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扶风抱着臂,扫视了一眼张公子身后的私塾先生,“你们所谓的招学规矩,难道不是比谁的学钱交得多,谁家里的官大么?扶摇书斋自古以来就不拒寒门不设门槛,诸位先生想必也有从扶摇书斋里走出的,难道还不清楚扶摇书斋的规矩吗?”
似是被言中了心坎,江扶风见着其间好几个老先生不自然地垂下了眼,侧过了微红的面。
反是张公子仍是一副飞扬跋扈之样,“少强词夺理!试问京中办学堂这么多年来,何曾像你这般广招女弟子?先祖列宗与圣贤什么时候倡导过女子入学?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归宿,什么时候轮得到女人来提笔弄墨了?”
听罢江扶风未反驳,只是抿嘴抹开一笑,两眼弯如月牙,让张公子看得心头发瘆。
旋即江扶风朝向前来凑热闹的百姓,问道:“各位,今日张公子带着人来拆我招收女弟子的台,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当真是为了从前的陈规旧训,来制裁我这个出格的人吗?”
江扶风讽笑着,轻飘飘地道出让在场之人皆色变之话:“他们是在害怕。”
“自古女子被认为是男人的依附品,就像张公子所言相夫教子是女子正道。但如果女子和男人一样,有识文断物的本事了,有了不亚于男人的文采才学,她还会唯唯诺诺一生,甘愿当个依附品么?所以他们来抵制我,不过是害怕女子入学,学了知识而变得聪明,变得有远见有真知,从而脱离他们的掌控。”
紧接着江扶风不顾一众各异的神色,言辞赤/裸地大胆陈述着,“现如今我作为扶摇书斋的主人,招收女弟子便还有一层用意,那便是希望全天下的女子能够拥有清醒独断、自主选择的权力,读书与否、嫁人与否,这些东西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掌控在你们自己手中。即便生在这个身不由己的时代,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起码你们的灵魂是独立自由的,而不是男人们的依附品与工具。”
百姓中不少女子听了此言,皆是抬头看着江扶风,眸中微亮。
张公子当即高呼指着江扶风:“妖言惑众!来人,快把这人抓起来!本朝有法,当街惑众者当押入大牢问审!”
其手下撩起衣袖向着江扶风欲动间,一苍劲的嗓音穿过闹哄哄的人群,“我看这就不必了吧。”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江扶风便见此前在茶楼闲坐的老者出现于此。他缓步从不远处走来,走得极慢,目光落在近日才被江扶风修缮好的扶摇书斋的牌匾上,一时杂糅了诸多道不尽的情绪。
“这不是陆恒一老先生吗?”
围观的人群里不知谁这般轻呼了一声,旋即两相窃窃之语便如拍上岸的浪,阵阵覆过书斋门前。
“听说老先生当初离开扶摇书斋,走得非常决绝,连着书斋内亲笔题下的诗文都一并撕毁了。”
“老先生好多年都不曾现世了,一直隐居山林清修不问世事,怎的今日会出现在扶摇书斋?”
“该不会是这书斋新主人招收女弟子的事情把老先生也惊动了,让老先生想起了曾经的得意弟子杨氏……”
纵然他已是须发皆白,身形佝偻,但聚集在此的私塾先生与书生文士尽数让开了路,并向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躬身作礼。
他即是曾经闻名杏坛,桃李满道的先生,陆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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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考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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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许久未有流传坊间的热门话茬,而今日隐世多年、名响京城的陆恒一老先生出现在扶摇书斋,这足矣令城中无数文客才子动容相赴。
甚至不过半日,关于老先生为何至此的缘由便衍生出七八个说法,连同江扶风于书斋前的惊人发言亦变成了城中人人饭后谈资。
而在张公子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后,江扶风却是遣散了门前诸客,将陆恒一请入了书斋内。
书斋内的高墙已被拆毁清除,如今这前院虽无金装玉修,且是因财力有限,物件零丁而显得萧条,但终究是消去了昔日江黎带着纨绔子弟花天酒地的痕迹。
天光穿过稀疏的柳条,交错的枝影晃动在空旷的院里。江扶风随在陆恒一身后,见着老先生顾着书斋四处,眼里隐有清泪。
物非人亦非。
接而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掠过,便听陆恒一低声道:“时琢若是有你今日在书斋前的那般想法,她何至于……”
江扶风所知晓的长辈陈事里,时琢便是她母亲杨氏的字。且这字是陆恒一亲自为其取的,可见陆恒一与母亲的师恩颇深,他对其所寄的期望之高。
时琢,时时雕琢而成玉器。
想着此处,江扶风不免也为这一代才女殒殁而感到惋惜。
不多时,一山石现于眼前,矗立于曲水兰亭间,其上一行刻字如铁画银钩,赫然是为扶摇书斋宗旨:揽天下才士,容千秋笔墨,开万世清明。
陆恒一在此驻足,面上更多的是怀念与怅惘,“当年,我便是在这里立誓,今生与扶摇书斋再无关系。”
江扶风接言道:“母亲之事固然令人扼腕,但时过境迁,想必如今先生心头也不再如当时那般愤懑。不然方才我请先生入书斋时,先生就已经回绝了我。”
陆恒一久久难收回目光,他微微颔首,旋即仰面望天,面露惆怅:“是。我陆恒一教书育人大半辈子,得意门生就两个。一个是你的母亲杨时琢,另一个……他虽是天纵奇才,但想来过慧易夭,再加之苍天不公,那孩子还未成人就已病逝。”
继而他嗓音一沉,语气中尽是落寞,“可惜,可惜啊……世人皆道我陆恒一通儒达士,所教才子名士无数,是为杏坛泰斗。可你看我年迈至今,又留住了什么?不过水中捞月,一场空。”
江扶风劝慰道:“先生是对母亲爱之深才责之切,以至今日先生仍挂念于怀,心中意难平。而如今我重掌扶摇书斋,自然会尽毕生之力去弥补这个缺憾,并将它重现荣光而不被蒙尘。”
陆恒一转身望向江扶风,“这很好。前路迢迢,现下已是你们年轻人去重拓道路,我能帮你们的只有指明方向,不覆旧年悲剧。”
“先生可愿回扶摇书斋?”江扶风趁势问着。
却见陆恒一摆摆手,“我已是年老,不比当年,且是心结尚在,无心再教书育人。丫头,今日我重游故地与你言语甚多,不过是近年心绪烦扰,怀念旧事罢了。”
虽是话语如此,但江扶风见得陆恒一眼中似有动摇,最终始才被难散的阴翳重覆。
“先生心意已决,那晚辈也不会强求。但也请先生拭目以待。”
江扶风不再多劝,既然今日陆恒一肯打破当日誓言走进了扶摇书斋,那便说明他心头的结并非牢不可解。眼下学堂里的弟子良莠不齐,扶摇书斋仍处于招收学子入门的初阶段,像陆恒一这样学资深博的先生,她也并不急于重招回书斋中。
待天光微暗,江扶风送走陆恒一,系统的提示亦在脑海里响起:【宿主,今日有好些投递来的学子信息都在书房里,陈词正帮着筛选。】
随后江扶风步入书房,与陈词简单寒暄了几句后,她直切入了正题。
“陈词,那日我为救你未顾及你想法便让你入学扶摇书斋,你可会后悔?”
彼时江扶风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学子名册,问着一旁的陈词。这些天她放任陈词于书斋中,见着这位对书卷爱不释手的女子一心沉迷于书房的藏书,便未多加叨扰。
陈词有才是一回事,如何为她所用又是另一回事。作为一个合格的面试官,她必须要剖析清楚人才的优势所在。
“少主不仅救我性命,还允我入书斋,我如何会后悔?扶摇书斋可是天下学子的圣地。”陈词不加修饰地直言着对扶摇书斋的向往,神态挚诚。
江扶风摇摇头,“但现在不是。如今的扶摇书斋,反倒不如京城中任何一家私塾,只是徒有从前的名气。”
陈词反是问道:“但是少主有重兴书斋的志气并为此而努力着,不是吗?”
江扶风搁下手中名册,饶有兴致地看着陈词:“那你说说,何为育人?”
陈词稍假思索,答言:“育人好比植树,树有不同,适宜各树的培育之法便不同,因材施教方能扬长避短,栽培出更好的苗子。”
江扶风颔首,她瞄了眼窗外夜色,适逢夜雨乍起,抖落枝上细叶,“倘若今时你培育了一颗好树,却因天道不公,树被雷电劈折,你会如何做?”
陈词从容道:“尽全力挽救它。若是挽救不成,此树只能化作枯木,那便帮其归入尘土,为拓来年新枝。”
江扶风倚在案处,默声良久又问:“那你不会为这棵树难过吗?”
风渐疏狂,撇开陈词两鬓的碎发,她细声说着韧而不折的话:“会难过。但我相信它既是好树,遥瞰过更广阔的天地,便不会顾影自怜。我只是承其意志相传给新枝,代代传承。”
旋即江扶风把着案台站起身,直直望着陈词,神色俨然:“陈词,我以扶摇书斋主人的身份,授予你学堂先生的职位。你可愿担此重任?”
陈词双手相合,躬身朝着江扶风拜道:“陈词愿意接此重担,并时时谨记书斋宗旨,随少主重兴扶摇书斋。”
江扶风尤为满意地看着陈词,“好。书斋里还有一位教书先生,名为平展,他因身体抱恙来学堂的时间并不多,我招收新弟子入学的期间,就需要你为他们讲学了。”
而后江扶风交代完书斋之事,她抱着伞于门前瞧着这雨势依旧未歇。正当她提着衣摆欲赶回柳府时,雨幕中忽有一人踏过水凼,匆匆而来。
江扶风定睛看去,那是学堂里的一学子。此番他淋着雨浑身湿透,面上有着好些淤青与血,而他嘶哑着嗓音哭喊道:“少主,那纨绔仗势欺人,雇人把平展先生绑了去,想要拿他出气。我救先生不成,只带回了先生的香囊……”
香囊上点点残血被雨水冲淡,江扶风接过——这确为柳臣今日所佩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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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雨夜(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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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黑之中,不休的雨声充斥着整个耳畔,与着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冰凉的雨水浸湿了衣裳,粘腻着皮肤。
夜雨淅淅间,江扶风披着蓑衣步入了浓重夜色里。彼时她紧紧攥着那香囊,心头却是想着,这么大的雨,先不论柳臣有没有被人怎么样,单是淋上一遭都要卧病许久。
若是柳臣真出了什么事一命呜呼,她这才嫁入柳府又不得宠的少夫人身份,被扫地出门是迟早的事。届时想要重振扶摇书斋,又丢了个平展先生,便是举步维艰了。
柳臣,你可千万不要出事。
江扶风心头默念着,便是向来不信神佛的她,此番也在祈祷着上天对柳臣有所庇佑。
据学子所言,平展先生被人绑去了西郊处的山林,那些贼人甚至放言若是他敢搬来救兵或是报官,平展先生便休想活命。
城中雨一下,又正值入夜时分,水雾缭绕的街中,唯有江扶风独自一人奔赴的身影。
出了城门,林木渐盛,路间泥泞不堪。江扶风遥遥看着云间不减的雨势,却是改道步入了更加难行的野丛里。
此时系统不解地问道:【宿主为何不走大道?】
江扶风艰难地撇开横生的枝木,“那学子显然是在说谎,他说话之时都不敢正视于我,眼神闪躲且动作不自然。而且他来时雨并不算太大,身上却湿得像淋了好久一样,偏偏他身上的‘伤口’还根本不像在雨中许久的样子。”
系统默声半刻:【既是知晓他说谎,你方才还一副担心柳臣的样子又跑了来。】
江扶风抹了抹面上的雨露,抓着藤蔓费力从淤泥中抬起脚,“来之前我派人去柳府问过了,柳臣确实不在家中,从午时外出后就没有回去。再加上这设计引我而来的人把柳臣也算在了其中,保不准他真的把柳臣怎么样了,所以我将计就计,前来正是想查探一番。”
系统应道:【但柳臣好歹是尚书之子,应当不会把他怎么样吧?】
江扶风敛下眼,沉声答言:“柳臣平日里因病深居简出,我拿捏不准对方派的人是否真的认识他。但说谎的学子却是可以给对方指认他是平展先生,明白么?”
【所以他们极有可能不知平展先生真实身份,从而草菅人命……】系统没能再继续说下去。
江扶风说不上来,此时她于山野的乱雨泼打里,觉着自己像是浮沉于洪流的浮萍,而她能抓着的唯一一根、让她不至于就此被江浪掀翻的稻草却将被人折断。
她想,抛去柳臣是平展先生这一缘由,至少从她入门柳府以来,柳臣待她并无半点凉薄与苛刻,也算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少数对她不错之人。
若是柳臣因她受牵连而死,不论日后她的境遇会如何,她也会为此终生有愧。
江扶风从来不是个会为自己添心理负担之人,她活得恣意,恩怨分明,就连上辈子在新世纪猝死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恨。但她最怕的便是与他人有着什么难以抹平的感情纠葛。
不多时,江扶风拖着湿重的蓑衣,步履蹒跚地钻出草丛,猫腰躲在树后,便见不远处的昏昏视野里,一道黑衣身影在树林里来回踱步。
其旁地上躺着一人,一动不动,雨水漫过被污泥沾染的月白袍子,依稀还有着几抹鲜红。
黑衣人的位置恰是出城门大道过来的视线盲区,再加上此间雨雾涟涟,搅着沉沉夜色,从路上而来的人根本注意不到埋伏着的黑衣人,反是一眼便能见着雨中躺着的人。
江扶风紧盯着那地上的人,纵然雨水冰凉,此番她却觉着手心里全是汗,连着心跳亦加快了些许。她很想确认那究竟是不是柳臣,偏偏以这相隔的距离,她也难以辨清。
大道一侧传来有人踩过泥泞的声响,接而便见黑衣人握紧了手里的木棍,不由分说地朝着方探出个头的来人打去。
就是现在。
江扶风趁着这间隙,当即现出身往那处疾奔。却是在迎着冷风赶至时,发现那地上着月白衣袍的,是个稻草人。
——被骗了。
江扶风反应过来的一瞬,心头压着的石头终于落下。这地上躺着的不是柳臣,便能说明柳臣现下没有什么大碍,这不过是设的局罢了。
然而此番被骗的不止她一人。譬如被她设计引来此地,被黑衣人当作了目标进行暴打、正惨叫着的江黎。
“别打了!你搞错人了!”江黎好不容易缓口气,嚎声大喊着。
江扶风冷眼看着这场狗咬狗的戏码,正是她差人通风报信告知江黎,江扶风在此处被人教训了一番。
故而江黎揣着落井下石并坐看成果的心思赶到城郊,不料被打手当作了任务目标,反被痛打了一顿。
黑衣人始觉不对,连忙收了手。
随后江黎才捂着青肿的脸,眯着眼看向一旁江扶风,顿时明白了发生了什么,“是你…是你派人来报信的!”
“看来你也没那么蠢。”江扶风蔑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