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掉头就走,然后想到自己现在穷得一分钱都没了,总得喝回来点本钱,转身又蹬开门进了他的房间。
原来郑溟是个酒鬼,桌上地上都是酒瓶。郑溟坐在地上接着喝,舒澄澄也盘腿坐下一起喝,洋酒白酒起泡酒都有,这么混着喝,没几口就醉了,她靠着墙晕头转向,但心情慢慢好起来了。
她面带微笑,郑溟大概觉得很刺眼,突然扔下酒瓶,看着她说:“你真讨厌。”
舒澄澄这人自负过头,虽然讨厌自己干过的事,但压根不觉得卢斐的死跟自己有关系,想也没想,“你前女友更讨厌。”
郑溟很维护卢斐这个前女友,一欠身就要给她一巴掌,但她心情太好了,拿胳膊挡住他,坐在地上接着给自己倒酒,郑溟还变本加厉,又把她一推,她被怼到地上,好言好语,试图跟他说清楚,“她是我害死的吗?那年我没被她弄死就不错了,你心里没数吗?她交换名额也拿到了,人也留德了,我输得什么都不剩,她走的时候高高兴兴的,她得抑郁症关我什么事?你讲理吗?”
“可是她死了。”
他说话跟做梦似的,“我女朋友死了,你凭什么好好的?她以前想进霍止团队进不去,你凭什么住在霍止家里?她想做的全没做成,你凭什么能给霍止画月亮?你在东仕跟霍止耀武扬威吹胡子瞪眼吵这个结构那个立面的时候,我老是在想,怎么会是你呢?站在那的不本来该是她吗?怎么回事啊,舒澄澄?”
这个不要脸的诈骗犯,他竟然真在认真询问她。
舒澄澄还真被问愣了,为什么是她?因为霍止要算计她。可是就算霍止不算计她,卢斐也没入他的眼,而她画的小图,霍止还跟莫瑞林他们炫耀过。
她打了个酒嗝,恶劣的报复心原形毕露,“霍止他、他这个人,从来都只要最好最好的。他不要卢斐,原因肯定在她自己。你说呢?”
郑溟翻了脸,一翻手,看样子是想揍她。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抡起酒瓶就砸,郑溟第一下躲了,第二下没躲开,但她醉得视线重影,一酒瓶没砸开他的脑袋,反倒一胳膊撞上桌子角,她手一麻,酒瓶掉了,猛地砸上地板,炸开无数片玻璃碎和一声巨响,隔壁的中年阿姨早就受不了了,拼命砸着墙,隔着墙控诉:“你们有完没完啦?!要干那事出去干去!”
郑溟哈哈大笑,“我跟你?”
舒澄澄也笑,笑完了,坐起来接着喝。
中年阿姨那一嗓子加上酒精作用,明显让气氛缓和了不少,她平静下来,问:“卢斐怎么会得抑郁症?”
郑溟在跟一瓶威士忌瓶盖较劲,垂着眼,很平淡,“没怎么,她家就她一个女儿,她爸一直在外面包二奶养儿子,她得比别人都强才行,但是运气也不好,疫情下她回不了国,家里她爸爸本来就嫌她是个女儿,趁她回不去,把外面的弟弟带回了家,把她妈妈也甩了。还有就是她没进得去霍止的团队,在慕尼黑一直也没混出名堂,始终没做成什么,慢慢就。”
郑溟拧开了酒瓶,推给她,“她慢慢就病了,确实不关你的事。但她什么都做不成的时候,你在这里把千秋开起来了。她一直不知道这事,是有一天我们去伊萨尔河边露营,跟你们以前那个德国老师一起,他说起来你开了公司,有点小作品,虽然你就是做了个室内设计,但他还夸你那个屋子设计得有信念感,还有中国人的温柔浪漫什么的。第二天清早时,她说去捡蘑菇做汤。”
时过境迁,被卢斐踩扁的那条落水狗反倒成了赢家。舒澄澄出神地听,“然后呢?”
“我没注意她是带着我的围巾走的。然后第三天才在山谷下面的树林里找到她,也不知道怎么弄的,竟然能把自己脖子挂在树上。”
郑溟说起这些时很平静,舒澄澄听得也很平静,这听起来的确是卢斐会干的事,卢斐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难怪郑溟被打击成这样,跟舒澄澄一模一样地不停换人不停惹事生非,得一直找点刺激才能活下去。
“你自己呢?你该好好找个女朋友。卢斐她不是好人。”
郑溟木然地看着她,“我?我看谁都是卢斐。”
最后一瓶威士忌也喝完了,舒澄澄摇摇晃晃站起来,“你怎么就只跟我要一百万?”
没听说过勒索仇人只要一百万的,听起来像瞧不起她,她一面嫌肉疼,一面不服气自己就值这么点钱。
郑溟朝她笑,“要那么多干什么,我倒想要五百万,你也没有啊。”
“那以后呢?你不会一缺钱就找我吧?”
郑溟还笑,不怀好意的笑。
卢斐的男朋友果然也是坏坯子,舒澄澄当机立断抢过他的手机,蹲下仔仔细细地删干净云端资料,又要给他格式化,郑溟握住手机,“行了,我不为难你,她对你比你对她过分,我知道。我的气出完了。”
舒澄澄完全不信,醉醺醺地抢手机,郑溟一拉她,把她拉到眼前,认认真真看她难惹的表情,直到微笑起来,“其实我挺爱看你作妖的,就跟看见她一样。算了,真的,就这样吧,你和我都往前看。”
太好了,阴魂不散的过去不再纠缠了,她又能往前看了。
舒澄澄回房间,给闻安得打了电话,他那边应该刚刚下飞机,她问:“北京冷吗?”
闻安得不搭理她。
她说:“对不起。下次不放你鸽子了。我找了个公关陪你去谈事,是正经公关,专业的,什么都能帮你谈下来。明天她会联系你。”
闻安得还是不理她。
她又说:“你房子的装修我不要钱,你别生气,也别,”她掐了掐嗓子才让自己说出那句话:“也别说出去。”
“舒澄澄,”闻安得一开口恶狠狠的,“我给你买了机票,明天一早你就给我来北京,悬崖勒马,还来得及,不然你等着看吧,你揣着这事,别想睡好觉过好日子了。”
但是那天晚上她是睡好了的,酒精蒙蔽了所有感官,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耳朵听到小林在敲门,问她怎么了,她像只烫熟的虾,在被子里弓着腰,久违的剧ᴶˢᴳ痛正从胃部钻出一把刀,丝丝缕缕地绞动神经,她头发黏腻,全是冷汗。
她对小林说是因为酒喝多了,还吃了个辣味的小烧饼,不是大问题,可是小林很担忧,要去打听医院,舒澄澄用二老板的身份发话,赶他们都回江城去,留她自己睡一觉。
她心里清楚是因为什么。闻安得说的都对,她浑身上下最连累人的就是那一点点的冗余的不合时宜的道德感。
她再也不会忘记这件事了。打印店里的肮脏事件,她又做了一次,现在肚子里那个道德细胞在自我惩罚。
小林回去了,晚上李箬衡打来电话,舒澄澄已经好了一点,坐在小饭店里吃面,告诉他自己休息一下就回去,至于那十二万,是她看中了一个包。
不出所料,李箬衡对她破口大骂。
她挨骂挨得很高兴,咧着嘴说“是是是,我拜金,我混蛋”,气得李总啪地扔了电话。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曾经打算先斩后奏从千秋辞职,这样很好。
她回了招待所,午夜时起床,把吃的晚饭全吐了,对着镜子看见自己嘴唇裂开了,皮肤是红的,起了很多小疹子。
她又吃了胃药和很多维生素,浑浑噩噩睡过去。
梦里光怪陆离,一会是她和霍止湿淋淋地坐在小教堂里,仰头看彩色玻璃窗和深灰的穹顶,一会是她在破楼梯间里闻卢斐抽大麻,一会是她坐在江大夜晚的长椅上咬手指头,唇舌间都是血腥味,再抬头时,眼前恍然是东陵岛镇政府的会议室,投影上霍止看着她画的朱砂红色桥梁,对谭尊说他的玩笑不好笑。最后是卢斐把她从台阶上推下去,十三级台阶,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卢斐站在台阶上笑,她想爬却爬不起来,感觉有血从额头上和嘴里流出来,满身汗地挣扎,伸手抓栏杆,只摸到旧旧的地毯,原来她只是从招待所的床上摔到了地上。
没有人围观她,卢斐死了,郑溟也放过她了,她如释重负,想睡一觉,在地板上趴下,慢慢酝酿睡意。
有双手从身后伸过来,先把她从地上捞起来,小心翼翼的不碰她的胃。她被扶正靠在床边,看见霍止就半跪在跟前,他皱着眉头,伸出手来,好像是想擦擦她的眼泪,但手靠近了才发现她其实没哭,于是收回了手,用又凶又冷又好听的声音问她:“生病还把别人赶走,谁教你的?”
夜色晦暗,只有一点星光,她倾过身体,就着这点光看他,霍止的头发长了一点,也没打理,凌乱地擦着眉眼,可是白衬衫干干净净的,人分明比镜头里还要单薄,再仔细看,神情无奈又冷淡,一指头都不碰她,好像是高中的霍止。
她又做梦了。
那个霍止一定是相信她的。她惶急地按了按抽痛的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做梦都要骗骗人,昏然间急切地想让他说点悦耳的话,“……我没抄。霍止,我没抄,你信不信我?”
“我知道,”霍止看着她,“我信你。”
他的表情不太一样,眼睛里全是血丝,眉头也紧紧锁着,并不高兴。他起身关了窗,开了空调热风,背对着她慢慢说话,“你喜欢建筑,既然喜欢,怎么会抄,我知道。别在地上坐着,起来。”
舒澄澄终于反应过来了,“……你怎么在这?”
她坐在地上不动弹,愣在那看着他。但地上冷冰冰的,霍止把她提溜上床,压着不快,轻声质问:“我也想问你。谭尊随口说你一句,你至于难过成这样?病成这样,就让他们都走了?你又睡了两天一夜,电话也不接,你知不知道?”
他又来接住她了。又是霍止,只有霍止。
她看着霍止,好半天都一言不发,霍止最后垂下目光,抽身要走,“……睡一会,明早去医院。”
他才走到门口,舒澄澄突然如梦方醒,挣出全身力气跳下床,向前一扑就往他身上跳,霍止动作很快,伸手接住她,舒澄澄顾不上他肋骨有伤什么的,把他压在门上死死抱住他的脖子,脸全埋进他颈窝,用力嗅了一鼻子他的味道。
她浑身抖得像筛糠,听见自己声音也在发颤,“谢谢你,谢谢。你真好,霍止,你真好,谢谢你。”
霍止把她放在地上,推她的手停在空中,最后轻轻拢在她后脑勺,揉一揉,拍一拍,“好了,不难过了,行不行?”
他动作很轻,像不太敢碰她,也像主人或者家长疼惜受委屈的小孩和小狗那样。小孩小狗都行,舒澄澄不在乎了,她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用力踮着脚,把他的脑袋往自己的高度掰,霍止腰被牵疼了,又不敢碰她,只能稍微弯下腰,“……舒澄澄,干什么?”
“别动,别动,霍止,我得亲一口。你是不是真的?”
霍止被她推倒在招待所的旧木地板上,目光带着困惑,不知道她怎么态度变了。舒澄澄手忙脚乱地趴在他身上,急切地抱住钟子期漂亮的头颅,亲吻那里面受了蒙蔽坚定不移相信她的灵魂,想要再说一声谢谢,谁知她张开嘴巴就带着哭腔,“谢谢,谢谢。谢谢你信我。”
霍止停顿了足足半晌,慢慢伸出手把她抱住。他说:“信。我信你,一直一直信。”
舒澄澄抓住他的领口撕扯,咬开他的扣子,空调燥热的空气升起来了,这次没人在乎胜负输赢高下主次,纯粹是两个把所有不甘不服怨恨遗憾抛到脑后的人对那些借砖瓦房屋才能说清楚的爱屈服,舒澄澄嘴唇流血,霍止的喉结也破了,是她高潮时牙齿不小心磕的,她伏在他脖子里吮吸小伯爵的冷血,又把手伸下去轻摸他腰上的绷带,霍止一手攥着她的腰,有力坚定地占有,一手拨开她的头发,完完全全地认真看她的脸,喘息着问她:“难受吗?”
舒澄澄脑袋在他手心里蹭,昏聩狂热,什么都说不出来,索性偏头吻他的手心,咬他的手指,如果不是子期大人太珍贵,她恨不得把他嚼碎吃下去。
霍止按在她腰上腿上的力道都重,透着股不满,好像不高兴她还是她,自己还是自己,她没化成一个肋骨尖融进他的身体。他翻身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舒澄澄浑身皮肤都疼,这一下碰到床,后背像被扎了似的,不禁发出声小狗似的呻吟,下意识地找到他的手抓住,霍止握紧了她的手指头,一口咬住她的肋骨,舒澄澄本能地推他,握在一起的手刚松开,又被霍止握紧。
十指交叉,她不挣扎了,浑身上下绷紧。
他在把她拆吃入腹。霍止在她肋骨上咬出血时她一声没吭,霍止含住伤口吮干净血,接着他咬她的腰身,锁骨,耳朵,她的耳朵特别硬。最后霍止咬她的嘴巴,轻轻重重地吻,口腔里是她自己的味道,血,体液,汗,树木青草苔藓味的香水。
她自始至终紧紧握着霍止的手,一声都没吭。
她把自己全都交给霍止,这个在命运冥冥的牵引中让她一步步走到这里的人。
第二天清早,胃疼停了,她跟霍止扔掉弄脏的衣服,在招待所买了两件白底红字文化衫,牵着手上渡轮,并肩趴在船舷边,吹海风,看海鸥,肩头在海浪轻柔的翻动颠簸下偶尔相撞、偶尔分离,从夕阳看到天黑,然后下船回江城的东山客。
跟一阵日子前那个预想一样,她最终还是收起翅膀,安然走进东山客 27 号。
第67章 杀死钟子期(1)
闻安得的预言成了真,舒澄澄再也没睡过好觉,于是她开了安定,每天偷偷吃半片,自欺欺人地终于拥有了良好的睡眠。
陈傲之跟她说过“刀背藏身”,文绉绉的,她一直不懂是什么意思,这次她想得到一个人,终于无师自通了,她把对错都抛到脑后,对自己的软弱放任自流了一把。
但是陈年的胃病再也没好起来,每到独自加班的时候,她和那些模型、线条共处一室,腹部就传来丝丝缕缕的疼,不致命,却也存在感十足,她只能把笔放下,冷汗淋漓地熬过一阵,再看屏幕,界面上画的几笔生涩干巴,往日摩肩接踵的灵感如雨云扑火般蒸发,所剩无几,稀薄得可怜。她心里有愧,画不好图。
每个谎言都有其注定的代价。
但是爱真好,霍止的爱比一切都好。
深冬时,霍止的肋骨长好了,订了台新车,还是奔驰,还是那个停产了几年的老款。
他的口味一如既往,极其执拗,看中的东西用尽方法都要弄到手,车是这样,人也是这样,不过这次舒澄澄是自己回到他手里。
但是她也不安心。江城不大也不小,她几次碰到霍川樱,樱总在新商场剪彩、在影视圈投钱,然后舒澄澄看着那些新闻,想起自己某次好像把霍川樱狠狠噎了一顿,ᴶˢᴳ因为那时霍川樱要她离开霍止,而她现在俨然是在跟霍川樱对着干。
以这位樱总睚眦必报的脾气,应该迟早会给她使绊子,但霍川樱一直什么都没做,把她当空气,她心里发虚。
她找了个晚上跟霍止摊牌了,把她对霍川樱说过的那番话挑出比较悦耳的部分复述给霍止,然后放低身段,“哥哥,我太鲁莽了,你要不打我一顿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在书房,坐在霍止腿上,求他宽宏大量。
霍止放下鼠标,看了眼她头上尖尖的黑色狗耳朵发箍,又看了眼她身上黑色皮革做的露肩短裙和红底高跟鞋,终于明白她怎么今天要穿这东西了,她甚至还开了支红酒跟他喝,喝完还把小皮鞭和项圈放到他手心,美其名曰是冬至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