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烟草味迅速弥漫在整间屋子。她顺着气味望过去,七八个男女正聚在一起交谈。她很快就捕捉到了阿纳托利的金发和灰色礼服。
他侧过身用魔杖给一个女人点了烟。那个女人身着一件蓝丝绒料子的敞胸长裙,露出丰满的肩膀和胸脯。阿纳托利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她艳丽的红唇夸张地打开又闭合,像某种黑湖里的鱼类。
娜塔莉饶有趣味地盯着他们。阿纳托利依旧在掌控全场,有趣的是那个女人。有趣的是她脸上兴奋而陶醉的光辉,那种微醺的眼神和闪亮夺目的笑容。
爱情真是个令人头痛的东西。幸好成年人能分清爱情和婚姻,甚至学会了用性来偿还爱。
她最好还是先行离开吧。娜塔莉穿过喧闹的舞会,拒绝了“娜塔莉·安东妮娜!再来一场克奇里翁舞”的邀约,用飞来咒取走大衣和裘皮帽,穿戴好后走进寒夜。
站在俄罗斯深夜的街头,混合着冰碴子的冷空气瞬间侵蚀了她的鼻腔。她望向东面的克雷姆斯基大桥和莫斯科河,一步步走了过去。
娜塔莉嗅着冷杉木荒凉的气息。路边的积雪让穿着高跟鞋的她寸步难行。她幻影移形到河岸边,站在路旁俯视着冰封的莫斯科河。
大人们说它是伏尔加河的支流之一。娜塔莉好奇,它是否会掺杂郊外松叶林的清香。不过现在冰封的河面上只有灰色的雪层,和一道道黑色闪电状的裂痕。河流远处是葡萄紫的云和棕黑色的夜,夜空下只有低矮的大厦,小方格状的灯火,以及青黑色的彼得一世雕像*。
高耸的雕像顶部点缀着一星灯火,像大海中的灯塔。娜塔莉呼出一口白色水雾。随着空气中“啪”的一声轻响,裹着外套的兄长出现在她眼前。
“请不要随便撇下你的舞会对象,小姐。”
“我很抱歉。”娜塔莉温柔地笑。
阿纳托利和她一同靠在路边的矮墙上:“这里可比纽约漂亮多了…马路更宽敞,大楼也没有那么密集。”
娜塔莉没有接他的话茬:“我还以为你今晚已经被预定了呢。”
“胡扯。”
黄色的路灯为他们投下一轮安静的光圈。兄妹俩沉默地望着街对面的冷杉,黑色的树荫像一只只狰狞的雷鸟。
娜塔莉打破了安静:“你觉得父亲出过轨吗?”
“什么?”
“我们的父亲啊。在我小的时候,他总是那么忙:和同僚打牌,喝酒,参加聚会。现在想想,也许他在那段时间里养了个情妇?”
阿纳托利注视着血亲的侧脸:“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是我长大后才琢磨出来的。你比我大了十岁呢,难道你没有发现过什么?”
在一阵谨慎的缄默后,他摇摇头:“我从没怀疑过。”
娜塔莉银色的高跟鞋折射出碎钻的光芒:“但它很常见——至少在这里很常见。我只是想说,爸爸出轨的概率很高。”
“那又怎样。”阿纳托利雕塑般的脸在路灯下更加细腻而挺拔:“和我有什么关系?”
娜塔莉轻佻地笑了:“你这个冷酷的男人。当然没关系了。我只是有点怀念小时候。”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奇特的怀旧角度。”
她没有理会哥哥的冷嘲暗讽:“你还记得吗,你是全彼得堡最受欢迎的小伙子。每天都有两三个姑娘结伴来家里做客。你们在一楼说说笑笑,笑声被一路送到书房。我就在那里学俄文,学英文,学法文。”
“你有我的同情…不过后来我的魁地奇打得越来越烂,至少一半姑娘都被赶跑了。亚历山大反而越打越好。把莫斯科和彼得堡的守门员加在一块,他也能排上前五。”
娜塔莉用鞋尖狠狠踢着雪层:“别提了,以前的球赛简直就是触目惊心。在出国以前,我一直以为大家都是骑在树干上打球的。”
“你以前明明很喜欢夸耀我们。”
是这样的吗。娜塔莉自己也记不清了。这些东西有朝一日被命运胡乱地捆在一起扔进了大海,将她和她的童年彻底割断*。
娜塔莉靠在阿纳托利身上,想象着背后是月光下的伏尔加河:“我有点想唱歌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唱吧。”
“不,”她用力地摇头,“这会让我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外国佬。”
“哥哥,你不想这些吗?”
阿纳托利冰凉的手指替她拢好鬓角的碎发,他吟诵了作家的句子:“我不会再回俄国了,我所需要的俄国的一切始终伴随着我…我永不返乡。我永不投降。”
“你这个冷酷的外国佬。”
阿纳托利注视着没有星空的夜幕:“我赞成。Натали,人的一生很短暂,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能像蝴蝶一样飞得轻盈,而不是被无谓的负重留在低空。”
“这不是负重,这是我身上的血脉。”
“我尊重你的看法。”他吻了吻妹妹的额角,“只是我选择了在另一片土地扎根,我选择了每天起床后去爱我的妻子,爱我自己。我的选择不会被影响。如果你被影响了,好吧,我认为那就是负重。”
没有人会在冬天的户外痛哭。娜塔莉只是用力吸了吸鼻子:“那我怎么办。”
“向前。”
有零碎的雪花落在睫毛上,化开后是逆流的热泪。奔涌的大河潮起潮流,像悲哀的挽歌。
阿纳托利翻找着外套的侧兜:“…我本来想回家后再给你这个的。”他掏出一条金色项链,上面吊着一个小十字架,“这里面是中空的。”他按开了十字架的暗扣,打开外壳后,里面镶着一块不起眼的粉紫色宝石。
“这就是块便宜石头,但是被下了门托斯咒。它是一个永久生效的门钥匙。”
“去哪里的门钥匙?”
“纽约的科尼岛,地点足够隐蔽,不会被麻瓜发现。”阿纳托利把项链放在娜塔莉的手心,“我只希望你快乐,Натали。在英国做什么都可以,但遇到危险后要尽快离开。”
“我用幻影移形…”
阿纳托利打断了她:“美国全境都被施了驱逐咒,对任何生物都起效。除了官方通道外不能进入。我们不接收难民了,”他止住了娜塔莉的疑问,“一切都是政治。”
娜塔莉的胃里升起一种古怪的酸意,她成为了一个饥饿的流浪汉,苦苦穿梭在欧洲各国。她见识了橡木,见识了玫瑰,见识了鹿和麻雀,接着他们就从她身边一股脑地永远飞走了。
她把项链挂在颈间,金属的冰冷让她打了个寒颤:“我不想去圣彼得堡了。我想妈妈了。”
“还有,哥哥,我给你唱支歌吧。”
* “我不会再回俄国了,我所需要的俄国的一切始终伴随着我:文学、语言,还有我自己在俄国度过的童年。我永不返乡。我永不投降。” ——纳博科夫《独抒己见》
*英国麻瓜王妃指戴安娜王妃。1982年威廉王子出生,戴妃完成手术后很快宣布出院。在本文中假设王子出生于1978年。
* “橡木是树。玫瑰是花。鹿是动物…”——纳博科夫《天赋》
*莫斯科河交汇处的彼得大帝雕像建立于九十年代中期。在本文中假设雕塑已经存在。
* “这些东西有朝一日被命运胡乱地捆在一起…”——纳博科夫《说吧,记忆》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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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莉紧紧搂住伊丽莎白的脖子:“我很高兴你没事。”
“我一定是大惊小怪了。”伊丽莎白拍拍她的肩,“神秘人从不露面。只是让家里气氛有点紧张而已。”
她松开娜塔莉仔细端详:“你看上去神清气爽的。也许我们可以在餐桌上聊聊莫斯科。”她们结伴离开宿舍,招呼着简一同吃晚饭。
娜塔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的兴致了。即使英国一贯贫瘠的饮食都让她胃口大开。伊丽莎白说她已经将那把枪放回娜塔莉的柜子里了。娜塔莉感到更轻松了。她仿佛感到有种丑陋的命运,骤然结束了它恐怖的统治。
晚餐后娜塔莉和简坐在巫师棋盘前,懒散地消磨完了假期前的最后一点时间。也许是由于奔波的行程,她躺在四柱床上很快就陷入了昏昏欲睡。
“…妈妈,不,离我远点!”伊丽莎白旁若无人的音量打破了深夜的宁静。娜塔莉睁开眼,僵持躺在床上。寝室中的舷窗常年不挂窗帘,整个房间都仿佛被水浸透了,似乎连声音都变得沉闷而圆润。
对面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简压低声音叫醒了伊丽莎白:“丽萃,丽萃。醒醒,你还好吗?”她们安慰着彼此,娜塔莉把呼吸闷在被子里,不敢调整睡姿怕影响她们。
“…我明白,我明白。你还好吗?”
伊丽莎白含糊地带过了简的质疑,她们反复着吞吞吐吐的倾诉与底气不足的安慰。
娜塔莉怀着不被发现的警惕,艰难地维持着睡姿。女孩子间的呼吸和她紧绷的心跳清晰可闻。
“要我说,这个地方糟透了。我不是说它一点都不好,魔法曾经给了我那么多快乐,”简的声音因为情绪激烈而逐渐变大。“但我宁愿去远远地怀念。丽萃,我们逃走吧。我们可以偷一辆麻瓜汽车,把魔杖藏起来。我们可以开着车,到不列颠岛上各处转一转——我还从来没去过威尔士呢。”
“它和苏格兰差不多。”
“那就去爱尔兰。我们可以每晚待在汽车旅馆,永远都不会被发现。”
伊丽莎白的声音里包含着宽容的笑意:“你又在说胡话了。”“我知道我没有。”
两个人的沉默被淹没在汩汩的水流声中。伊丽莎白的声音轻得近乎飘渺:“谢谢你,简,谢谢。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家人该怎么办?”
“我们成年了啊。我们应该为自己负责。”
“我明白你的意思,”伊丽莎白富含着安抚的味道:“其实…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有一个不同的看法。我相信责任…怎么说呢…我认为父母对于子女而言,是有养育之恩的。我不要求每个人都会报恩。但我如果我没有,我会很愧疚。”
沉默有着静水流深的意味。
简的声音含着尖利:“那你和布莱克在一起时愧疚吗?”
“……我从没想过这个。我那时候还不会考虑这些。不过我和他分开时,有一部分原因是愧疚。”
“我不得不说我不赞同你,”简的声音似乎是从海底传来,“我以后再反驳你。”
“我会洗耳恭听的。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人应该聆好朋友的建议。晚安。”
“晚安。”
太阳即将下山了。返回霍格莫德的人流正在逐渐壮大,娜塔莉和西蒙·赫尔曼掺在人群中前行。娜塔莉的步伐透着轻快,赫尔曼只得抱着蜂蜜公爵的泡泡糖,脚步不住打滑地跟在她身侧。
“我这么问吧,额…他们看上去和英国麻瓜有区别吗?”
“梅林啊,他们看上去没区别。”
“那…他们互相关心吗?”
娜塔莉猛地停住脚步,蹬着匆忙赶上来的赫尔曼:“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你不想说就算了。”
赫尔曼抱着怀里的东西看了看地面,娜塔莉能看出他的大脑正疯狂组织着语言:“好吧,你必须要明白:美国和苏联正在打仗。他们不怎么动武,他们只是疯狂地诋毁彼此。”
“然后呢。”
赫尔曼带着她继续往前走,一言不发。直到他们路过霍格沃茨的大铁门,两旁石柱顶端的野猪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赫尔曼失落地走到她旁边:“我们的新闻就是个笑话。我的父母相信它们,他们相信天使就站在我们这边。但是…但是说真的,我觉得那只是中产阶级的幻想而已。”
娜塔莉安抚地挽住赫尔曼的胳膊。她向他描述莫斯科辽阔的河流,红色的宫殿,宽敞的马路和整齐的冷杉树丛。莫斯科干净、整洁、又有着无人知晓的荒凉。她讲述着行驶在身旁的各式轿车,和上班人群里厚重的毛皮帽子。哪一边的风景都相似,哪种形状的月亮都是同一个,哪个角落都有不快乐的人。
“所以他们没那么惨,也没那么好。”
他们踏过四处透风的回廊,娜塔莉温顺地点头:“我想是的。我很抱歉。”
“你不需要——”赫尔曼猛然停住。回廊里涌入了大量惊慌失措的人群,交头接耳声混杂着小孩子的尖叫。回廊入口的人群互相推搡着对方,娜塔莉被背后的人潮撞了一个踉跄,赫尔曼单手扶住她的肩膀。
“我不明白…”娜塔莉仓皇地看着糟乱的人群,有几张熟悉的面孔都呈现着一致的茫然。是食死徒。只有他们才会触发这样的撼动。她下意识地握紧自己胸前的十字架。
“娜塔莉…”她的小臂被骤然捉住,娜塔莉倒吸一口凉气,赫尔曼收紧揽住她的力量。雷古勒斯·布莱克随即松开了手。
“娜塔莉,”他灰色的眼睛急迫地凝视着她,“我可以和你说几句活吗,私下里?”
娜塔莉让赫尔曼先行离开了。她和雷古勒斯贴着壁角走到走廊旁的空教室里。
教室里没有点灯,厚重的窗帘被拉到一半,半截惨败的日光分割出一条清晰的界限。娜塔莉的脸掩藏在灰蒙蒙的暗沉里,淡蓝色的瞳孔波澜不惊地凝视着雷古勒斯,从亮光处观察像是一个盲女。她烫过的金发因为潮湿而卷成几绺,流露出狼狈的美丽。雷古勒斯望着她,就像望着命运。他深呼吸,小心翼翼地开口:“刚才霍格莫德出现了袭击…”
“是你们做的。”娜塔莉的手指抚上胸前的十字架。雷古勒斯怔愣了不过一瞬,就近乎悲哀地望着她:他可以接受她的鄙夷、厌恶甚至恐惧。但他从没意识到她的满不在乎——对他的满不在乎。
可他连悲哀的机会都不多了。“他们袭击了巡逻队。西里斯被抓住了。Nat,”他的话语似乎从未如此流利,“我要去救他。”
娜塔莉咬住下唇:“…我不明白。”
每分每秒的时间都如此宝贵。“他是我哥哥,他是个布莱克。他们会把俘虏关押在塞尔温庄园,我要去救他。”
娜塔莉就像被骤然被某人扇了一耳光,疼痛不至骨髓,但震惊后反而是无处发泄的委屈:“…你可以让家养小精灵去办这个,”她的眼眶神经浮现出针扎似的痛楚,“你不需要亲自…”
“塞尔温所有的家养小精灵都被用来看守地牢了。他可不想出错。”雷古勒斯挣扎着模拟出一个苦笑。
雷古勒斯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合,明亮的光线逆着他的脸庞,使他成为一块模糊的灰白色。毛茸茸的灰尘颗粒不停息地飞舞在阳光下。娜塔莉已经用尽全力去听了,可她的指尖升起一股阵痛,那痛苦直直地戳到心肺。“Nat,听着。”他摇了摇她的肩膀,“四楼南面走廊的大镜子后面有一条密道,用魔杖在镜面上划出‘宝石’这个单词,密道就会打开。它直通霍格莫德邮局的仓库。”
他的手指愈发用力了:“如果霍格沃茨发生了什么…用密道离开这里,去霍格莫德幻影移形,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想办法找到你的家人。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