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扶风喃喃自语着,“知他人苦处而善待他人者,方是朝廷未来所需的栋梁。朝廷并不缺学富五车的才子,却缺为民且心善的官。党争久了,那庙堂之上的人,怕是早已忘了初时入仕之志,只剩下权利熏心了。”
陈词亦深以为然,“若是所学只是为了攀上高座,才识成为争权的工具,这天下读书人纯净明善的心,怕是有朝一日尽数改之。”
才识是为争权工具?
江扶风心尖一凛,她猛地明白了丞相的用意。
柳臣言之他品行无德无情与他为民躬亲,看似矛盾,却根本不冲突。只是他这样做,江扶风私心下很难将他认作好官,但却不能否认他的功劳。
此人深不可测,她那日初见他时直觉他危险,并非无中生有。
扶摇书斋纳流民听课一事很快便于京城传开,原本流民入京致民情沸然一事很快得以平息。此番声势之下,不少人家皆携子女前来书斋入学,一时书斋又成了京中火热之地。
是日,江扶风听人传讯,晋王妃亲临书斋拜访。
彼时厅堂之中,晋王妃莞尔拉着江扶风的手,“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这扶摇书斋的发展势头,可比京城里任何一家私塾快得多。”
“不过是承了前人的庇荫,扶风愧不敢当。”江扶风谦虚道,她对于这个从不摆架子又爱诗书的晋王妃颇有好感。
晋王妃随江扶风所请之下入高座,她拈起茶盖轻轻撇开茶叶,“我今日来,是为年祭大典一事。陛下听说了扶摇书斋近日的壮举,特下旨意邀请你和行尘前往大典。圣旨已经在拟了,不日传旨的公公便会亲至扶摇书斋,届时你可要有所准备。”
年祭大典江扶风此前略有耳闻,约摸着是百官聚集祭天地的仪典。而今她一介白衣竟能受邀,可见恩宠之盛,这其间定也少不了晋王府的意思。
毕竟一旦面圣,扶摇书斋断不能如此前一般只是如平常私塾学堂了。
“扶风受宠若惊,今此圣恩,免不了那日宴上王妃所助,扶风……”
江扶风还未言毕,晋王妃蹙起蛾眉道:“你这孩子,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只是以一个读书人的身份相帮罢了。更何况,这恩宠是你应得的。你啊,就好好等着接圣旨吧。”
而江扶风未等到接圣旨的那一日。
彼时晦暗天色里,浓云密布。昏昏的天光落在扶摇书斋的门匾上,其下却是两道封条,由着寒风剐蹭着边角。
一众官兵围在书斋前,拦开了围观的百姓。
江扶风费力从外挤入,径自推开值守的官兵,踏入封条前,接而被两位官兵上前猛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胳膊往后缚住,由不得她再动弹。
江扶风挣扎着欲将她拖走的官兵,强忍着双肩的疼痛,高声问着不远处的府尹,“敢问府尹大人,我扶摇书斋犯了何事?如此草率封门,学子们还在学堂,教书先生亦在授课,如此多的人,府尹大人说封就封,难道不给我一个交代吗?”
“近日兖州流民恶意挑唆京中百姓,已引发暴/乱。而据抓获流民言,这些是由扶摇书斋的学子所教唆。本官奉命封查扶摇书斋,江少主,你也逃不掉的。”
府尹朗声宣着,旋即挥手示意擒住江扶风的官兵,“带走!”
注释:
[1]引用自《孟子》
--------------------
小绿江你为什么暴/乱也是口口啊…
第26章 入狱
=====================
阴暗潮湿的牢狱里,破散的蛛网静置墙角。彼时江扶风杵于石壁边,怔怔地望着铁窗处拂落的天光,置下的光影不过几寸,却遥远的不可触及。
【宿主,本朝律法里,诸如教唆、惑众一类的罪可大可小。如何评判,几乎是看判罪人的意思。你如今被押至大牢还未判罪,回旋的余地并非没有。】
系统的提示声音响起,江扶风良久才回过神,旋即她俯身平整着地上的干草,缓缓坐下,“我知道。但正如你所说,此罪可大可小,对手费尽心思把我都弄进牢里了,不再落井下石,狠心一些,怎么是他的作风?”
【你把学子和教书先生全都开除了,真的决定放弃扶摇书斋了吗?】系统再问。
彼时衙门带兵查封扶摇书斋的门前,迎面的寒风更甚,刺挠着江扶风的面。一众围观的百姓私议纷纷,质疑的,附和的,唏嘘的,尽数传入她的耳里。
今日柳臣病发服药后,在家中陷入了昏睡,但学堂里的学子与陈词、七叶他们还在书斋之中,被强行封锁。
江扶风仰面望着扶摇书斋的牌匾,随后官兵架着她的胳膊便要将她押走,江扶风蓦地心底一横,硬生生拖着步伐朝府尹喊道:“等等。”
“江少主,有什么想说的,等到了公堂之上也是一样的。”府尹拧着眉说道,毕竟有了此前乡试一事,他并不怎么喜欢和这能说善辩的女子打交道。
江扶风从容不迫地对府尹道:“你放了学堂里的所有学子,我自会配合大人。”
府尹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步近江扶风身前,打量着身受桎梏的她,“江少主,我觉得你目前没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本。”
江扶风不以为意,接言问向他:“此前大人口中言之扶摇书斋教唆流民,那么这书斋的主人可是我?”
府尹颔首:“是你没错,所以本官才会把你一并带走。”
身后的官兵见府尹正与其搭着话,按着江扶风肩膀的手亦随之松了些。
江扶风勉强挺直脊背,缓了缓发酸的胳膊,“如果我说,书斋里的所有学子包括教书先生早已被我开除,大人可还有权带走他们?”
府尹听罢面色不悦,已是明白她的用意,“江少主,你这样同本官绕弯子,恐怕不好吧。”
江扶风蹙起眉,据理力争着,“既然眼下被查封的是扶摇书斋,我作为主人当然责无旁贷。但如今并无实证言明闹事的是书斋里的学子或是教书先生,大人将他们这样封禁在书斋里,岂不是冤枉无辜之人?”
“要知道,我书斋里的学子可不只是寒门学子,大人可要好好衡量。”
江扶风话到这般地步,已是算得上明着威胁府尹。但她已别无他法,只得希望她能够磨磨嘴皮子,让学堂里的学子与先生不受牵连。
毕竟她心似明镜,如何不清楚此番这个教唆流民之事,不过是个欲加之罪?
“只要有我这个‘祸首’在案子便能查,哪怕是判罪亦有我顶。但这整个学堂的学子,恕我冒犯大人,您一时之间是没法全动的。若您不想日后麻烦不断,不如先把我这个扶摇书斋的主人带走,放了他们。”
继而江扶风不给府尹反驳于她的机会,在府尹身前沉声低言,“大人难道想为了这个道不明说不清的‘罪’,得罪京城里的贵胄吗?”
江扶风趁府尹思索她之言的间隙,稍放软了话,“我也不为难大人,扶摇书斋涉嫌教唆,我行得正坐得直,您封查我绝不干涉。但我说了,我已经将学子与教书先生开除,您不能再扣押着他们不放。若有涉及案情需要盘问的,您唤来他们配合便是,而绝不是这般草率软禁。”
天愈暗,牢房里烛火燃起。
江扶风回过神,挼搓着衣摆处的干草,答着系统的话:“我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说到底,有价值有威胁的才会被针对。现在扶摇书斋徒有一个空壳,就连其主也身陷囹圄,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我若是我的对手,眼下便是要想着如何把扶摇书斋与其主人打压得永无翻身之日才是。”
“而且我让府尹放了学堂里的人,其实是变相将罪名全揽在了我身上,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承认罪责吧。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不应受牵连。”
江扶风垂眉睨着眼前青苔覆满,污泥凌乱的地面,她尽量让自己沉下心来,唯有心静之时才不会扰乱自己的思绪。
系统:【那宿主你就这样等着判罪了么?】
“我还不算一败涂地,也非是众叛亲离,至少柳臣和他们,都还在外面。”
江扶风抬手伸向铁窗处渐暗的光,手指微屈于虚空中一抓,语气间尽是笃定。
晋王府。正堂内,丫鬟正为晋王座下的柳臣斟着热茶,而柳臣心不在焉地捏着椅背,点漆似的眼里敛着波澜。
晋王将茶盅一放,温文的面上眉心稍皱,“行尘,扶摇书斋的事本王今日也听闻了。只不过此事只能缓办,若是扶摇书斋还是此前的扶摇书斋,最多扣上个不敬的帽子,召去衙门训斥说教一番便足矣。再追责得深些,本王也可以去府尹面前卖个人情把此事带过。”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散于堂内,晋王接言道:“但如今的扶摇书斋,父皇才降圣恩,说明对其青睐有加,极为重视。闹得此局面,很难草草收场。”
柳臣垂首,身体侧向晋王处双手拱拜着,“臣明白……臣自是知晓此事的棘手,才来烦扰殿下。”
而晋王捏着指间的扳指,若有所思地望着柳臣,默不作声许久始才开口,“外界虽是言之,扶摇书斋偏向晋王府,但到底,除了王妃和令夫人有几分相助的交情,再无其他。”
此言一出,柳臣心里也明白,晋王想要他站队,想要他在睿晋两位皇子的党争之中作出决断。
即便自己的父亲柳尚书已倒向晋王,但晋王自有远见,未来的官场之争里,必有他柳臣的一席之地。
见柳臣并未即刻表态,晋王沉声着强调事态紧急:“我五哥不是等闲之辈,凡是有碍他夺嫡大业的,他向来雷厉风行,行事果决,并不是一个会怜香惜玉之人。”
随后他端坐着身,目光如炬,“行尘,本王需要你的明确态度。你已以病弱为由,推脱了本王这么多年。如今你夫人身陷党争风波,你也参加了乡试,跨出了入仕的一步,也算是涉身其中,你究竟还在犹豫什么?本王有耐心等待天下的才士接纳本王,但眼下你的夫人在牢狱里,怕是等不了那么久。”
“臣并非是在犹豫。自踏入仕途的那一刻起,臣比谁都清楚这是一条怎样的路。臣只是受宠若惊,一时又尤为惶恐,怕辜负了王爷寄望。殿下不嫌臣这样的病弱无力之躯,多年来仍肯垂青眼,知遇之恩没齿难忘。”
柳臣起身面向晋王,撩起衣袍双膝跪下,恭谨地向晋王行了一礼,“臣愿随王爷赴汤蹈火,誓效忠心,在所不辞。”
“好。”晋王连连点头,眼底掩不住喜色,他步下高座,躬身扶起柳臣,“本王能得行尘,便犹如游鱼得水。即便有朝一日五哥得了陆悯思,本王也敢与之对决。”
与此同时。
京城衙门处,拥满了一众人男女,错乱的影子搅动着昏暗的天色。其间年幼各异,身份迥然,唯一相同的是皆着书生的装束。
“扶摇书斋清清白白,纯善助民被言居心叵测,好书相谈被言恶意挑唆,如此昭昭良行,京中百姓尽知于心!如今遭歹人妄言,嫁祸书斋欲强加罪名,毁名誉诬少主,枉先生授业师恩,断送京城多数才子之路,如何不喊冤?”
七叶领头于书生一众朗声说着,接而其身后书生回应他的声潮漫过长街,让衙门前的官兵不自觉地往后一退。
“放肆!难道你们这群读书人,也要像前些时日的流民暴/乱吗?”一为官者指着他们怒斥道。
七叶嘲弄地瞥了眼说话之人,“正如大人所言,我们是读书人,诸如暴/乱这种行为我们做不来,也永远不会做。京城之所以为天下人所赴,不正是因为此乃天子脚下,圣心自有裁决而不会枉法冤民么?”
“一派胡言!”眼见着七叶带着的书生声势愈发浩大,其间早已不止扶摇书斋在读的学子,还有着城中无数读书人接连赴往,他色厉内荏地命着身旁的官兵,“这群书生聚众闹事,妨碍公务,全部抓起来!”
随后衙门内官兵鱼贯而出,握着刀将街中书生尽数围住。
一时剑拔弩张到了极致,被围着的读书人大多自有傲骨,纵然刀刃挟身也是挺直着脊梁,毫无惧色。
锃亮的刀光映着面,七叶见势于人群中嘶声喊道:“我们不过有所诉求,集体请命也是在情理之中。若非衙门心虚,何必直接下令把我们抓起来?你们能抓一个杀一个,每杀一个人就封住一个人的口。但你们能把全天下的读书人杀光吗?”
--------------------
第27章 身份
=====================
衙门前,接踵而至的人群踏着泥尘,不仅是集声喊冤的书生,连同兖州来的流民亦闻讯而来。
一时长街上人满为患,涌如潮水的身影破开黄昏,撇下重重的晦暗。
“你们是要造反吗?”一官兵声嘶力竭地吼着,继而噌地一下拔出佩刀,也不顾来者何人,欲吓退身前围堵的人。
只见程如宁越步向前,猛地一抓,擎制住了那官兵拔刀的手,抬腿以膝顶腹,反手将那刀从其手里缴落。
此番工夫不过是两个呼吸的时间,接而那官兵反应过来时,惊怒之下连连招来了近处的官兵,嘴里还碎碎念着,“反了反了!拿下这群刁民!”
“怎么正当防卫从你们这嘴里说出来,就这么让人不舒服呢?”程如宁抬手将身后的人群护着,细眉一横,瞥了眼再度冲过来的官兵,赤手空拳地迎了上去。
凛然的刀锋不留余地袭来,程如宁闪身之间,眸底略过一丝狡黠。接着她竟是于半空中微晃着身形,直直贴着官兵手里的刀刃扑于地。
那握刀之人已是来不及收势,只见锋利的刀身划破程如宁的后背,旋即鲜红的血沿着薄刃流出,染红了程如宁的半边衣裳。
程如宁倒地之时,围观的百姓纷纷往后退去,一时骇然与恐慌游于其间。而不知谁大喊了一句,“官兵伤人了!官兵伤人了!”
群民情绪随之更加沸然,远处的七叶瞳孔骤然缩紧,他用力扒开周遭的人,奔向程如宁所在之处,将她半抱起身,“程如宁!”
“妹妹!”程遂安亦是察觉了此番变故,而他身陷拥挤的人潮里,根本挪不开半步。
程遂安当即急红了眼,怒吼向因伤人而无措的官兵,“你们府尹打算一直当个缩头乌龟躲着吗?日后给我们今日讨公道的人扣上暴民的帽子就可以万事大吉,可有想过百姓眼里看得最是清楚明白?!”
彼时七叶望着忍痛不语的程如宁,眉心紧聚,他沉声道:“不是说好苦肉计由我来的吗?你逞什么强?”
而程如宁学着他往日不屑的模样,照做着应了他话:“嘁,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万一被伤着落下个残疾,岂不是得不偿失?本小姐的身手可是……”
七叶直直打断了她还想自吹自擂的话,“不尊师长,等少主出来我便告你状去,罚你抄写个几百遍的课业。”
程如宁怔了好会儿,抬眼望着昏黄之中,那抱着自己的人近在咫尺的轮廓线,蓦地嘲了他一句:“七叶,你真幼稚。”
七叶小心避开着她后背的伤,瞧着她越发苍白的面色,挑眉道:“你还得寸进尺?”
程如宁听罢勾起唇,得意地笑着:“这次可是我赢了,轮不到你来出头了……”
石壁之上,幽微的烛火跳动,晃着来往狱卒巡逻的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