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看着云婵的眼睛,心下有些难受。
少女的眼睛是漂亮至极的月牙眼,之前总是隐隐含笑,仿若含着一泓碧水。
此时再看,虽依旧含笑,可眼底黑沉沉一片,宁静中少了几许生气,整个人的气质变化也很大。
花娘形容不上来。
就像早春湖中的水,温温柔柔,却带着一股冷意。不过几日不见,此时再说她是少女,不如说是女人了,陡然成熟许多。
院子外,路过的人无一不对着黄西和他儿子指指点点,面露不满。有那急性子的路过,甚至都还会大呸一声。
云娘子多好的人!黄家人狼心狗肺,干出这样被人戳三代脊梁骨的事,实在让他们难以理解。
虽然黄西和他儿子好像没做什么,但如今大家也只把他们和齐婶看作一体。
而且就因为这档子事儿,原本说好了薛明照回来就带大家伙上山挖土豆,眼下全耽搁了!若是时间再拖久点,与春种撞上,那可就不是呸两声的事了。
除了打点好县衙,将齐婶的事料理清楚,男人还有许多生意上的事情要忙。
糕点的事情已和西源县的铺子谈好,直接订了第一批点心带来,他得交给李掌柜。
成品织物抽空送去给张府,结清款项,再将新羊毛统统拉到毛线坊仓库内堆着。
事情一桩一件理清楚,剩余的大部分时间他都默默陪着媳妇调养。
给她讲在外面听到的趣事,讲着一路上买羊毛时吴大虎和林劲的糗事,倒也逗得云婵偶尔展颜笑笑。
薛家二老一周的时间里,宰了三只鸡,每日变着花样给云婵做好吃的,也不管她吃不吃得下,就那么备在厨房里。
甚至后来还跑到大集上买了鲤鱼和豆腐,他们听人说这两样炖汤最补人。
云婵的情绪在这样的呵护下慢慢稳定,除了偶尔夜里还会做梦惊醒以外,一切都还好。
挖土豆的事情当然不能总拖着,这是村里一等一的大事,薛明照抽空带着村民上了两趟山,教他们认路,以及辨认土豆叶子。
大家学得很快,两趟过后便能相互结伴上山采挖,无须薛明照再跟着。
野荒山很大,薛明照平日里所踏足也只是一小片,村民们为了找口粮胆子大还不怕累,漫山遍野地跑,最后人人都挖了不少。
但坏也坏在胆子大,许多险处他们也敢去,摔坏腿的就有两人,要不是结伴而行再加上运气好,非折在山里不可。
后面浸水催芽、烧草木灰种下这些事,便是薛老汉在教了。
半旬内齐婶一家未得到薛家人谅解,在一日清晨灰溜溜地走了,听看见的人说齐婶面色很差,蓬头垢面,走起路一瘸一拐,很凄惨。
话落入云婵耳朵里,她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再惨,能惨过她可怜的孩子?
哪怕他们一家已走,云婵依旧不怎么愿意出家门,因为总会有村民用怜惜的眼神看她,而她也并未完全做好心理准备坦然面对过去。
庄雪儿和花娘依旧每三日来一趟薛家,由云婵来记账。
在毛线坊的事情上,云婵像是东家,二人似理事的掌柜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暗中思忖,到了年底,该给两人分红,多劳多得是应该的。
第63章 出差
日子一天天过去, 等云婵心中阴霾慢慢褪去时,村中土豆田已开满白色小花,一派欣欣向荣, 人们换下棉袄, 只穿两件单衣即可。
天气转暖,城中毛线织物已不大好卖, 但张玉儿照旧每半个月拿一次货囤在布庄内, 准备半年后售卖。
前阵子她特地到薛家来了一趟,同云婵聊了许久。
张玉儿的意思是薛家这个小作坊产量太低, 就算囤半年货也只堪堪能满足元县富户的需求,张记的野心不止于此,其余州县也大可作为。
她们希望云婵派出毛线坊的熟手,到张记其他作坊处教授手艺,材料、人工都由张记负责, 依旧打上月牙标记, 每处作坊的利润都给云婵分一成。
要求则是月婵毛线坊与张记独家合作,所有新品和新纹样都得共享。
云婵没考虑太久就同意了, 只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以后月婵毛线坊若是扩张,无论做多少, 张记都得全部吃下。
张玉儿答允, 事情敲定。临走前还说希望她快些好起来, 等着她一起研究混纺事宜呢。
去西源县收羊毛的行程是雷打不动的,在云婵调养途中男人又去了一次, 这次带回一个消息——羊毛涨价了。
前几日不少外人前来收羊毛, 僧多粥少,西源县的农户们乐疯了, 养的羊也不宰来吃了,全留着剪羊毛,且将价格提高不少。
原本贫困的县城边缘农户,竟因为毛线坊赚了一笔意外之财。
云婵卖给张记的底价便也跟着稍微提了提,因为之前提前囤了不少羊毛,这波冲击对他们的影响倒不大。
只是羊毛涨价提高了做这一行的门槛,最终有不少小作坊选择了放弃,或者少做一点试试水。
生意上的事不能总扔给小姐妹,春天来临百花争妍,可以用来染色的植物多了,云婵准备上山一趟。
不过上山之前,得先把派人外出教手艺的事儿安排好。
说来也巧,她准备出门去毛线坊的这天,正巧是林老头孙女办满月酒的日子,晨起云婵刚走到厨房门口,便隔着门板听到二老的讨论声。
“咱送了鸡蛋就回来,不吃酒了,不然中午只云闺女一人在家了。”王香月说道。
薛明照的生意最近做得很顺利,除了从西源贩羊毛和糕点,还与当地其他商家搭上脉,买回特色奶酒、蓝色莓果、长枣、白蘑菇等东西,回来提价倒卖给元县酒楼。
赚了不少银钱,但也忙得脚不沾地,时常不在家。
接着听薛老汉道:“要不叫上闺女一起去吃酒得了。”
“算了吧,林老头那可是满月酒……”
云婵垂眸看向脚尖,片刻后揉揉脸颊露出些笑容,推开厨房门。
“娘,我也想吃酒。”颓丧的日子过得够久了,不能总叫家人担心。
屋内二老被突然出现的云婵吓了一跳,在听清楚云婵的话后先是一愣,随后是止不住地惊喜。
“啊?啊!行!行,去去,咱一起去!”
林老汉家今日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摆了近十桌,桌上菜色十分一般,但气氛极好。云婵的到来给小院里带来一波高潮。
不少人蜂拥过来同她讲话,要知道这云家娘子已许久不出门,邻里乡亲们都挂念着,眼见她现下大好,开心得不行。
云婵道喜后先进屋看了林家小宝宝,白白嫩嫩,睡着的时候还吐泡泡,悄声冲林家儿媳道喜后,才在院内跟大家一起吃饭。
饭桌上王香月望着儿媳挂着淡淡笑意的脸蛋,欲言又止。
云婵自然知道她是担心自己触景生情,给她夹了一筷子菜,眨眨眼悄声道。
“娘,我不伤心,都过去了。”失去的又不会再回来,人的成长,总不能这辈子就困在那儿了。
王香月听到这话,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下午云婵到了毛线坊内,大家放下手中活计,拽着她嘘寒问暖,但所有人都很有默契,无一人提起齐婶,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人似的。
寒暄半晌,云婵坐在桌首,道出了今天的来意。
“咱们毛线坊与张记织造做了约定,派咱们坊内的人到平如县出差,教那边的人织毯子和斗篷,可有谁愿意去?”
在祈州、上清州、下清州,张记都有织造坊,但念着这是村民第一次因公出门,便选在近处的上清州内平如县。
张巧辛忽闪着大眼睛开口问道:“啥叫出差啊?”
云婵食指点点桌面,想了想解释道:“就是临时出去工作。”
“到时候有张记的马车来村里接你,路上食宿也由张记负责,到了平如县你就教那边的人,如何处理羊毛、如何纺线、如何织毯子和斗篷。”
“等她们学会了,你就可以回来了。去一趟,每人二两银子,第一趟我准备挑三个人去。”
二两银子!女工们沸腾了,卖多少粮食才能赚二两银子!有人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开始交头接耳。
云婵不急,笑着看她们讨论。
“巧辛,你去不去?”
“我、我不知道啊,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县呢!”
-
“白阿嫂,你咋想?”
“我倒是想去,可出去一趟怎么也得将近一个月吧?我家那口子怕是不让,你去不?”
“我这手艺一般,教人怕是够呛。”
-
“……我不去,我不敢。”
堂屋不大,大家也没刻意收着音量,所有人的想法云婵几乎都听清了,待话音逐渐变弱,她开口了,声音清润有力。
“其实我是希望大家能出门,开阔开阔眼界的。”
“燕朝很大,一共有十二个州,光咱们上清州下便有十四个县,许多人却都没机会去看看外面的景色,一辈子都在田间灶旁为生计劳碌。”
闻言,不少女工眼神变得有些许落寞。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有银子赚,可以出门长长见识,还可以和其他纺织工相互交流,交流可以使我们有更多新灵感,提升手艺,从而赚更多银子。”
“希望大家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我明日再来问。”
在这里做工的女人大都已经成家,只有个别年纪尚小的还待字闺中,若要出门远行,必得说服爹娘和夫君一家。
昌义村民人心淳朴保守,大多数人家不愿让妻女出去抛头露面,在毛线坊中干活那毕竟是在自家村里,出去可就不好说了,万一出了意外又该怎么办,担心也是应当的。
所以第二天云婵以为只会有几人报名,不想当她再问谁想去时,竟齐刷刷举起七八只手臂,叫她怔在了原地。
“我去!”
“我也想去!”
云婵瞠目结舌,有些结巴,一夜之间都转了性?
“你、你们当真都同家人商量了?都同意?”
“同意!有啥不同意的,又不是我自己一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世面呢!”庄雪儿笑嘻嘻答道。
“云娘子的人品我夫君信得过,再说了,那可是二两银子!”
这回开口的是个名叫许湘的小媳妇。
她家夫君平日里与林劲关系不错,知晓林劲跟着薛家在外跑商赚了不少银子,正眼热着,只恨自己没机会,眼下自己媳妇有机会跟着薛家媳妇出门赚钱,他举双手双脚同意。
其他举手的人理由也大致相同,薛家最近半年在村中积攒了不少好名声,到现在说是一呼百应也不为过,大家都默认跟在薛家后头有肉吃。
再就是二两银子真的太多了,平日里女人们在家绣帕子、种菜、喂鸡,起早贪黑干上一年多半都赚不来二两,眼下出门一个月就行,还不得争着抢着去?
云婵手指轻点,定了三个人。
“雪儿姐、白阿嫂、许湘,就你们几个吧,其他人也不用急,后面还有机会,尽量给每个人都安排上。”
“诶——”
没被选上的人略显沮丧,而被选中的几个,差点就开心地跳起来!
云婵选这几个人有自己的考量。
庄雪儿生性活泼爽朗,对坊内每个流程都清楚,手艺也很好。许湘这位姐姐同样手艺好,而且嘴皮子伶俐。
至于白阿嫂,她是坊内手上功夫最拔尖的,在研究新织法上也最用心,带她出去看看,没准能给她带来点儿新灵感。
至于花娘,云婵昨天便私下问过她要不要去,花娘拒绝了。
小梨子年幼不能离人,交给邻居去带她既不放心,也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毕竟那不是三五天,一走就得一个月。
云婵很是理解,而且这次她多半要跟着一起去平如,到时候毛线坊这边有花娘在她也更安心。
至于她准备出远门这事儿,还未曾和薛明照说,不是故意瞒着,只是没有机会。
两天前男人刚从西源回来,最近忙着四处送货,云婵睡了他才回来,云婵醒了男人已经出门了,估算着今日货也该送完了。
薛明照今日确实回来得算早,戌时便进了家门,草草吃了口饭洗去灰尘,回侧屋翻身扑到媳妇颈侧,蹭地她发痒,咯咯直乐。
郎中开的药好,薛家二老做的吃食也好,云婵脸色肉眼可见的红润许多,笑起来的脸蛋像红扑扑的小苹果,亲昵过后窝在男人怀里,云婵道。
“春种之后,我想去趟平如县。”
“你也去?”男人抬起她的下巴,皱眉问道。
张玉儿那日的谈话内容他是知道的,可没想到媳妇也要一起跟着去,他倒没有女人不好抛头露面的想法,只是他有事要忙不能同去,便不放心。
云婵握住男人捏着她下巴的手晃了晃:“我若不去毛线坊的姐姐婶婶们不安心,而且……在家闷久了,想去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