收的隐患。
我攥紧拨云,在一阵煎熬之后,还是一夹马腹,径直冲向了乱成一锅粥的外围。
见我快马压来,外层如铁桶般抵抗的士兵们宛若见了救星,大声疾呼。
“将军,不好了,他们两路军成夹角之势,我们一角可以支撑,却绝不长久!将军,接下来怎么办!”
我眉宇成川,啐了一口,大骂道。
“没法子了!放我出去!”
众人的脸一下就变得惨白,瑟缩良久惴恐声声,只是何所惜重?
“将军不可,阿颜氏如狼似虎,尤其我东南角,重兵合围,强攻不下,却是愈战愈勇,怕是先前以小路兵引开我们主力,中军四散追击残军。而主军却狡诈地保存了体力,我军松散难以汇聚回来。您一出去,更是凶多吉少,我们还是以保守守住仅有的战地,寻求战机为上阿,将军!”
我却不怒反笑,悻悻出语。
“伶牙俐齿,虽言之有理,我却听不得了。”
我荡开拨云,疾言厉色。
“军令如山,不想祭刀的话,给我让开!”
却不料眼前将领分外执拗,在深叹一气后大声反驳。
“如是这般,在下愿为大义而死。将军,您不能去,您有个三长两短,这全军就有崩溃的危险!这其中掂量,将军三思!”
我却气得不轻,鼻子都快歪了,却还是按耐住冲动平淡叙说了我的用意。
“如今他们以角为屏障,使的是声东击西之术,为的就是消耗我军的体力,企图将我军困死在此处。敌进我退固然难以出击,却总比坐以待毙好上许多!而破动态战术,必须要善于攻击术的将领去做才有胜算。”
我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却不傲气,而是深深。
“好巧不求,我苏钟离本人,就是瑾国最善进攻的将领。”
那人狠狠怔住,继而倒吸一口凉气,垂目让开,不再言语。
我完满一笑,领着长萍便潇洒步出,在破入敌军凶残爪牙的最后一刻,我莞尔笑着向众人点头致意。
“所谓战机,有时是等候,有时却是不破不立。”
第一百一十八章 起死人
横穿冲出层层环绕的瑾国军, 猝不及防地撞见眼前血污横流的景象,打杀声不绝于耳。所见之处潮水般涌动的阿颜氏不要命地扑过来,尖牙利齿犹如从十八层炼狱爬上来的鬼魅, 狰狞可怖。甜腻味道直冲天灵盖的刺激使人眼前短暂性地一黑,如此昏沉而惨绝人寰景象, 虽已做好心理准备, 却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见密不透风的瑾国军裂开一道豁口, 血污沾了满面的阿颜氏好似见了羊的狼, 幽幽绿色闪动在无边际淹没的旷野之中, 纷纷停下看似漫无目的的冲撞,齐刷刷转向我们, 整齐到近乎诡异。
我内心一阵恶寒, 却还是凌厉了面色,拨云旋起飓风, 扫掠过身前三寸之地,不肯回退。然后但听闻一声尖锐的角声,诡谲怪诞犹如天国坠落的警报, 不似号角,倒似是什么乐器的高音,如荒古中远方而来的吟唱,一吟三叹,却莫名叠了一丝杀机。
我与长萍正犹豫着从何处冲锋, 便见得阿颜氏不约而同地别起了刀,呈祭祀的情态, 庄重而晦涩的低语, 伴随着层层掀起地抽出了长弓,轻轻搭上了泛着幽泽光芒的利矢, 嘴角诡秘的度和拉开的弓同弧。
我心知不妙,拨云划过还不见天明的长空,划开亮如白昼的惊雷乍起,滚滚如鼓声,擂捶在这蛮荒之地上,好似作法念咒,平等将惩罚下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不得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