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没说话,董秘书连忙找补,“不然,舒老师,你知道的,”他衡量着措辞,“董事会那边不少人是柏总的拥趸,舆论一直认为霍总刁难他,太强势的一方未免不受偏爱,这种情况下,稍微示弱会更有利。”
霍止手里握的筹码良多,舆论,人心,一切都可以按照他希望的角度偏移,像某次他去谈某个项目,出发去球场前看到天气晴朗,就改期到次日的阴雨天,他希望那个大腹便便的官员别在阳光里吸收太多自信,果然,次日,他马到功成。
他做什么都是天才。
她久久没说话,董秘书安慰道:“就和新闻里说的一样,舒老师,没有危险。不用担心。”
但她还记得照片里车头都变形了,胸口发硬,“可是我看到车撞得很厉害。”
董秘书苦笑了一下,“您问得对,我也好奇这个,按道理说他不会撞得那么厉害,我猜也许当时他是走神了,没及时注意车况。万幸,只差一点。”
她说“谢谢”,然后收了线。
回到办公室,黄岳来上班了,听说舒澄澄早上把霍川樱辱骂了一顿,伸出大拇指,“难得你又支楞起来了,不请个疯狂星期四?”
舒澄澄连日来吵架第一次吵赢,为表庆祝,请同事吃了炸鸡汉堡。新来的实习生抱着袋子给大家分薯条,她叼着铅笔路过,毫不吝啬欣赏,瞟了眼小实习生的结结实实的大胸。
老刘无奈,“小舒,第一天你就要把人吓跑了。”
她说:“吓跑不要紧,电话号码留下了吗?”
实习生脸通红,“留、留下了,绝对是真的。舒老师,我是江大学生会的,你也是我学姐呢,我们学院最近有、有讲座,我们能不能邀请你去当嘉宾?”
“不了,有联谊会再叫我。”她留下一句。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熟悉的安全感又回来了,她还是以前那个人,被一点点小刺激吊着寻欢作乐,也靠寻欢作乐维持一副玩世不恭的气焰,借这个不大体面的形象,她遮掩住满身芒刺,以及对建筑那份纯情到有些羞于示人的热爱,同时她依旧怕出风头,太大的场合一概不去,怕埋藏已久的往事露出行迹。
但是,和时隔八年还是又碰到霍止一样,尚未结果的故事,总会生根发芽。
第63章 钟期既遇(1)
这个多年前没结果的故事,是在第二天晚上卷土重来的。
第二天下午,舒澄澄再去医院时,李箬衡要出院了。这人好多了,有力气挑食了,也有胆子拉乔医生的手了,抿着嘴装无辜,手指头在床单上走路,走到乔医生的手前肆意骚扰。
乔衿其人充满自成一派的秩序感,在上班时间拒绝跟患者拉手,但可以陪患者吃饭,还让舒澄澄坐下一起吃。
舒澄澄喝着豆浆,跟李箬衡报告情况。警方的调查报告已经出了,她把那天晚上知道的其他细节挑挑拣拣告诉李箬衡,比如温嘉瑞自己理亏,以后不会再在园区的事上为难千秋。
李箬衡听完问她:“不对吧,温嘉瑞怎么会跟你坦白这个?”
她不想说,懒洋洋晒着太阳,李箬衡突然想起那天霍止本来正和主任谈笑风生,直到舒澄澄穿着皱巴巴的白裙子进了门,霍止的眉头几不可查微微一皱。
然后她出去送他妈妈,霍止嘴里说着接下去的安排,目光看了一眼窗户,又看了一眼,不知道楼下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但他思路没断,论述依旧平稳清晰,甚至提出个为东仕未来电竞周边开发留块空间的方案,不过中间打断厉而川三次,但现在想来,霍止礼节周全,很少打断别人说话,那天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罕见的强硬,要把任何一个可能性掐在手里。
李箬衡越说越慢,想到那时舒澄澄应该就在楼下,猛地坐起来,“霍止跟你说的?你这几天去哪了?姓舒的,你是不是又——”
李箬衡最讨厌吃她软饭,也最讨厌看她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要是知道她又陪霍止睡,大概能揍她,舒澄澄连忙说:“没有。”
也不知道李箬衡信了没有。乔衿抬起头打量她,舒澄澄最近瘦了不少,几天没来,只觉得她瘦得脱了相,脸色格外不好,狐疑地问:“你没又犯胃病吧。”
舒澄澄没犯胃病,但身上青青紫紫的,真怕乔衿看出什么来,大咧咧地笑,“还没呢,你别咒我啊。”
乔衿性子冷淡,但对舒澄澄的胃是上心的,当即一皱眉,舒澄澄看乔衿要管她,忙踢了李箬衡一脚,李箬衡哼哼啊啊替她岔开话题,“乔医生,我房东要卖房,把我赶出来了。”
乔衿说:“你说八遍了。”
李箬衡又咸猪手了乔衿的食指尖,“那你还没点表示吗?”
当年李箬衡买了婚房,满心以为等乔衿一毕业就能三年抱俩,没想到刚结婚,他爸就出了事。李箬衡不是个能共患难的人,他前半生过得太好,理所当然觉得乔衿也该过得好,可刚开始的时候,千秋的破办公室连暖气都烧不起,冬天冻得长冻疮,舒澄澄跟他吃苦是没办法的办法,但乔衿吃苦他一分钟都看不下去,乔衿更受不了他,没过几天就离了婚,可房贷还没还完,刚开始的那几年乔衿还是学生,房贷都是李箬衡还的,说起来,现在那也是他家。
乔衿纠结了半天,到底抹不开面子,终于掏出钥匙放到床上,“……你回家住去吧。”
李箬衡龇牙咧嘴地笑,“那你下班回吗?我交你房租,我有钱。”
乔衿说:“不用房租,房子是你买的。我明天开始去临城进修,不回去了。”
李箬衡追了乔衿这么多年,才有这么一点小成果,哪怕乔衿说要去进修,他还是自动脑补成乔衿是特地照顾到他出院才走,笑得春光灿烂,“什么时候进修完?”
老板一副不值钱的样子,舒澄澄看不下去,溜出去帮着办出院手续,又和老刘一起把他送回家,李老板躺在客房床上支使舒澄澄削苹果、开投屏,看老刘还站在那,“你不是天天跟我显摆你有老婆?我这没事了,你还不回去伺候老婆?”
老刘说:“我老婆没空。你还不放人吗?我们今天聚餐呢。”
李箬衡一头雾水,“不年不节,有什么好庆祝的?”
“庆祝你出院啊。”
舒澄澄心情再糟也笑出了声,滚进沙发嗑瓜子看戏,李箬衡拿药盒砸着老刘骂:“庆祝我出院不叫我?你们地图上是不是没有德国?”
李箬衡住院住得闷坏了,翘着腿强行蹦跶去了聚会,听同事们说八卦。
老板来了,大家不好聊他和乔医生的八卦,也不好再聊舒澄澄和霍止在会议上不知道多少次的争端,当时他们在旁边噤若寒蝉,以为签好的合同随时要被撕毁,如今看来,那都是两位口味特殊的打情骂俏,很值得在背后说说坏话,可惜现在不能当着舒澄澄的面说了。
同事们退而求其次,说起小林被劈腿的事来,纷纷教育小林这次失恋就当吃一堑长一智,下次找男人要擦脸眼睛。
同事们都知道小林最近谈恋爱了,不过小林没说过是跟谁。舒澄澄最近心不在焉,都没发觉小林什么时候已经失恋了,开玩笑说:“哪个臭男人?要不要我找人去把他揍一顿?”
小林黯然了一会,才说:“舒老师,你记不记得郑溟?”
舒澄澄记得,东仕法务部的郑ᴶˢᴳ溟。这几个月他们频繁去东仕开会,她光顾着和霍止你来我往,都没注意小林什么时候和郑溟搭到了一起,惊讶极了,“你浓眉大眼的也搞地下情?!”
郑溟总在厉而川霍止面前恭维舒澄澄,说她贵人多忘事,说她是高材生,说她有文化,不过都恭维得有些夹枪带棒,应该是舒澄澄以前跟他有什么过节,不过大学时跟她有过节的人多了去了,现在她习惯不惹事,所以郑溟阴阳怪气时她当好话听,笑眯眯地照单全收,小林看得出来,怕舒澄澄多心或者为难,所以也从来没有说过郑溟跟自己的关系。
小林是个老实孩子,没碰到过这种事,看着很沮丧。舒澄澄一扔筷子,“他敢劈腿?我带你去找他。”
小林说:“不用了,已经有人替我出气了。”
小林拿手机上的聊天记录给她看,原来郑溟是个惯犯,本来脚踏几只船,天衣无缝,但前几天两个女友巧合相遇,彼此一碰细节,意识到不对劲,和郑溟撕破了脸,又找到小林一起做证据,把郑溟挂上网,把他混乱的两性关系掰扯明白,大家最近都在朋友圈吃瓜,今天郑溟已经扛不住压力辞职了。
油腻腻的韩国烤肉烤好了,众人低头吃饭,舒澄澄正准备吃冷面,李箬衡接完乔衿的电话,在桌子下踹舒澄澄,“乔衿让你别吃这些,给你点了粥,自己去拿外卖。”
舒澄澄去商场门外等外卖,发留学咨询传单的中介把她拦住,介绍留学项目。风正大,舒澄澄看看表,外卖还得等一阵,就跟他走进门店,蹭了口花茶喝。
有人在桌边站定,“你要出去读书?”
说曹操曹操到,正是郑溟。
舒澄澄翻着高校清单,爱答不理,“怎么了,你当八爪鱼骗炮不犯法,我读个书犯法了?”
“舒澄澄,你心理素质还是那么好,工地差点出人命,你还能横着走。”
这话刺耳,舒澄澄胃里发酸,但还是抬起头对郑溟微笑,“我是高材生,混得好,赚得多,有钱能使鬼推磨,什么事都逢凶化吉,你贵人多忘事,忘了?”她指指他手里的宣传单,“倒是你,搞定了自己的事再来给我指点迷津吧,要是实在缺钱,可以跟我说,要是我心情好,没准真给你烧点。”
郑溟手上的是东南亚短期项目宣传单,含金量低,服务也欠缺,优点在于学费便宜,可以当作在那边找新工作的跳板,看来他想两手准备,万一真在江城混不下去,随时准备跑路换个国家另谋高就。
郑溟涵养不错,被她这么戳脊梁骨,也没变脸色,但舒澄澄还不罢休,翘起腿对跟郑溟介绍项目的女中介说:“上微信搜搜‘东仕法务男骗炮史’,做他的生意要小心,别被他骗财骗色。”
女中介也看过这个八卦,人刚毕业,正是血气方刚正义感爆棚的阶段,当即十分介意,抽回宣传单,真不做郑溟的生意了。
舒澄澄起身出门去拿外卖,郑溟追出来,一推她的肩膀,“舒澄澄,你睡来个东山中心,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没有霍止,你算什么?”
也许单纯是为小林出气,也许还掺着点虚荣,舒澄澄这些日子被捧惯了,一时没忍住,回过头去,又拿出霍止教过她的狐假虎威,“我以前得罪过你?没关系,我得罪过的人百分之一百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霍止也是我的本事,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再过十年,你再来看我算什么。”
郑溟听了这话,定定看了她半天,突然像矿工挖到金块似的慢慢笑了,“好,我等着看。”
他转身走了。再碰到他的时候,舒澄澄果然倒了大霉。
千秋几个月前接触了个景区项目,是毗邻江城的东陵岛镇政府牵头的,眼下邀请他们去岛上实地调研,李箬衡给她加了笔工资,于是她带着几个人,代表千秋去了。
渡轮摇摇晃晃,坐满了乘客,有老头带着小孙子看病回来,操着方言教育小孙子不要抓水痘,也有卖完紫菜虾干鱿鱼干拖着摩托车上船回岛的女人,还有几帮游客,中年妈妈们戴着丝巾拍海景,一群大学生穿着公益课队服趴在船舷边看海,最边上有个年轻人斜斜靠着船舷,头发被海风吹拂,每根发丝在阳光下都泛着夕阳璀璨的金光,像阿波罗似的。
女同事偷拍了好几张,“真帅啊。”
舒澄澄戴着卫衣的大帽子缩在角落打盹,船随着汐涌有节律地颠簸,海的咸味沉甸甸地压上发肤,如同羊水的怀抱。她浅眠了一阵,朦朦胧胧想到,现在她头发染黑了,也终于到海上了,但不是和霍止。
随着是紧锣密鼓的会议,体制内的人员沟通习惯并不直白,会议多少有些冗长,结束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她又要到了各种参数数据,开完会就租了车带人去实地,弄完各种工作,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
她饿得肚子咕咕叫,回房间去泡面,看见招待室还亮着灯,里面孤零零坐着个人。
是小林。舒澄澄再看看表,凌晨时分。不知道小林怎么会加班到现在。
她悄摸摸弯下腰,绕到小林背后,突然“嘿”的一声,小林吓得差点摔下椅子,被舒澄澄勾住脖子,“你也失眠啦?”
小林吓得磕磕巴巴,“舒、舒老师?”
小林说到这就卡壳了,舒澄澄才看见小林正对着空白的电脑抱着膝盖发呆,眼睛肿着,正在掉金豆子,于是在她头上一拍,“出什么事了?我在,你说。”
她问了好几遍,小林才嗫喏道:“郑溟他跟我要钱,他说他有我、我和他的照片。我爸我妈要是知道,我就完了,舒老师,怎么办啊?”
舒澄澄仔细问清楚了原委。小林没谈过多少恋爱,脸皮薄又好骗,开房的时候郑溟总把手机靠在床头充电,她觉得不太稳妥,但从来没好意思让郑溟拿开手机,现在郑溟拿出了几张视频截图,跟小林要四十万。
舒澄澄带小林在招待所餐厅吃了宵夜,热豆浆下肚,小林冷静下来了,舒澄澄问:“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小林也不知道。郑溟跟她认识还不久,还没有进展到谈钱的阶段,不过男人爱钱,是天经地义的事,现在郑溟被两个前女友弄黄了工作,大概是转行换城市都需要钱,才会找小林。
小林父亲是林业局的,帮千秋参考过不少材料,小林自己则是从第一次实习就在千秋,几乎是舒澄澄看着长大的,无论如何,舒澄澄都不能让小林吃亏。
她打给郑溟,郑溟听出她的声音,就知道来意,“来我家坐坐吧。”
舒澄澄说:“不。你来找我。”
她语气不善,郑溟在那边微笑,“好啊,舒澄澄,我来找你。”
次日黄昏时,郑溟也到了岛上。舒澄澄在渡口旁的废弃公园等他,她完全没有耐心,直接拿出小林父亲的名片,放到他眼前,“打狗还要看主人,你尽管把照片放出来,看看这四十万你有命赚到有没有命花。”
“没命花,”郑溟说:“我也没指望她给我。”
舒澄澄挑起眉,郑溟看着她,“林稚的钱,我没打算要,拍她照片,我也没那么无聊。我要你给我,一百万。”
荒唐至极,舒澄澄就差气笑了,“你大费周章布这个局诓我进来,就是想这么玩我一下?”
郑溟笑着看她发飙,“对,我就想这么玩你一下。你要我把你当年抄袭的事在你的宝贝千秋说出来吗?”
他说完,靠回去看着她,等她反应。舒澄澄愣了半天才听明白,像挨了一记重锤,顿时没了音。
郑溟把一叠纸稿推到她面前,“想想自己的前途值多少,这区区一百万,值不值?”
原来小林只是个诱饵,郑溟这厮要找的真是她。
舒澄澄只觉得阴森森的,有寒气从脚底冒上来,钻进骨头,全身都发僵。
她拿起那叠纸稿,是篇建筑圈八卦号的文章,在后台编辑好了,但还没发出去,目前还是草稿。文章标题是《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头图是夏天时她在设计峰会开幕酒会那天的照片,开头第一句话就振聋发聩,“你身上真没背着人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