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扶风倚靠在冰凉的墙角,蜷缩着身,不时阴冷的风浸骨,冻得她哆嗦着,半梦半醒。
忽一锁链叩开撞击门框的叮咣声响乍起,江扶风闻声睁开眼来,惺忪间,便见被狱卒打开的牢门处,一身形欣长,着锦衣大氅的男人提着衣摆跨入了牢房里。
借着模糊的灯火照面,江扶风陡然认出了来人——丞相。
丞相招手屏退了狱卒,兀自朝着江扶风处走近,也不顾牢房腌臜,于其对面盘腿坐下:“江少主。”
“丞相大人?”江扶风很是不解,满心疑窦地与丞相对视,“大人这个时辰来牢里找我,定不会是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的吧。”
却见丞相无奈地摇摇头,“这是没法的事,早朝过后又处理了许多邸报,连着兖州赈灾事宜亦需我审批。我适才抽出空来,听闻了扶摇书斋的事,前来牢房看看你。”
江扶风不明其用意,直言道:“我与大人并无瓜葛。”
丞相似是颇有耐心,他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牢房里的环境,一面细述说着:“你这话说得便不对了。这世上所有人,都会冥冥中产生一定的联系,即便从前没有,当下没有,也无法断定未来没有。正是有着万千联系,如丝线穿连于形形色色里,繁复的,稀疏的,才有了如今这个复杂的人世。”
若是江扶风还身处前世新世纪里,遇到这样长篇大论同她讲哲学的,她一定掉头就走并骂一句对方神经病。
但如今她面前的,是当朝丞相,而她只是个阶下囚。
是以她极力忍住不想搭理并骂他走人的冲动,问道:“大人今日来,是同我探论学识的?可惜小女子不才,不怎么通才学,怕是和大人搭不上什么话。”
“江少主独具慧眼,招揽人才重振书斋,实乃一表人才,如何会听不懂我的话?只怕是江少主因我师弟之由,才会如此抗拒我吧。”丞相似乎对江扶风的态度并不在意,谈话间,宛如谈聊家常般稀松。
他仿佛是为一处深不可测的泥潭,任由他人如何,所有言语与其事都只能渐没潭中,而他本人,亦是云淡风轻,如泥潭般沉静。
江扶风头一回遇着能让她生出挫败感之人,即便从前面对强势慑人的睿王,抛去权位身份的不对等,她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她斟酌着言辞,自嘲地笑了笑,“丞相大人莫不是来笑话我的?如今扶摇书斋什么也不是了。”
“不,我能看出来,扶摇书斋虽是初具雏形,但它很有潜力,甚至以独特招收女弟子的风气名响京城。我从不小觑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就像我对你也一样。”
丞相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江扶风,随后抛明了他的来意,目光灼灼,“我能设法把你救出去,也能助你自由发展扶摇书斋,无人可阻。江少主,你觉得如何?”
缘是又一个想要扶摇书斋人脉之人。
江扶风暗自松了口气,他这般坦然展现出目的来反是让她安定了好许,不至于那么被动。
故而江扶风亦不再兜圈子,“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说你的条件吧。”
丞相颔首,“我救你有两个缘由。其一,我看好扶摇书斋,愿意主动拉拢关系。行尘或许对你说过,我极为看重我的仕途,像这样有利朝廷建设之事,我想要抓住无可厚非。”
“其二呢?”江扶风再问。
丞相没有即刻回答。许是他盘坐太久有些腿麻,他把着石壁缓缓站起身来,仰面望着铁窗外朦胧的月影,眼底流露出几分怀念与怅然,而他接下来的回答却让江扶风心头一惊。
“你的母亲,杨时琢,是我的师妹。”
只此一点,乱絮般的线头在心中反复穿饶,她觉得自己拽着了真相模模糊糊的轮廓,却是迷雾更盛,让她摸不着边。
丞相将江扶风的神色尽收眼底,沉吟道:“看样子,你似乎很惊讶。难道行尘没有告诉你,他师从陆恒一么?你的母亲,也是他的师姐。”
谜团一角现出本貌,江扶风只觉心脏顿然绞痛,脑海里迅速浮现出柳臣从前对她说过的话。
即便他有些话语模棱两可,有些言辞隐去了半数而未道尽,没有一句是骗了她。
可这和相瞒又有什么区别?纵然自己强调过无数次,他们夫妻二人彼此尊重的准则便是不相隐瞒。他既然答应了她,为何又将这般关系到她自己的重要事情瞒下?
他可是一直知道,她在追查母亲当年的真相。
江扶风深作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既然陆恒一老先生是你的老师,那日在他隐居的竹林里,他为何分毫不待见你?”
“不,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不算是他的学生。”
丞相摇摇头,他垂眸望着江扶风,解释道:“我是陆恒一先生收的义子,就连我的名字陆悯思,也是他所取。我从前不过是一个被弃养的孤儿,留宿街头时被先生收入书斋。”
丞相说着,眉眼半敛,月色划过他面上的几分惘色,“想来我儿时应是讨喜的,不然他也不会破例收我为养子。可惜,我渐渐长大,与他产生了很多分歧,直至我入仕授官之时,同窗皆为我贺喜相祝,他却连我的宴席都未参与。”
他忽笑得讽然,“世人皆称道陆恒一有着两位得意门生,却不知拜相了的陆悯思,其实是他的养子。”
江扶风细心聆听着丞相所言,“老先生不喜虚名,连收学子亦不问身世来历。对于大人这般位高之人不闻不问,难道不也是另一种保全?”
“也许吧。”
丞相将旧事一笔带过,再度望向江扶风,“所以江少主,对于我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如今你身陷党争旋涡里,我可以保你脱身。”
而江扶风回应他的,是寂色之下长留的风声。
“若你是介意我和我师弟从前的纠葛,那我也话尽,我不否认他的才学,但他毕竟无权势傍身,哪怕倒向晋王,也迟早身陷与睿王的相斗之中。一旦陷入权斗,人的心性都会变,很多事根本由不得己,纯良固执之人只会被别人踩在脚下。”
丞相步步紧逼,嗓音沉然:“所以眼下,你根本没得选,江少主。”
--------------------
第28章 筹码(修)
===========================
牢房内,昏昏的烛火照面,江扶风仰首望着陆悯思,“丞相大人,柳臣是我的夫君,您在我面前如此评判他,不怕我反而为维护他不接受你的好意?”
“比起两王相争夺嫡的浑水,我本人就是最好的筹码,而不是像行尘那样,随时成为党争的牺牲品,败落方的池鱼。”陆悯思细析着朝局利弊,他隔岸观火,游离于水深火热之外。
“我想,只要是个明晰时局的聪明人,都会选择我这一边。而不是站在一个事事相瞒于你,于权争之中漂浮不定的人身后,并妄想着他会救你。”陆悯思再度强调着,一双眼紧盯着江扶风的反应。
江扶风不急不慌地坐正了身,“那我能得到什么?”
“一个受朝廷器重且不被党争针对的扶摇书斋。你作为其主,享誉一生再简单不过。”陆悯思答道。
江扶风心里很清楚,如今她不过是丞相刀俎上的鱼肉,若非她还有着能够利用的价值,只怕他也不会费那么多口舌。一旦她存在的价值不复,她很难在睿王与丞相两者间留命。
一个得势的皇子,一个翻云覆雨的权臣,她如何相抗?且她如今不仅是想要脱身,还要保住扶摇书斋。
“那我若是不接受,恐怕我这条小命也只能任由丞相大人宰割了。”江扶风道。
“不,我这人惜才,并不想取你性命。更何况你是师妹的女儿,为她留住杨家的一点血脉,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陆悯思矢口否认着,又续道:“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好好考量,在朝局涌动里,一旦站错了位,就是万劫不复。”
江扶风转念间,定然看着他:“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保全扶摇书斋及其所有人。”
陆悯思勾起唇,满意地点点头:“那好,既然你已作出抉择,我需要你向我表明你的决心与忠诚。”
“大人想如何?”江扶风问道。
却见陆悯思早已有所准备,从袖中拿出纸递予她,“让行尘休了你——”
江扶风睨着那空白纸笺,并未当即答应,再问:“为何不是让我说服他为你所用?”
陆悯思答得坦然,“丞相府并不需要第二个陆悯思。”
“大人缘是忌惮。”江扶风讽着,接过他手中纸笺,瞧着他未带笔砚,便咬破自己的指腹,于其上细细写了起来。
【宿主,你当真要弃柳臣选陆悯思?】系统不由得问道。
江扶风敛着目,凝视着手书上的字句,确认答着,“我信柳臣,也信他会信我。”
陆悯思不时眺着夜色,似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又不时垂眼看着江扶风所书血痕,“时间不多了,你尽快写吧,我会带给行尘的。”
柳臣从晋王府出来时,夜色已沉。空无人影的街中,稀稀落落的灯火晕着漆黑。
“少爷,是回府还是?”柳臣身侧的家丁提着灯,踌躇着问向柳臣。
柳臣抬眼望着无尽长夜,吩咐道:“你先回去吧。老爷若是问起,就说我想随处走走,晚些回来。”
夜渐风长,挽起柳臣宽大的袖袍,他缓步走至城中牢狱门前。森严守卫矗立两边,铁栅映着月影寒光,柳臣趋近之时,已是惹来了守门的官兵俨然注目。
随后柳臣从怀里拿出钱袋递给守卫,“麻烦这位大哥,我想进牢房探望一下江扶风。我是她的夫君,柳臣。”
而守卫侧过了身,并未接受他的钱两,“今日衙门前书生聚集闹事惊动了圣上,为了接下来的公务安排,结案前任何人不得探望关押此地的扶摇书斋主人。还请公子谅解。”
柳臣身形一滞,那面上剑眉微横,双目深深地望着门内不可探尽的牢狱甬道。旋即他收回了钱袋,“好。”
星子寥落,幽暗之中衬得其背影稍显落寞。
柳臣转身离去,踽踽独行于街边。却是在走出一段距离之时,他听见身后官兵低声与什么人交谈的动静,接而便听见陆悯思远远地叫住了他。
“行尘。”
柳臣闻声回过身,他望着陆悯思从牢狱门处步步朝他走来,便知陆悯思定是去见了江扶风。旋即他客气朝其行了一礼,生硬地应着他,“不曾想居然会在此等时辰遇着丞相大人。”
“我想见她,倒是不难。”陆悯思答着,话中带了些嘲弄的意味。
“柳某不过一介白衣,自然不能和丞相大人比。夜深了,草民先行告退了。”柳臣藏于袖中的手已是攥紧,话毕陡然转过背欲离去,丝毫不愿与他多交谈。
陆悯思不紧不慢地理着袖口,“行尘,我好歹是你的师兄。”
柳臣顿住了步,“当年若是没有师姐,我早就死了。这难道不是师兄你的杰作吗?”
陆悯思轻笑着,不以为意,“看来行尘是对当初那件事耿耿于怀啊……但最后你不也还活着吗?”
“说起来,我方才在牢房里,同江扶风说了说当年杨师妹的风姿,又谈及你这个‘英年早逝’的旷世奇才师弟。”陆悯思的嗓音虽是不大,但在此刻人影寥落的长街夜下,也足以让走出一段距离的柳臣听清。
他慢悠悠地说着,刻意强调着柳臣相瞒于江扶风的部分,又再露出一副好奇之色,问向柳臣:“不过我说,外界都传言你与师妹的女儿伉俪情深,她怎么连你是她母亲的师弟一事,都不知晓?我看她知道时的样子,分外诧异呢。”
柳臣再度转身,面上却是波澜不惊,“我照顾她本就是为着师姐托付,她并不需要知道太多。”
陆悯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正好,我替她带来了她想要交予你的手书。我与她不过几面之缘,不曾有过通信往来,自是没法伪造她的笔迹。”
柳臣缓步上前,接过血书。
夜幕之中,刺目的红色明晰着逐字逐句,映着他面无表情之样,“你想救师姐的女儿便救,这么大费周章图什么?你再清楚不过,我当初娶她究竟是为的什么。”
“确实。谁人不知江家小姐出嫁之时,嫁妆便是曾赫赫有名的扶摇书斋与其一旁的茶楼。真是大手笔啊,连我也有几分嫉妒。”陆悯思不禁咋舌。
柳臣轻描淡写地说着,“如今我已是凭扶摇书斋立身于晋王处,明年的春闱亦不过数月,书斋于我益处已不大,反是会成为睿王牵制我的拖累。师兄权衡得失多年,难道看不出来么?更何况,夹在党争里的扶摇书斋本就摇摇欲坠。”
陆悯思拍了拍他的肩,“行尘,看不出来你这些年确有进步啊。”
柳臣漫不经心地瞄了眼手里的手书,“既然丞相大人已是出手相保她,那我也不趟这浑水了。等她出牢之时,我会把休书予她。”
几日过去,江扶风于牢房里却是未再见着其余人,除了陆悯思,就连提审的刑官都不曾来。
好似她早已被遗忘在了这腌臜角落里,任凭生死。
“我听行尘说,他那会儿之所以会娶你,不过因你是师妹的女儿,又怜惜你被江家之人欺负。后来见你兴扶摇书斋,便借你之势讨好晋王。”彼时陆悯思看似随意一提,江扶风却是心知肚明他的用意。
江扶风掰着手里的馒头,不为所动,“丞相大人,这个和我们目前所谋并无关联吧?柳臣从前再如何,我与他已是注定了和离。”
陆悯思笑道:“也是。”
江扶风细细嚼咽着,“我倒是好奇,为何我这件案子迟迟未定,也无人盘查。难道是丞相大人在帮我拖延,以找到保我出去的证据?”
“说起来此事,你那书斋里的学子倒是让我佩服。原本此案不会这般拖延的,是扶摇书斋的学子带着一众于衙门前喊冤,力求公道。此事闹得还挺大,官兵混乱之中伤到了人,引发了民愤,继而惊动了圣上。是以此案被要求缓办,上至兖州知府,下至流民至京城一事,都被要求彻查明白。”陆悯思解释道。
江扶风觉着心头一暖,但她也明白七叶他们所行的是缓兵之计,还不足以有证据将她带出牢狱。接着她又问陆悯思,“那丞相大人救我的计策是什么?”
陆悯思深邃的目光似是想要识穿她的心思,“这个便用不着你操心了。我既然允诺了你,就必定会带你活着走出大牢。你要做的,就是吃饱饭,相信我。”
待陆悯思走后不久,江扶风听见车轱辘轧过的声响,便见着一推着牢饭的伙夫朝她处走了来。
江扶风瞄了眼手心里还未变冷硬的馒头,正奇怪怎么又来送饭之时,瞅着那低头弄着饭菜的伙夫有些眼熟。
“七叶?”江扶风看着此番脸上尽是炭黑的人,若非此前她就见过七叶乞丐的行头,不细看之下还当真认不出来。
七叶微声道:“少主,我们已经查到挑事之人源头,且兖州流民会为我们提供证据。你在牢中再等些时日。”
江扶风瞄着不远处正巡逻的狱卒,佯装接过七叶递来的饭碗,趁七叶错位替她稍遮掩住狱卒视线之时,悄声于他耳侧紧速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