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澄澄把千秋的想法讲解给他们听。千秋想要做几条高架人行天桥,从东畔地面开始,一路曲折萦绕,一直到最高最深最接近湿地丛林的蓬莱塔,朱砂红色的桥梁凌驾在空中,可以连通几座佛塔,游客虽然不能踏足湿地,但是可以踩着高空窄桥,和巨树山风擦肩而过,移步换景,每走过几百米的濛濛青绿,便能在新的高度看到新的佛塔,如果是冬春之季、烟雨天气,就是真真切切的“南朝六百八十寺”、“西塞山前白鹭飞”。
千秋的方案别开生面,这样减少了对湿地地表生态的破坏,又能让游客接近佛塔,只是桥梁修起来有难度。
专家和规划人员戴上眼镜研究,又把目光投向与会的专业人员,“你们有什么想法?”
舒澄澄摘下眼镜擦了擦,手心里又湿又滑。
别人有没有想法都不关她的事了。她看看表,五点半,飞机还有四个半小时起飞。
“意见倒是没有,”谭尊看着图上那些飞行的桥,“就是眼熟。前几年我去过澳洲一所大学,是哪所来着?莫纳什?跟东陵岛相似,也是毗邻一个自然保护区,为了让学生进校门不绕大圈,他们也是这么做了一条高架天桥,跨过保护区,连通社区和校园,让学生穿过丛林上学,四五年前这设计还得了个景观建筑奖。”
她睡眠不足,大脑迟钝,没听懂他的意思。
谭尊眯起眼对她笑,“舒老师你,你不会是有所借鉴吧?”
他说她是抄的。是他爸当年替她把事情按下来的,所以他肯定不会戳穿她,他不会说出来那个“又”字,但她听懂了,他真想说的是:“舒澄澄,你不会是又抄了吧?”
舒澄澄脑子里有千百句反驳,但不知道是怎么了,死死攥着笔记本发不出声音。
谭尊那张脸在她视野里放大,他真讨厌,就喜欢把她踩在脚底下碾,她从来都没趴下过,但在树下枯坐的那个夜晚忽然在脑细胞里重新生长出来,她明明站在东陵岛窗明几净鸟语花香的会议室,却好像又坐在江大的长椅上,她咬破了一根指头,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她怔怔站在那,重新戴上眼镜,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最后连谭尊都看出来她不对头,这位平常无法无天的人竟然真被他随口一句落井下石钉在了原地。
规划专家性格比较严肃,还以为她真拿出一个随手抄来的方案应付了事,正襟危坐,对在场的人们重申这个规划对东陵岛未来发展的重要性,以及恳求他们认真对待,帮一帮经济疲软的东陵岛。
小林在背后拽舒澄澄的手指尖,舒澄澄依然没挪动步,从舌头喉咙到五脏六腑全麻痹成了一团。
莫瑞林在屏幕上注视她,感到莫名其妙,“……你还好吗?”
原来是这种感觉,原来被指名道姓指责是这种感觉。
她放下资料,想出去透口气,到门边按下门把手,有把清俊的声线从音响里传出来,“……千秋的方案?让我看看。”
是霍止的声音。
莫瑞林挪了个座,霍止在镜头前坐下,看样子瘦了不少,脸色有些苍白,但依旧挺拔沉静。
他慢慢翻阅千秋的概念方案,一边说:“莫瑞林跟我签约时,讲过一个有意思的说法,一个人想说的话,做的事,写的东西,画的画,想盖的房子,即便题材语调千差万别,其实思路逻辑都万变不离其宗,像莫瑞林,他的欲望总是逃离童年,所以他总在打破旧概念、追求新材质,也有人留恋童年,他们偏爱稳固温暖的气氛,还有人总是自大,想用自己的格调定义他人的生活。这些人的作品即便看起来相似,其实只要用心去看,内里其实千差万别,是谁的就是谁的,自己送不出,别人也抢不走。”
莫瑞林这话应该是指他被卢斐抢了成果的事。舒澄澄没回头,听见霍止说:“舒老师和我合作了一个夏天,她这个人的风格,”他顿了几秒才说:“这么形容可能不妥当,但她相当嚣张。”ᴶˢᴳ
他让光标停在一段两座佛塔中间的桥梁上,“这里做成直桥,会省料省时,难度也低,做成向内弯,会像莫纳什大学那座桥一样深入丛林,让游客可以置身山中,可她做成了向外弯,为什么?”
小林还真不知道舒澄澄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把桥做成这种形态,小声叫她,舒澄澄定定神,才说:“……回环。这样,桥的整体会绕着佛塔回环。”
她嗓子发紧,声音不大,霍止看着她的眼睛,稍微颔首,示意自己听得清楚,鼓励她说下去,“像敦煌古画上那种环绕高山高塔的带状云?”
他说得对,她是想在佛塔四周生造一圈红云。舒澄澄点点头。
霍止挪动光标,接着问她:“还有这个转弯处,你做了观景台,放了个窄吧台,应该是想做成打卡景观,可是,这里的路比前面后面都要窄,并不是最宽裕最合适的地段,你为什么选在这里?”
霍止问话,她就答下去,“……观景台对面那个山坳,黄昏时会有鸟群经过,很漂亮。”
霍止微微笑了,目光转向莫瑞林,“‘落霞与孤鹜齐飞’,我猜她的灵感应该是这个,她想提醒游客在这里停下,看黄昏时的鸟群。”
莫瑞林也笑起来,“她很霸道,不过这很浪漫啊,是中国式的。”
“是的。”霍止点头,“我的国学知识不多,不过在国内读过一段时间高中,那时候教材里有一篇文言文,我听的时候,觉得它描述的画面很漂亮,‘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我查了意思,是说滕王阁那里山峦重叠,楼阁凌空,红色阁道犹如飞天。再后面,他说鹤汀凫渚,桂殿兰宫,大致的意思是说仙鹤栖息于水中小洲,华丽的建筑依山而建。东陵岛恰恰就有华丽的佛塔,重叠的青山水洲,还有落霞孤鹜,种种都和文字里的画面很像,现在红色的阁道也有了,千秋把它做成了古画里云的形状。”
方案只是草图,她讲得也很简略,但他全看出来了。
霍止低下头,继续检看那几张潦草的青绿朱红交织的图,“谭总,我不知道舒老师有没有看过莫纳什大学那座桥,但那座桥遵循山的秩序、树的秩序,想要让人与自然相融,可千秋这座桥,醒目又高调,是在山水之上用桥梁作画,是入侵,绝不是融入。当然,我们可以说她是受莫纳什的案例启发,拿来修改成了不一样的风格,可你也了解她,你知道舒澄澄她底色如此,她从不融入,她只建立她自己的秩序,然后在新秩序中填充她喜欢的中国式的浪漫,为此,破坏原有空间的结构,甚至破坏山体形状,都是她的兵家常事。她前年得奖的那份室内设计,打散了空间结构,填进了竹柏之影,现在正在设计的东山观景中心,要截断山体,好造一轮月亮,这次她要在东陵岛的山水上画一幅新画,于是要造一座红色的飞天桥。你看,她的风格没有变过,她只创造新世界,这次也一样,这是她的作品。”
千秋的同事们鸦雀无声。
霍止嘴里形容舒澄澄的全是好词,大家还没听过他说这么多好词。他的语调很平淡,但不知道为什么,同事们能听出来他其实很不愉快,堪称是在护短。
舒澄澄也一直看着他。没几个创作者被这样当面解剖过,连这些她自己都没想过的东西,他都看见了。
霍止最后看着谭尊摇摇头,“谭总,你跟舒老师开的这个玩笑不好笑。”
霍止那边有人在叫他,听声音是厉而川。他也说完了,欠了欠身当作道别,把位置交还给莫瑞林。
他走了,舒澄澄依旧死死望着屏幕,视线几乎像粘在幕布上面。
莫瑞林休息够了,伸个懒腰,“你们中国古诗我不懂,但霍止的眼光是最好的,我跟他混了四五年,只被他逼着熬夜画过图,今年夏天才知道他还会逼别人熬夜听他称赞合作者的设计呢。舒老师,东山那颗月亮中心,原来就是你做的?”
舒澄澄还是提前离开了会议室。镇政府楼下有个小花园,曲径通幽,树木环抱,她在石头凳子上埋头坐了一会,给霍止打了电话。
那边等了一会才接通,两人都沉默了一阵,霍止问:“结束了?”
她说:“谢谢你。”
霍止又沉默片刻,“他不该冤枉你。你这次的设计也很好,以后会越来越好。”
她还是说:“谢谢你。”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说了。她最后一天做建筑,有霍止这番敬重当作结局,至高无上的完美。
她和霍止纠葛了一个夏天,两个人都不真诚,看起来无欲无求的那个是掌握全局的野心家,看起来爱摇尾巴的那个生怕被笼子困住,他们纠葛成一团烂账,到最后只有建筑是干干净净的,她知道他只在房屋上表露脆弱,他也知道她只在图纸上钢筋铁骨,在建筑上他们谁也不恨谁,彼此是信徒,都满怀敬重。是大圆满。
她把电话挂掉,回招待所去收拾行李,闻安得把工作交接给老师,跟她打了车去机场。
东陵机场很小,今天只剩一班飞机,候机厅里已经有一半区域熄了灯,她在那半阴影里坐下,浑浑噩噩地咬了口指头。
闻安得把她的手指摘下来塞进袖子,“别回头。”
“好。”
第66章 钟期既遇(4)
她跟闻安得上了飞机。来得太早了,在座的乘客寥寥,飞机上冷冷清清的。舒澄澄要来一张毯子,闻安得给她要了杯热巧克力,“睡一觉就过去了。”
“好。”
她闭上眼睛,努力沉进睡眠,但视野慢慢亮起,骤然一片绿意盎然,满山满谷都是树,她伸手去摸,原来是在复读学校的宿舍里,她住在上铺床头,那里墙角掉了块墙皮,总是窸窸窣窣往下掉碎屑,有天晚上她随手抽了张纸贴住墙角,天亮了才发现,那是混在课本里的霍止的画,他在一座博物馆的建筑草稿上画了很多树,看起来就像博物馆生长在树林深处。
高考的日子,决定生死的时刻,满胸腔摧枯拉朽的炎热,但那张草稿纸光是看着就心生清凉。她一直把那张草稿纸夹在单词书里。
她听着 BBC,盯着那幅画,赖了五分钟床,枕着胳膊心想:我得把这小子弄回来。
她是喜欢建筑的,自从跟霍止去过那个教堂,自从她把床换了方向、重新排整了空间、终于在乱糟糟的日子里喘了口气,就一直喜欢,可是也知道金融会计计算机更赚钱,她原本打算去学金融,但最后还是读了建筑。起初是为了把霍止弄回来,后来因为对卢斐犯了蠢,所以放弃了那个初衷,不过这门课依然是诱人的,金钱、在图纸上肆意创造的控制感、被房屋容纳包裹的安稳、把名字镌刻在钢铁森林中的特权,还有随之而来的名利场,样样都迷人。
迷人的还有些别的情绪,说不清楚。
大一秋天,舒澄澄补办完那些丢失的证件,坐公交回学校,再看这座湖光山色氤氲、以无数诗篇和创造力闻名的古老城市,感觉还不错,于是中途在江城博物馆下了车,买了张票。
博物馆里有个专区是一些恐龙化石,角落里摆着块不起眼的菊石,白垩纪的鹦鹉螺花纹躺在石头上面。
那是她第一次见菊石,当时她想:这个东西有种安静的味道,应该摆在公园里当布景,周围种很多树,风一吹,树冠沙沙喧嚣,和石头动静相宜。
几年后,霍止的郊野公园落成了。公园的起点是菊石,向上几十米是森林,新闻片中,化石灰白肃穆,远方的河风吹拂,叶片哗哗作响。
她和霍止,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她在最好的时候扔了霍止,霍止在她最懊悔的时候忘了她,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有幸学了建筑,那时她见识尚浅,能力不及,什么都实现不了,只能眼巴巴坐视灵感风干,但霍止把她想做的美丽建筑完成了,他走在前面,告诉她以后她能做到什么,能拥有什么,能留下什么,像王小波写过的,她在战场上拨不开云雾的时候,他是一杆军旗。
野心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滋生的。她肯喝酒,也肯低头,不是为了要赚多少钱,或者要上多少报纸,而是要像霍止一样,在地球表面留下一样漂亮深刻的痕迹。
然后霍止来到了江城。她闻着空气中淡泊到接近于虚无的气味,鬼使神差地给破房子补了个看夕阳的玻璃墙,在夕阳下规划了一颗银杏树,在山坳里做了一颗月亮,咬着笔头翻到高中时在深夜的电话里背过的滕王阁序,又画了一弯青山里朱红色的桥。霍止全都看懂了。
她没有俞伯牙高妙,可是她的钟子期天下无双。
有东西在她腿ᴶˢᴳ上撞了一下,睁眼看看,是有人提着行李袋路过,她让开腿,空乘提醒她系好安全带,然后等待最后一个乘客登机。
走道对面坐着个中年女士,衣服和包都是大牌,保养得宜的脸上透出股不锈钢似的闪耀漠然。
舒澄澄借助她的脸,想象转行二十年后自己的故事:她也许赚到了钱,用名牌把自己从头发丝武装到脚趾尖,钻研股票基金时不遗余力,用那些红绿起伏跳动激动人心的数字忘掉从前熬大夜的苦日子,忘了曾经她也拿过不少小奖项,每每画图画到深夜时就拿出奖杯亲一口;也许她混得一般,还是周旋在男男女女之间混饭吃,买了些假名牌撑场子,李箬衡或者老刘偶尔来到她的城市,跟她寒暄时总说起她当年的光辉时刻,“霍止那年怎么说你来着?”
霍止对她说“你会越来越好”。笃定无疑。
舒澄澄出了满身冷汗,后背湿透了,凉意从心里蹿上鼻腔,她眼眶骤然一酸,弯下腰用掌根扣住眼眶。
那年学院里风言风语的时候她没哭过,清晨下定决心要转行的时候也没有,霍止说她好,她却又想哭了。人是奇怪的物种。她忍了又忍,还是指尖湿透。
那个中年女士给她递来张纸巾,她茫茫然接住,按在眼皮上,眼睛睁着,继续思考。
既然她做过坏事,那能不能再做一次?花一百万,买个清白名望,买继续把这条路走下去,值不值?
如果这些都不值,一百万买霍止不知道她做过什么事,买她的钟子期依然觉得她好,值还是不值?
从这一秒起,她决定掩埋这个秘密,再一次。
最后一个乘客上了飞机,空姐最后一次清点乘客,舒澄澄突然站起来,着急忙慌拉开行李架门,“……等一等。我要下去。”
闻安得坐直,“你干什么?”
舒澄澄抽出包带,大书包一下子砸下来,她手忙脚乱地捡,闻安得看着她,语调冷下来,“疯了?你想骗人骗自己骗一辈子?”
他真生气了,舒澄澄跟他解释,“我只会干这个,只想干这个,转不了行。对不起。”
舒澄澄背起双肩包跑下飞机,跑出机场,又跑回来,在机场的自动取款机上操作,把所有钱放到一张卡上,但还不够,她又从李箬衡卡上划出来十二万。
花老板的钱不要紧,她是为了继续给他打工才花,会还给他的,她这样想。
她回招待所敲开郑溟的门,把卡给他。
郑溟这厮的确不要脸,收下卡还说:“你还是来了,我说什么来着。多谢支持,我请你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