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斐在分析霍止可能的团队构成。
舒澄澄脚步顿了顿,心想卢斐可真行,要是放到上世纪,希特勒路过都得挨她一嘴巴。
当时舒澄澄除了舒磬东和咏萄还没见过这种狠角色,当下结结实实地攥了攥拳头,咽下满肚子的不适,才跟卢斐要表格。
卢斐懒洋洋关掉网页,头也不回地指指室友桌上,“自己拿吧。”
第二天就要结课,提交作业时,舒澄澄给熟悉的几个小组成员打印。她站在狭窄的打印店里,等待打印机吐出雪片似的 A4 纸,一偏头就看到另一叠作业,封面上写着“卢斐”。
巧了,卢斐他们小组也正在打印课程作业。
帮卢斐打印的同学看见舒澄澄也来了,对她说:“宝贝小舒,你等会替我交一下?我赶时间去约会。”
“好。”她听见自己说。
时机喂到嘴边了。舒澄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她突然坐到电脑边,很快地打开自己临摹过的一套莫瑞林的文档,打印出来,装订进卢斐的封面,抱去学院,塞进德国老师的信箱。做完这一堆事,她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咬指头,一整夜都没回宿舍。
她做过坏事,现在再做一次,有什么不可以?
她前年把霍止骗得裤子都掉了,现在为他除掉一个祸害怎么了?
这样霍止不会又被搞坏名声,也不会被搅浑团队,然后他一定能赢到那座公园,在里面种满他喜欢的白杨,虽然也许他又会用设计臭骂她。
何况,卢斐没准真要把霍止又一次骗掉裤子。卢斐说得没错,那个小病秧子真好骗,舒澄澄一想到小病秧子也会被卢斐只花一礼拜就哄得脱裤子,血管都要炸了。
他才几岁,怎么能随便脱裤子呢?
她已经忘了自己在和卢斐竞争去慕尼黑的名额。这天她坐了一晚上,白天困得东倒西歪,考试周全都没考好,最后出成绩前,她才看到德国老师的邮件,说请她立刻到办公室去找他说明情况,否则她的成绩会是 0 分。
舒澄澄从来没拿过 0 分,难以置信,去学院办公室找老师,卢斐刚从办公室里出来,和她擦肩而过,她有了不详的预感。
果然,老师对她说:“舒,你自己就很有才气,何必抄袭?何况卢还是你的同班同学,这太不高明了。”
她翻开桌上那份自己的作业,里面赫然是卢斐抢了ᴶˢᴳ莫瑞林的那份设计——卢斐没上她的当,换回了自己的作业,然后给她如法炮制了一份。
卢斐比她老辣太多了,她耍心眼耍到了祖师爷头上。
这太不高明了。她回了宿舍,脑海里只剩这句:太不高明了。
她至少还是得争取一下成绩,给德国佬写了检讨,打印了新作业,她打算交上去。
走出宿舍,卢斐和几个同学在门口,卢斐看着她笑,“你去我宿舍拿表格的时候我就发现你脑子不太好了。都这样了,你还想去慕尼黑啊?”
高中时那个被混混欺负的女生的脸突然浮现在舒澄澄脑海里,舒澄澄发现自己竟然也成了个可怜虫。
太可怕了,原来人干什么坏事都会被反噬,她栽赃过别人,现在就被别人栽赃,她暴力过别人,现在也被别人暴力,她还骗过人,也许有一天她还要被人骗。
她一时没动弹,卢斐拿过她的作业,翻开中间,就要撕掉。她张手就抢,卢斐不给,还一巴掌抽在她脸上,“就凭你?听说你是坐绿皮火车来江大的,挺穷的吧,知道机场怎么走吗?”
舒澄澄那时还压根不会忍脾气,被一巴掌抽在脸上,怒火瞬间烧旺了,狠狠踹回去,卢斐一下子跪倒在地,她朝卢斐伸出手,“给我。”
卢斐不给,几个女生一拥而上,舒澄澄眼镜掉了,长发散了,白衬衫上多了好几个脚印。
室友听到动静都跑出来帮着干架,秦汶替她吵:“舒澄澄要是去不了慕尼黑了,你还来找麻烦干什么?是不是你们老师就想让舒澄澄去慕尼黑啊?她得了零蛋都比你强,你嫉妒她,是不是?”
卢斐脸一黑,下手更狠了,一脚踹到舒澄澄肚子上,舒澄澄往后倒下去,乔衿扑过来拉她,“……舒澄澄你给我站稳了!”
舒澄澄已经滚下楼梯。一天后在医院睁开眼,她先是惊讶一向不熟的乔衿怎么哭成这样,然后才发现作业还握在手里,皱巴巴的,又是血又是汗,令人难堪。
手一松,她把作业扔进垃圾桶。
太不高明了。德国佬那么严格苛刻,竟然没直接给她挂科,还给了她机会说明情况,原来他是欣赏她的,她差一点就去慕尼黑了。但她竟然干了这种事。
现在就算能去她也不去了。万一见到霍止要怎么说?说她靠栽赃别人抄袭赢来一个交换机会,说她是个如假包换的真小人……?
太没劲了,会被看低。
舒澄澄摔伤了胃,摔坏了腰,还有脑震荡症状,连着一阵子把药当饭吃,只管睡觉,别的什么都不想问。乔衿头一次这么强势,逼着李箬衡去给舒澄澄求情,生怕抄袭或者栽赃的事记进她的档案。
李箬衡找了系主任,也找了谭俊铭;卢斐那边也心虚,她动手时没想到舒澄澄会摔掉半条命,也不希望家里父母知道这场暴力事件,最后谭俊铭和系主任收下了卢斐和李箬衡他爸给的好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事从所有记录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结局是卢斐赢了交换机会,舒澄澄只得到一个 0 分。
后来舒澄澄真成了另一个卢斐,低配版的卢斐。她去讲座坐第一排,笑着巴结老师和甲方,跟李箬衡拿下一个个项目,希特勒路过都要被她诈骗出几份合同书。
卢斐也果真像她羡慕的那样在交换中度过了大学。四年的学制,卢斐拖了六年慢慢享受,后来在慕尼黑定居,连毕业都没回来。
那两年期间,霍止的团队赢下了公园方案,市政府开始着手建造,那也是霍止第一个落地的建筑,他把地上的公园延伸到战前的废弃采石场地下,游览动线从布满菊石树枝石花纹的地下坑道开始,一路向上,途径河流、森林和路德维希桥雕塑,直到攀上峡谷山顶,在玻璃观景台上仰头,看到雨后残月。
地心与天空,历史与星辰,玻璃和化石,洪荒和鬼魂,地球和宇宙,东亚和西欧,猛烈的视觉冲击和蕴藉的想象空间……样样都是噱头。
当时,有关霍止的新闻多数是一些伤仲永的猜测,因为霍止似乎并不像霍廷宣称的那样优秀,他长大之后,迟迟没有作品问世,令人怀疑他小时候那些惊艳的创想是否都是霍川杨代笔。直到这一年,那座一时轰动的公园落成,这个在质疑中沉默独行数载的天才终于建成了他应有的开场白。
但他的公园和卢斐没有一点关系。卢斐没有和他合作,没有参与他的团队,也没有抢走他的任何名誉,应该也没有脱掉他的裤子。
现在看来,霍止有足够的手腕应付卢斐,卢斐的行径对他来说应该只是小儿科,他甚至可能早在船上的春令营时就已经看清了这个亚洲女生的才能货不对板,因为在他后来的团队名单中,那个红发的美国人莫瑞林赫然在列。
站在八年后回想,舒澄澄那时办的事的确太不高明,低幼得离谱,但再来一次,她大概还是会把莫瑞林的作业订进卢斐的封面。
那时她是认认真真想为霍止做点什么的。哪怕只是一点点,都能让燥热懊悔的青春期好受很多。
好在撞了脑袋,那阵子她过得颠三倒四,她把对霍止的惦记抛到了脑后,久而久之,什么都不想了,几乎是忘了,好像忘了就能昂首阔步走下去。
可是杀千刀的郑溟缺钱就又想起她了,还要她也一起想起来。
现在郑溟把前尘往事从地底下连根拔起,舒澄澄干过的所有事都像霍止的地下公园里那些古生物化石的花纹,有幸被掩埋了一阵子,但或早或晚都要被挖出来,陈列在日光下,供人点评参观。
舒澄澄下床去招待所门口买烟抽,思考如果她给了郑溟一百万结果会如何。
也许他收了钱也没完全闭嘴,眼下是安生了,可是将来要是再缺钱,他还会来找她的麻烦,她只要还有点财运,就是他的自动提款机,她每天担惊受怕,同时还依旧试图做出点好设计,但每当日子变好时总会惊醒,想到拥有的一切随时有可能塌陷倾圮,惶惶不可终日。
也许郑溟说到做到,收了一百万,就再也不为难她了,她也相信他不会再来找麻烦,但这次没有卢斐把她撞出脑震荡好让她把不愉快全忘掉了,就算她扎扎实实地做出了成绩,午夜梦回时,也总会梦见那间奥热狭小摩肩接踵的打印店,她在里面把莫瑞林的作品盖上卢斐的封面,满身是冷汗。还是惶惶不可终日。
那么,那么那么,如果她不给这一百万呢?
如果就让郑溟把她的事说出来呢?她做过那么彻头彻尾的错事,受到什么惩罚都是应该的,被昭告天下也是应该的,就让郑溟说出来,她自己离开千秋。她的名声坏掉了,但她以前做的错事跟千秋没有任何关系,她走了,千秋还活着,。
她又在招待所门口的石狮子边坐到天亮,郑溟出门买烟,正看见她在门口,抄着口袋问:“想好了?”
她点头,“你想发就发出去吧。”
郑溟惊讶地看着她,随即笑了,“你?你不会让自己被搞臭的。你会给我这笔钱。不信我们走着瞧。”
他不信她会舍得把手头的成绩全扔掉,但她才二十六岁,头脑不错,毅力坚实,干什么不行,难道非得在这个熬夜受气的行业里耗着?她摇摇头,说:“随便你。”
招待所对面是个小巷,里面有几家民宿,来上公益课的学生就住在这里,清早有几个学生出去找海滩拍照,嘴里叼着包子,嘻嘻哈哈跑过去。舒澄澄也饿了,撇下郑溟,顺着学生们来的路进了小巷,曲曲折折绕过几个片区,找到家开门最早的早餐店,她在外面的桌子上坐着吃清汤面,听老板和老婆吵架拌嘴,竟然还有食客调停,“老板娘,他有私房钱算啥,你自己也藏点呗,你帮我弄几份特产,我晚上来拿。”
老板娘跟他讨价还价,口音嗲嗲的,标准的吴侬软语,“明天拿好吧?我昨晚跟你打游戏打到好晚,今天懒得做呢。”
闻安得笑,“明天来不及啊,我晚上就走了,姐姐你今天辛苦一把行不行?”
老板娘很遗憾,“才刚混熟,怎么就要走了,去哪里呀?”
“去北京赚钱回来给你当私房钱啊。”
两个人一唱一和,把老板气得面红耳赤,拉走老婆去后厨赔礼道歉。
岛上的特产是一种小烧饼,馅料有红糖的有辣的,老板娘给闻安得拿了点试吃,闻安得端着那一碟子小烧饼走过来放到舒澄澄桌上,弯腰看她,“不错,还知道吃饭,你心情好点了?”
她咬了一口小烧饼,是辣的。她有几年没吃过辣,吃得龇牙咧嘴,问他:“你去北京干什么?”
闻安得的回答简洁切要:“编故事,拿投资。”ᴶˢᴳ
“厉害。”她说,“缺助理吗?”
“你啊?”闻安得笑开了,在塑料凳子上抻开窄腰长腿,像只大猫咪一样伸懒腰,“本来不缺,但你要是肯来,我就把那几个什么酒会派对答应下来。老闻说了,带你出去什么都能谈成。”
“好,那带我去吧。”舒澄澄接着说:“但工资不要太少。”
“好,好,好,我给你抽成,你要是留下,我还给你分红。”闻安得站起来,叼了个烧饼,“但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她吃完了面,擦了嘴,抬起头,直直看着他,“我以前栽赃别人抄袭,现在要被人捅出来了。转行不干了。”
闻安得显然没想到她会做这种事,震惊非常。
她扫码付了钱,“那你还要不要我去?”
“要,”闻安得慢慢说,“是你,当然要。求之不得。”
她点头说好,回招待所去洗脸换衣服,和同事们出发去镇政府。
她上车前,对面的巷子口也停着台大巴,是来接学生们去山上的,闻安得把学生们撵上车,自己最后一个上去,看见她在路对面,又三两步跳下来,穿过熙熙攘攘的马路走到她跟前。最后一天做建筑设计师,她穿浅灰色细格纹正装,棕色皮鞋,细带手表,倜傥又低调,没有乱掉分寸。
他把手撑在膝盖上,矮下身子注视她的眼睛,“很漂亮,就这样,今天把工作漂漂亮亮做完,晚上我来这里接你。不回江城,我们直接从东陵岛机场走,十点的航班。”
“好。”
“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闻安得把一盒巧克力豆塞到她手里,还塞了一叠资料,她翻了翻,是他的产品概要,用于心理疾病的日常辅助治疗,还有一些基础心理学知识以及市场调研、产品反馈,然后是在北京的日程安排和要见的几家机构的资料,最后一页是草拟给她的 offer,工资开得不算高,但项目奖金那里承诺得很诱人。
很好,她今晚十点开始就不干这一行了,走之前已经给自己找好了新老板。
舒澄澄和同事来到镇政府,由于是老城改造主题的研讨会,有四五家事务所的代表在场,都是江城圈子里的熟人。
她和谭尊的关系还是那样,谁都看谁不顺眼,但也懒得有什么进展,所以维持着相安无事,只是习惯性地要给对方找找不痛快。她跟谭尊前后脚走进会议室,谭尊站住低头,在她耳边问:“听说你在酒店住了有一阵了,怎么,霍止利用完就把你甩了?”
他不是第一个落井下石的人,但她不在乎了,“借过。”
谭尊让开,还替她拉开椅子,“今天他的工作室也参会,尴不尴尬?”
她差点都忘了,霍止工作室也是江城规划局邀请的合作团队,虽然没有派人来,但也会在线上接入。
舒澄澄占据了离投影屏幕最远的座位,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心里有些懊恼:人们都说好聚好散,可她和霍止的结尾实在丑恶,经过那场激烈的搏斗,今天最后一次见面竟然隔着网线,他还是在天上,她在泥巴里自惭形秽。
她始终没有抬头,直到主持会议的秘书介绍线上参会者,“霍老师工作室的首席建筑师莫瑞林。”
她抬起头,屏幕上赫然是那个红头发的美国人,正操着发音全对声调全错的中文问好。
第65章 钟期既遇(3)
中国人最大的恶趣味之一就是看洋人被方块字难倒,会议室里响起一片笑声,莫瑞林一脸无奈,又蹦出一句字正腔圆的广东话:“做咩啊!”
众人笑得更大声了,领导称赞莫瑞林不仅懂中文还懂粤语,莫瑞林挠挠头,“霍止会粤语,他教我的。不过他有点事,今天我代他来。我们开始?”
在场的人都知道霍止前些天出了个小车祸,没人苛责他让莫瑞林代为出面。讨论开始了,舒澄澄接着写写画画,心想霍止其实不会粤语,以前她教了他几句,勉强够在榕城点菜买单而已。又想他的肋骨不知道好了没有。
她又想起他了。
轮到千秋分享方案,她上台讲解。东陵岛最负盛名的是东畔的佛塔集群名胜,以及西畔整片的湿地保护区,就是为了保护这片湿地,东陵岛始终是个“开发区里的不开发区”,但不开发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人才流失、三产空白,所以需要合理的文旅项目吸引游客,好让东陵岛居民赚点钱。可是,湿地和佛塔群的交界处是湿地保护的重要区域,如果绕过佛塔群,这片景区也就味同嚼蜡,如果不绕过,又会干扰生态保育。所以,其实开发与否尚未确定,官方只是在寻找一个兼得鱼与熊掌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