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特么拿他亲爸的事儿戳我脊梁骨,白养他这么多年!”
“……”
“为了这俩二百五,我家也散了媳妇儿也跑了,我还得怎么着才算对得起他们兄弟俩,你说!”
“……”
“一个个的小兔崽子,混不吝!”
“……”
照辉一直自言自语式的,直到晓青抬起头来冲他微微一笑。照辉一向不待见闺女这种笑法,让他觉得总有一种冷眼旁观看热闹的架势。照辉扔了烟头,不出声了,专心看着晓青。
陆晓青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说话,抬头看过去。
“要么你就大笑,要么你就别乐!老弄这不清不楚的表情,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呀!”
“有什么事儿是值得大笑的?"晓青微笑着说。
照辉哼着噪子:"有我这么一个年轻又英俊的父亲,不值得你大笑?!”
晓青仍然没有笑开,她已经习惯了陆照辉天性自创的幽默。
照辉眯起眼,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大票来,压在窗台的花盆底下,冲着纱窗里说:“抽空带小海买运动服去,钱搁你窗台上了,你别弄了赶紧睡觉!爸走了。”
陆晓青起身打开门出来时,照辉已经推着摩托车走出绿漆油的两扇小铁门。她又看一眼窗台,四位领袖头像的百元人民币,在晨起的微风中摆动着一角。
第二章
兹兹细风,轻轻摆动杨树的枝缕,经过荫下的长椅,脚边泛起碧绿色的生息,好不春日的景色。过了正午,太阳不足,陆晓青刚刚脱下食堂工作服,换上了自己的衬衫长裤。她在路边摊买下一兜水果,要去的地方是郑峰上班的815路汽车总站。
到的时候郑峰那一圈还没回来,晓青把水果分给大家,与胖子刘打招呼。刘洪的老爸是陆照辉一个发小的姐夫,照辉头几年跟他一起倒腾过饲料,算是闲杂时间赚些外块,都是偷着瞒着的,部队里任何经商性质的行为都是违纪。照辉只带晓青去过刘洪家几趟,而刘洪跟陆家的兄弟俩从未照过面,所以一开始没想到那个满脸久抽看谁都一副鸡贼眼神儿的臭小子郑峰,就是陆家领养的大儿子。
刘洪并起眼皮儿眯縫成一条线:“你那俩兄弟就一直没改姓?”
“嗯。”
“陆叔没叫改还是?……”
“……。”晓青笑着塞给他个大鸭梨。
“诶陆叔还跟部队混着那,……,转了得了,……部队有什么好呆的。”
晓青笑着看他,没接话,问候一句刘洪的父亲后,便客气地道别。走到停车场中央,她还能听见刘洪在背后喊:放心吧妹子,你弟有我罩着呢,没人敢欺负他……
晓青记得,开始来五中食堂工作时候,陆照辉也来看过她,也是拎着水果,用带有殷勤模样的笑容求食堂里的主任和老员工照顾自已。
那一天风青云秀,同样是穿衬衫的季节。而照辉,就坐在那棵杨树下的长椅上,等她下班儿,光线洒在周身,满脸的轻松与满足。
回去家的途中,晓青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把脑袋往令一条胡同探过去,有辆银色的小面包正停在路中,是辆新车。照辉一支手臂搭在车尾处支撑着身体,正与车主说话。
“你这松花江多少钱?”
“都加起来就说一万六吧,怎么着,你也打算置一辆?”
“我置了没用,用不着!”
“你也买不起!不是哥哥小瞧你。”
“操,我还用得着自己买,过一段儿提干,部队就给我配车了。”
“你小子就吹(牛)逼行。”
陆晓青没继续听,朝家的方向转弯,待要进大门的时候,晓青被一噪尖利地声音叫住,回头一看,那人是居委会的谷大妈。谷大妈呼风唤雨一样走到晓青身边儿,拽给她一张信纸,晓青打开看,是郑海给谷大妈的女儿写的情书,她惊讶并好奇的看完那些字儿,抬起头来时,谷大妈便不依不饶了:“瞅瞅你们家郑海,啊!耍流氓都耍到我这儿来啦!……你看看他给我们家慧慧,写的那叫什么玩意儿!害臊不害臊!刚多大的小毛孩子就懂得这些?!跟谁学的这是?你爸呢,叫他出来!!”
“谷大妈,先进屋坐吧,我爸还没下班。”
“谷大妈,先进屋坐吧,我爸还没下班。”
“让你爸回来好好管管他!……就说不是亲生的,那也得该教育教育!……”
“……”
“你自己看看,什么话这是,啊‘你的甜美小胸脯……’‘可爱的樱桃小嘴儿……’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谁教的呀!?”
“……”
“我看你们家,教不出孩子好来!”
“谷大妈,进屋喝口水吧。”
“不喝不喝,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爸也一个德行!……我告你啊,让你爸晚上上我们家道歉去!”
“……。”
“哦,还有,通知一事儿,准备好你们家的户口本,派出所马上又要人口普查了。”
望着谷大妈的背影,陆晓青微微叹气,立正白天没动窝。
忽而,手中的信纸被抽走。晓青抬头,陆照辉盯着信,边看边笑边骂着。看完转过头来对着晓青绷起脸:“骂你也不张罗回嘴!怎那么笨呢……由着她骂?内胡同都听见了……”
晓青不说话看着他,一只手放在裤子口袋里摸索着钥匙。
“都是娘们儿,她会骂街你就不会?!”
“我姐天生就不会骂人。”此时郑峰不知何时回来并接上了话,冲着照辉:“爸,小海都是跟你学的,他写的这些话,都是偷着听你跟林玉芬说的。”
照辉被将一军,哑口无言,丧着脸进了家门。
郑海放学回来,把自行车往墙边一扔,瞧见他哥正在他姐屋里,两人好像说着话,小海吹着口哨朝晓青的屋子走过去。
此刻间,北屋突然爆炸性的吼出一声:“郑海!!你给我进来!”
听到这声怒吼的同时,郑海愣住了,郑峰忙从晓青的屋里开门出来。
郑海用眼瞭着照辉的屋子问他哥:“又喝多啦?”
“不是,你那个,你给刘慧慧写的情书让爸发现了。”
“我操……他怎么知道的?”
“刘慧慧他妈找上门儿来了,还把姐骂一顿。”
郑海在郑峰的注视下,怀着颤抖的心肝儿迈进照辉的屋子。郑峰想跟着去,怕弟弟挨打,却被晓青拽住,拉着他一起去给林玉芬送风筝。
北房的西屋。
照辉躺在床上,头枕着被子,扬起手里的信纸:“臭小子,行——啊,真敢往上捅词儿!”
小海双手背在身后,昨晚上骂人的气势被吹到九霄云外。
“跟你爸我好的不学,竟学这四六不着调的。”
小海扑哧笑了,心想您还真敢承认!
“哎唉唉,甭乐,你这里可好几个错别字儿呢!我都没仔细看就挑出四五个来!”
“那你买的黄色小说就是盗版!我都照那上面抄的。”
“你特么……”照辉从床上坐起来:“谁让你翻我书柜了!”
“无意中……”小海这回学聪明了,为避免跟陆照辉发生正面冲突,开始嘻皮笑脸:“我那天是想找《我党军事发展史》来着,没想到那本就掉出来了……”
照辉绷着脸,转起眼珠子,看一眼电视柜:“我那堆光盘你没动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小海心说跟我哥都不知看过多少遍了。
“儿子,过来。”
“爸……,别打我,昨天踹那一脚还疼呢……”
“不打你,过来!”照辉把小海搂过来坐在床上,语气平和了,十分认真的问:“你谷大妈家那慧慧我瞧着也不怎么好看啊,你看上她哪儿了?”
“她说喜欢我。”小海自豪起来。
“她说喜欢你你就给她写情书啊。”
小海想了一会,口吻突然霎时老道:“那总不能老让人女孩子主动吧,女人脸皮儿都薄。”
“呵操,像我儿子。”
“慧慧人挺好的,平时老帮我复习英语,虽然没我姐长得标致吧……”
“你姐标致?我怎没看出来……”照辉打断儿子。
“我姐多漂亮呀!按我哥的话说,那就是气质中的标致,标致中的丽质。”
“……瞧不出个女孩儿样来,成天的就那一件衬衫挂身上。”照辉咋舌。
“也是,都没见我姐穿过裙子。”
照辉不言语了,想起了前妻王萍穿连衣裙的样子,漂亮,风情,站在门口的杨树底下,简直就是一把娇嫩的小雏菊花。
“爸,我听我哥说谷大妈让你去她家道歉……”
“道什么歉,你又没把她闺女怎么着。”
小海自己琢磨着,半晌,小声的说:“爸,昨天对不起。”
“嗯?”
“我姐都跟我说了,你没去家长会是因为临时有急事儿,不是忘了,还有……”小海从口袋里掏出那一百块钱:“我姐说给我做一身儿运动衣,不用买了。”
照辉接过钱来,嘟囔着:“就你姐能耐!”
“那是!”晓晴的缝纫机和做衣服的手艺是跟原来打工的铺子里的老裁缝学的。
照辉看着小海,突然安静了,摸着自己的下巴,一把把小海的头扯过来:“来让爸渣渣,好长时间没渣了……”
等晓青和郑峰从林玉芬家回来时候,二人来到院子里,正好听到北屋照辉的房里传出的嘻嘻哈哈的大笑声。
郑峰板着脸目视玻璃窗里由60W灯泡射出来的黄晕的暗光,弟弟小海又一如既往的跟这位养父大人很快和好了,他心里是不舒服的,些微零星的,也可能是日积月累的那么少许难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感觉半个气管儿被堵,沉闷的性子又令他不好说心里话,以至于从来都没有宣泄内心世界的对象和机会。
这与一奶同胞的弟弟郑海简直是南辕北辙。
小海性格活泼,开放,乐观也嫉恶如仇,属于有恩有仇都必报的那一种。小时候照辉最疼他,所以他愿意也习惯了时不时的把自己的想法甚至跟郑峰都不谈的心里话说给照辉听,且经常跟照辉称兄道弟的。但是小海性子也烈,一旦恨起人来,只要他觉得陆照辉什么地方又做错了,马上翻脸不认人甚至恨不得他下个时辰就挂了,或是夜里就寿终正寝,反正是活不过明天去!
陆晓青听见北屋里传来的欢快笑声,轻松吐一口气,回到自己屋里,一刻也没闲着,把刚从林玉芬家里借过来的运动服拿出来,预备改成小海的号,那是玉芬女儿铃铛穿剩下的。
郑峰跟进来,瞧着晓青给缝纫机上线,他艰涩的说:“……姐,”
“嗯?”
“没事儿。”
“怎么了?”
“没怎么。”
“你不舒服?”
“没有,好着呢,就是……嗯,姐,我是不是挺闷的。”
晓青在百忙之中看他一眼:“是挺闷的,刚才在林姨家,铃铛跟你说十句,你就回一句,我看铃铛有点不高兴了。”
“她那种大小姐脾气,说不高兴就不高兴。”郑峰知道铃铛喜欢他。
晓青一笑,没言语。
“……姐,如果以后爸跟林姨结婚了,她们娘俩是不是就跟咱们一块住了?”
晓青惊讶抬头:“爸跟你说了他们要结婚?”
“没有,是铃铛说的,她说他们俩早晚的事儿。”
晓青收敛起一直微微绽开的笑容,手里的动作不缓不急。
郑峰看一眼晓青的神情,“姐,你也不愿意吧,我跟小海都不乐意他取林玉芬。”小峰这么想,她们要是嫁过来,铃铛就成了他妹妹了,那不得天天缠着自己,他对那个叽叽喳喳的铃铛烦透了。
郑峰走过,晓青一直到凌晨两点多才把运动服改完。
关灯之后躺下,怎么也睡不着。
后来,她用照辉教他的招,睡不着就数人民币,一分,两分,三分……八分,九分,一毛,两毛……八毛,九毛,一块,两块……
照辉说,数着人民币睡着喽,第二天能发横财。
第三章
四点多的时候,刚有点困意,晓青就听见了北屋的门响。
她下床掀开窗帘看,陆照辉在院子里洗脸,身上披着外罩。晓青套上工作服出来,在照辉背后轻声问:“爸,要出门吗?”
照辉被吓了一跳,支起身子一看,原来是大闺女:“把你吵醒啦?”
“没有,我刚睡,您起这么早干嘛去?”
“跟人出车去,你回屋睡吧。”
“出什么车?”
“先睡去吧,明儿白天得空告诉你。”照辉去车棚里推摩托车,晓青过去把两扇铁门给他敞开好,照辉把车推到门口,扫一眼门边儿上站着的陆晓青,突然想起今天小海的话来,他在晓青面前停下,注视着她白净的脸蛋儿:“几天没细瞧,又漂亮了!”
说完一腿迈上摩托车。
晓青看着摩托消失在胡同的拐弯处,被陆照辉冷不丁的一句话滞步许久。
中午十一点半,815路公共汽车上,卖票的小琴正扯着脖子喊:“有月票的举高着点儿啊,都往里走走,门口的上一步了您!”
郑峰扭头看她一眼,这是刚从特8调过来的小姑娘,声音透亮得贯穿车顶,让他想起陆照辉的老婆王萍来。
郑峰扭头看她一眼,这是刚从特8调过来的小姑娘,声音透亮得贯穿车顶,让他想起陆照辉的老婆王萍来。
时隔八年,且只有那样简短的一年相处,郑峰凭着模糊的印象回忆,王萍也是这样的嗓门,尖利,亮堂。虽然那女人对他们兄弟一直都没好脸色,但也没达到虐待的份儿上,他理解王萍也不记恨她,因为直到后来,他才从陆晓青的口里得知一件事儿,王萍原来是二婚,因为没有生育功能,第一个丈夫和她打离婚了,之后,才跟的陆照辉。
但是从被他们收养那天起,郑峰变慢慢体会到寄人篱下的滋味,以及那些不可原谅、不能磨灭的记恨。
转瞬间。
五中车站到了。
陆晓晴跟着三五个等车的人一起上来,旁边要上车的一个带墨镜的男乘客突然不留神踩到了前面人的鞋跟,那位女同志急忙回头,后面两人一个看着别处,一个正在微笑,她迅速且果断的冲晓青骂了一句:“长没长眼睛!”晓青看一眼墨镜青年,沉寂下来。
郑峰锁住眉头目视过来。
一股风翻起衬衫的领子,陆晓青一直保持着一手插兜一手提着盒饭的姿势,待上来之后,她尴尬一笑,把饭盒轻轻放在司机座位旁边的引擎盖儿上。
“姐。”
“多吃点。”
“嗯。”
晓青转过脸去,郑峰知道,姐此时一定正对着售票员小琴的方向微笑,郑峰直目着,这个大他三岁的姐姐,对谁都是那么和颜悦色的,和谁的关系都能搞得很融洽,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工作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