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澄澄被这句加粗黑体打懵了,麻木地翻下去。
号主是一个对建筑行业有基本良知的从业者,他得到知情人投稿,舒澄澄大二时就已经是现在这副唯利是图的无耻作风,连作业都靠抄,当时被她抄袭的女生卢斐,早些年已经罹患抑郁症自杀去世,而舒澄澄却扶摇直上,不仅开了千秋赚到了钱,还勾搭上了霍止拿到了东山项目,真是造桥铺路无尸骸,杀人放火金腰带,言外之意,卢斐是因为被她剽窃成果才生病自杀,舒澄澄身上背着条人命。
文章说完往事,话锋一转,复盘了前些ᴶˢᴳ天的事,千秋的工地差点就出人命官司,据闻,千秋最近业务接近停摆,舒澄澄终于吃到了苦果,大快人心。最后,作者请大家擦亮眼睛,远离这家吃人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否则迟早会出更大的事。
到这里,文章戛然而止,再往后翻,是已经拟定好的评论留言,有人吃瓜猜测,有人贡献内幕,比如舒澄澄如果从大学时就在抄,想必是业务能力不过关,可是千秋却有本事赚得盆满钵满,这事耐人寻味,应该是跟她长袖善舞脱不开干系,反正他见过舒澄澄陪酒;再比如,虽然工地事故的事态平息了,可是以她当时和霍止的关系,以东仕的公关水平,谁又知道其中有几分运作,有几分真实?没准真的就是设计图不过关呢?
学生抄作业不是大事,留学生得抑郁症也不是大事,工地出事故也司空见惯,但三件事堆叠到一起,就精彩了起来,比韩剧女二还无恶不作的一个恶女形象跃然纸上。
舒澄澄把文章看了好几遍,其实有点想不起来那件事,一半是因为她记性差,另一半是常年累月刻意不去想,现在陡然间事堆到眼前,竟然有点陌生,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她又看了一遍。配图里有那张抄袭的作业,那是舒澄澄这辈子最耻于提起的一份“作品”,每根线条都烙在脑子里。
她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大学的第二年,她那时脾气不好,跟不少人结下过梁子,其中就有卢斐,那时卢斐跟她在争交换生名额,到期末结课时,舒澄澄交上去的作业被换成了卢斐作品的变体,原来卢斐做了场大戏,把她引诱到坑里跳,舒澄澄跳了,卢斐站了出来,说她抄。
这一下舒澄澄被挂了科,再也不能去交换。个中原委曲曲折折,她说不清,也不想说清,总之,卢斐大获全胜。
那差不多是舒澄澄第一次真的吃亏,后来舒澄澄慢慢学会了八面玲珑,再也不得罪人,包括卢斐,再开学时,卢斐和男朋友一起去德国交换了,到毕业都再没见过。
舒澄澄这些年大大小小的破新闻不少,只有这件事最怕人提,怕到不喜欢去人多的场合,生怕碰到当年局中人,幸运的是一直没人提起,也一直没有再碰到卢斐。
没想到那是因为卢斐死了。
她都没抑郁,卢斐那个美女蛇怎么还抑郁了?
把文章看了最后一遍,舒澄澄看见第一张配图是大学时的课程合照,那天舒澄澄翘课,红圈只圈出了卢斐,卢斐穿白裙子,长卷发,眉眼弯弯,温婉动人。
再看头图,设计峰会那天舒澄澄在门口遭遇霍止,在内场遇到欧夏,心情不佳,下巴高昂,加上黑礼服裙和束起的头发,看起来倨傲非常。
她一向只知道卢斐表里不一,但不知道自己有时脸会那么臭,两相对比,卢斐的确更招人喜欢点。
郑溟一直说他是她的同学,但她对这个人全无印象,看到卢斐才想起来,卢斐那时候的男朋友就是法学院的,比她大两届,她只听说过他姓郑。
她苍白着脸放下那叠纸,郑溟风度极佳,对她笑,“终于想起我来了?”
她记得卢斐是很爱炫耀那个恩爱体贴的男朋友的,有一次卢斐在课上接了电话出去,捧回来一大束粉红色的荔枝玫瑰,是郑溟打工赚钱送给她的情人节礼物。
郑溟那时候应该是真的喜欢卢斐,难怪他现在每次见到舒澄澄都要阴阳两句——因为卢斐死了。
死人不会说话,这一巴掌打在脸上阴风阵阵。
这么想着,就有一阵风呼呼涌进废旧公园,阴恻恻恶狠狠刮来,舒澄澄真觉得脸疼。
那叠纸随风簌簌,被郑溟压住,“这文章发出去,你的前途就没了,可你这人除了建筑也不会别的了。一百万值不值,好好想想。”
他真无耻,自己欠了钱,就想起来老仇家了。电视剧里的勒索案怎么也得是一千万起步,不过郑溟应该是知道她花钱厉害,赚的没多少,手上更没剩多少,所以要得还算克制,他只要她一百万,可是舒澄澄这辈子都没赚过几个一百万,更没被勒索过,她气得胸口闷了一团硬块。
话不投机,郑溟也没多纠结,自己离开公园,舒澄澄也起身走出去,郑溟还在公交站等车。
岛上可选的住所不多,郑溟跟她走进招待所,也开了间房。
服务员还在收拾她的房间,她在走廊上等,恶狠狠嚼着面包,强行憋出股狠劲,搜刮脑子里的歪脑筋:她认识的媒体资源不少,就算郑溟发了文章,她能不能扳回一城?或者能不能抢先一步,先放个烟雾弹混淆视听?再或者,能不能干脆去找那个营销号谈谈价格,把事捂在摇篮里?
郑溟出了房间下楼吃饭,见她在那琢磨,笑着说:“你想自己弄个澄清文?也不是不行,我还可以推你几个营销号。不过你要是非这么干,我就把整件事都发出去得了。你总不会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吧?你干的事可比抄袭恶心多了。”
舒澄澄直觉有根烧红的热针往脊梁骨缝里扎进去,憋出来的狠霎时全没了,就剩下一个脊梁骨被钉在墙上的可怜虫。
郑溟经过时在她脸上拍了拍,“别装可怜。抄袭嘛,可大可小,现在在网上随手写个脑残小说都有人空口白牙说抄袭呢,抄袭这事是好解决,但你当年从头到尾的整件事可就不好说了,什么栽赃啊,打架啊,抹处分啊,要是都说出来,那完蛋的估计就不止你自己了。我劝你别祸水东引,就两个选项,你改行,或者我拿钱,听懂了?”
舒澄澄去走廊上的卫生间干呕了一会。
人擅长欺骗自己和美化自己,她多数时候都不记得自己其实没那么清白。
一阵夜风吹进来,舒澄澄蹲下去,不知道是冷是热,她腿是软的,凉得每知觉,背上却大汗淋漓,一时站不起来,就蹲在墙根捂住脸。
有人敲了敲门,见她没应,窸窸窣窣地在她身边蹲下来,“哎,你、你别哭啊。”
她没哭,只是一头汗,茫然地抬起头。
面前有个人,竟然又是闻安得,他穿着印着公益课 logo 的白夹克,原来就是白天渡轮上那个看海的阿波罗。
、
闻安得是替老师带队来岛上做保护古建筑的公益课,学生们住在外面的民宿,他是来招待所取文件的,结果上楼就看见她进了卫生间,等他取完文件,他又看见她在门边蹲着。
舒澄澄还是腿软,闻安得把她架起来弄回房间,她费劲地爬上床。
闻安得看着她,她窝在床上看窗外的星星,神情像做梦,眼睛光亮,睫毛轻眨,她真漂亮,也真不高兴。
闻安得在床头蹲下来嘲笑她,“舒总你怎么又这么虚弱了啊?”
因为她干过的坏事要被人挖出来了,做贼心虚。
有滴汗沁在她眼角,像眼泪似的,闻安得不笑了,抽了张纸,轻轻压掉,才轻声说:“我上次说你,是因为你非要睡我,我才挟私报复。我都是瞎说的,你别难过了。”
舒澄澄翻过身,用后背对着闻安得,“不是因为这个。我跟他分开了。”
闻安得沉默了一会,“那你这是怎么了?”
她有点困,挥挥手指,“谢谢你,出去把门带上。”
闻安得起身走了,带上门之前对她说:“你是我第一个病人来着。我不是做心理医生的,但那天你闯进来了,把我当医生看,跟我求助,所以我和你至少是有一点交情的,对吗?”
舒澄澄翻回去看他,“嗯?”
年轻人站在门边,郑重其事,“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的。真的。”
他是个善良的人,让人自惭形秽。
舒澄澄说:“晚安。我真的困了。”
她半夜又醒了,汗涔涔地窝在床上,再也睡不着,打开手机,晕头晕脑地打开网盘,翻出以前读大学时存进去的作业资料。她一度开着文档同步,所以小组作业啊,老师发的优秀案例啊,这些零零散散的东西都在网盘里面,有几门课的文件夹里,也有卢斐的作品,因为那时老师们都很喜欢卢斐,曾经把卢斐的作业发给他们参考。
其实她做过什么事她都忘了,至少是埋在心里关上柜门,让往事落灰。但是那些分数、线条、评语,还有小组作业 ppt 上大家开玩笑在最后一页写的“分最高的请吃饭”都摆在眼前,她还是彻头彻尾想起了卢斐。
卢斐比她高一级,是江大人尽皆知的天才,舒澄澄进校时就已经听说过卢斐的名头。卢斐大一时在公益课上拿出了一份改造古村落民居的方案,让建筑和新闻学院的院长都印象深刻,然后这份方案还真的拿到了企业资助,她也拿到了那一年的一等奖学金,后来又破格拿到了环球航行春令营ᴶˢᴳ项目的邀请函。
春天时,卢斐登船去了春令营,在那艘船上照样风光逼人,旅程结束时,已经有个拿到玛丽居里奖学金的师兄主动邀请她加入自己的团队。跟她竞争这个空缺的手下败将叫莫瑞林,是个美国小孩,跟当时的霍止差不多,从小就混这个圈子,才华横溢,拿过不少奖项,风头正劲。
这么大一个红人,却输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生,可见那时卢斐的确优秀。
卢斐休学了一年,跟着那个师兄的团队做出个好项目,返校时风光无限。
当时舒澄澄才大一,给新生做演讲的就是返校归来的卢斐。
卢斐演讲完下了台,回到同学中间,神采飞扬地聊天,“我的目标?不好说,梦想还是要有的,听说学院明年有慕工大交换项目,我要是能去,没准能打败霍止呢,或者打不过就加入,他可是霍家押的宝,迟早会红,应该也会需要合作伙伴吧。”
舒澄澄那时还在军训,每天被太阳晒蔫,本来很困,听到这声“霍止”才抬眼看了一眼卢斐。
那一眼惊才绝艳,舒澄澄当时心情很复杂,卢斐好漂亮,脖子上的宝格丽也好漂亮,这么有钱又厉害,也许真能不停交换,在交换中度过大学,也许真会成霍止的同僚。
舒澄澄只埋怨陈傲之不是富婆,只给她留下两年学费,不然,她也想飞去慕尼黑找霍止理论理论,她去蔺宅找他留下的地址邮箱,可是怎么找不着呢?这小子是不是压根就没留给她啊?
卢斐的真面目,她是一年后才发现的。
第64章 钟期既遇(2)
那时舒澄澄大二了,慕工大项目刚开始报名,舒澄澄去学院投报名表,交表之前,她坐在旧学院楼的楼道里,像王熙凤算账似的核对计算各个分项。
她已经算过很多次了,她的学分年级第一,雅思七点五分,虽然翻墙回学校总是被抓,但有幸碰上李箬衡这个活菩萨,一直没被扣过操行分,在公益和社团上的表现也不错,总体来看,胜算很大,应该会进到最后的面试环节,不过那就大概率要跟卢斐对垒,因为卢斐休学过一年,理论上跟她是同年级,还跟她在同班上课。
她想到这,合上本子,发了会愁,在愁什么,其实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发愁赢不到这个交换,也许是发愁就算赢了,真见到了霍止,她要说什么、怎么说。高三那年舒磬东被她一把火送进去了,她自己也呛出了肺炎,来来回回住院住了小半年,辗转又去复读,烧成烈火的盲目仇恨慢慢冷静下来,她那时才想明白自己对霍止做了什么。
也才想明白她对自己做了什么。
初恋,很好很好的初恋,被她当成一把刀,用完,折断,丢弃。
大学开头的整整两年,舒澄澄都像中了邪似的,除了赚钱学习就是调戏小男生,不然脑子一空下来,她总是会想到霍止,每次出去兼职,晚上坐公交路过江城摩天轮,她都看半天。她找过别人去坐摩天轮,再也没有那样的感觉,后来再也不去了。
想对霍止说的话,她在信里写过,但在蔺宅没找到他的地址。
不过,总得有个交代,给他,也给她自己。
她坐在台阶上这么想着想着,烟烧到了手,她捻灭烟头没再抽。那时候一盒二十五块的烟对她来说很贵。
没想到楼上也有人在抽,抽的好像是大麻,她在舒磬东那闻过。那味道香香臭臭的,闻着像舒磬东的画室,她也就没走,多闻了几鼻子。
楼上是两女两男在聊天,卢斐的声音传下来,“我说那女的怎么看我不顺眼,她是大一那年古村落那课上的?别管她,看她那个怂样,她不敢招惹我。而且那是小组合作,她不就是多画了两笔,我还费劲巴拉做了展示呢,没有我费口舌,谁会多看她一眼?那我说那是我的作品,有问题吗?”
有个男生说:“你也太狂了,就差明抢了。”
“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明抢了,我那会还说莫瑞林的想法都是我提出的呢,莫瑞林敢说什么了吗?他一个红毛白人大高个跟一个亚洲小女生抢成果,还混不混啦?”
女生说:“那你去了慕工大可得悠着点,霍止是亚洲小男生,他没准会好意思说你欺负他。”
卢斐被大麻呛了嗓子,笑着咳嗽,“霍止啊?霍止,我见过他,他可好欺负了,是个小病秧子,不过长得真勾人,有一次暴风雨,船上停电,黑洞洞的,大家都吓坏了,只有这家伙淡定,黑洞洞的都能在船舱里找到火柴蜡烛,火光一亮,那张脸跟吸血鬼小伯爵似的,我啊,看了就嘴巴疼屁股疼。”
卢斐开黄腔,旁边一男一女起哄,她男朋友郑溟不乐意了,“你怎么说话的,我还在这呢。”
卢斐嘿嘿地笑,跟郑溟接吻,“哥哥,别生气,等我睡服小伯爵,你也一起来。”
楼上的笑闹声无比响亮,舒澄澄把烟头按在地上,搓了好几圈,差点没喘上来气。
她很厌恶别人那样谈论霍止。
那时是学期初,剩下的两个月里,舒澄澄彻底了解了卢斐。
卢斐上课只坐第一排,下课要找老师聊天,小组作业总是她做展示,她总是出色想法的灵感源泉,虽然真相有时未必。
卢斐无比争强好胜,程度剧烈到不择手段的程度,她是个天赋异禀的伪君子,把男人的厚颜学得淋漓尽致,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不失为是个出色的模范。舒澄澄其实不讨厌她,舒澄澄自己太缺钱,也太渴望做出成绩,其实也想跟卢斐一样沽名钓誉趁早出名,她甚至还想跟卢斐学学心得体会。
她和卢斐应该是同道中人,本来也许还能一起为祸四方——如果卢斐没有盯上霍止的话。
舒澄澄很确定卢斐不会停止作妖,不管是抢东西,还是搅浑水,还是拐人上床,总之卢斐是真盯上霍止了,包括霍止本人、霍止年纪轻轻摸到的名誉、和霍止那时准备参与的比赛。
当时霍止在慕工大读书,他要比赛竞争的是一座伊萨尔河畔的郊野公园,几所高校的代表团队会在下一个学年展开方案竞争,舒澄澄听同学说过新闻,但没多想,直到有一次她去卢斐的寝室拿结课自评表,走进寝室,看到卢斐正在网页上翻那个项目的网页,一面翻看霍止的社交媒体关注列表,还有他的履历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