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水捧着,他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扯笑着。
“仙人掌长得不错啊。”
“这洗衣机新买的啊……挺好看的。”
“衣服刚晾呢……也是,好不容易有个晴天。”
她只呆望着他,不吭一声。
“嗯……”见她一直沉默,他轻咳几声,终于鼓了气说,“那个……老女人,你……要不要试试别的?”
她困惑地眨眨眼。
“相亲。”说完他拉过她坐下,把李龙的照片塞在她手中,“你看看这个怎么样?我跟你说,他有车有房,工资上万,比那个什么的王川好多了。”
“不去。”她不看一眼便扔下。
林玄榆皱眉:“为什么?”
她又不说话了。
“你该不会真喜欢王川吧?”他睁大了眼,不肯放过她脸上的任何情绪。
她默着,低着头,却让他松了心,展开眉头:“那怎么不去?反正都不爱,嫁个条件好的不行?”
想了想,他又把林凉的话说了出来:“其实吧,相亲名义上感觉玷污感情,但你爱一个人,不都是从陌生人开始的?相亲只是给了条捷径,你去看看,说不定合眼缘就爱上了呢。”又轻咳两声,“反正如果你要找结婚人选,不是周围的人就是去网恋,最后还不是得相亲……”
她抿抿唇:“不去。”
林玄榆盯着她,如箭矢:“你是不是还爱表哥?”
手指僵住,她轻轻摇头,扳着手指:“不。”
“真不会撒谎。”林玄榆无情地拆穿她,“装都装不像。”
她叹着气,没有被揭穿后的恼怒,看着他语气淡然。
“我正在学,学怎么不爱他。”
这回轮到他沉默,低着眸,缓缓地喝着水。
他看着身侧本如纯白植株的女人,已经学会了撒谎。
他紧了紧杯子,看向她:“八年前,你为什么要离开表哥?”
她远远看去。
那棵仙人掌,正吸收着阳恣意地活着,风吹起衣角,水滴一点点下坠消失。空气里弥漫着洗衣香。
这是新生活。
以前都结束了。
所以她给他讲了这个,她不再执着的一个故事,一个八年前的故事。
雨中缺考的少年,灯花下的脊背,他说我们要建一个家。辛苦的外卖生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沮丧的迷路,蒙着眼给她的小卖铺,断掉的食指,临死的一声声轻轻,她说不爱,她用力扳开他左手食指的离开,还有,满怀希望地回来,站在门口,从白天敲到黑夜。
一个个故事,都难忘,都心酸。也都,相爱。
他呆了,听着宋轻轻平淡地说着八年前的事,心中翻起一层一层的骇浪。
一个奋不顾身下坠人生的少年,一个想跟上他分担他的傻子少女。
他那时还嘲笑林凉,说他顾虑很多,家世背景、智力缺陷,还怪他阻拦他……
时隔八年,他们居然还互相爱着。
明明速食爱情才是这个世界的标配。八年。只会被人质疑说一句“傻”。可这世上,还有不合流的……
因为。
浅喜如苍狗,深爱如长风。
“难怪你要嫁给做外卖员的王川。”他一口饮尽杯里的水。
她沉默。
他望着空杯,情绪上涌,杯子便用力地砸进垃圾桶里,站起身,他发怒皱眉地看着她:“我说你们两个真的是!有误会就不能好好说吗?!你等他,你后悔了,就不能让他早点知道吗?!爱就爱,这个放弃那个不在乎,一个个说要忘记,真他妈烦!”
他甩着袖子,大吸着气平复着胸腔,望着她。
他闭了闭眼绕过她走到门前打开,门刚拉出一个小缝,他又停了,不甘心的意味从脚至头。
他用力捏紧了拳头,
一个猛然转身,大步向前便紧紧抱住宋轻轻,放开后便用手掌用力地挤压着她的面颊,死死盯着她滑稽的面孔。
语气恶狠,咬牙切齿。
“你们俩都必须给老子幸福,听到没!”
再转身离去。
留下她茫然呆怔地揉着脸,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2
日正,一层层雪化落,尘埃里都是雪味。
林凉接起电话,右手敲击键盘,修订着企业年终总案。
“怎么样?”
“她答应了。”
他右手食指停滞半刻: “嗯。好。”垂下眼眸,顿了会儿,“那明天见吧。我跟李龙谈一下,到时候……”
“真的想好了吗?”林玄榆打断他。
林凉握紧手机:“嗯?”
“我说,你真的要放弃一个等了你八年的人吗?”
听了话,他放了左手摩挲衣料,背贴在椅上,神色淡淡:“放弃?没有过哪儿来的放弃?”偏头,看向窗外,“八年不是八个小时。你相信她的话了?一个苦求不留的人,等我八年?”
他垂低眼:“林玄榆,别说了。你只会提醒我,她不值得。”
光落在他的手骨处,一片白金色。
“表哥……”
林玄榆坐在宋轻轻住处附近的一个石凳上,望着周遭的人群,绕着草根。
“你知道吗?她用八年,去弥补那错过的四天。”
林凉手指收紧。
“有个傻子,渐渐觉得她在拖累她喜欢的人,大家的流言挑拨加剧了她内心的自卑,于是她在那人车祸那天,提出了离开。”
“她回了已经搬家的哥哥家。坐火车两天两夜到达,可她的家人因为他的报复赶走她。无处可去的时候,她碰到一个女孩,女孩告诉她要勇敢,要对他说对不起,说她不该懦弱离开。所以两天后,她回来了,她回来找他了。”
“傻子去了医院,可他不在。于是她回到出租屋一遍遍地敲门,从白天敲到黑夜。邻居嫌吵,就让保安把她拖走。于是她在地上睡了一夜,还好,婆子收留了无家可回的她。”
“后来房东告诉她,说他已经出国了,所以……”他闭了闭眼,“她想挣很多钱出国找他。”
林凉抬着头,喉结轻轻滚动。
“浴足店,是他们熟悉的地方,她没有家,她怕他回来想找她却不知道她在哪儿,所以就待在这儿,不愿去别的地方。男的碰她,她就听他的话打人、反抗。表哥,对不起,上次是我威胁她,我以为你放弃了。”
停顿一下。
“你说……”他轻笑一下,“她是不是个傻子?错过就错过了,还等八年干吗?”
“反正在等的人从来没想过要来找她。”
林凉从桌上的烟包里抽出一根,指尖夹着,微微凉,打火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两下。
口中白雾绕绕,他闭了眼。
“我就说到这儿了。”
少年利落地挂断。
林凉的眼前含混着烟雾,如昏黄灯花。
手机轻放在台面,他睁开眼,扬起的下巴落下,望着电脑屏无声无息,只抽着烟。
半刻后,他打开了抽屉。里面只有一些重要的文件。
他恍然间想起几天前已经被他扔进了垃圾桶,于是起身往垃圾桶走去。
里面只有废纸。
家政已经打理干净了。
他抽了筋般,坐回椅子,心空荡荡的。
结婚。家。
这个空大的别墅,已没了她存在的一丝一迹。发卡,戒指,相机,他都扔了,只有食指上的一行“遗忘”存在。
他一直都在劝自己去遗忘、去淡化。所以逃避她、压抑自己。
八年前,一直主动强势的他,因为无能活得谨慎担心的他,对她不吃醋不在意而患得患失的他,病痛委屈的他,她一句轻轻的离开,就能把他毁了。
熊火被凉水熄灭,剩下的,只是灰。
曾经因为炙热,所以现在只有冰冷。
八年后这个双掌捂耳的瞽者,总是下意识地忽略她话后的故事和情感,总是逃避地打断她一次次解释。
她说:我一直在等你。
她说:我爱你。
她说:我在向你靠近。
他不信。
满身包裹的他,被阴影绑架的他,于是只跟她谈伤害、谈现实,再不愿触碰感情。
心如已灰之木,身却如不系之舟。到头来,他八年的遗忘都成了自以为是。拾起后又放下,放下后又念念不舍的回眸三顾。理智、矜持、涵养,灰飞烟灭。
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决定带走你,即便我不信你。
宋轻轻,你真的不明白吗?
印玉小区因年岁更加斑驳,墙上不少爬满了爬山虎。
他站在楼下,抬起头,仰视着那片窗栏。
铁锈色的窗栏,男人晾好的黑色大衣已经干了,风吹起它一只袖子,时不时地擦着杆。窗台上摆了一盆快干枯的吊兰。
风些大,吊兰的枯叶被风吹走,缓缓地,旋转着,落在地面。
他弯了腰,伸手去捡,握在手上,直了身,轻轻抬了头。
“林凉哥哥,快拿上来。这风真大,我刚收衣服呢,它就给我刮下去了。刚好你回来了。”少女笑着俯视,拿着衣杆,半个身子探出窗台。
少年仰着头,拿着短袖扬了扬,笑着:“马上。”
这个少年在阳光下晾着衣服,手不安分地多摸了几次她的贴身衣。
他别扭地戴着围裙拿着锅铲炒菜,面上淡定如山,心里却计算着盐和味精的比重是否合理,脑里闪现无数菜谱。
按住她的身子,给懒散的她吹着头发,手指穿过她的发丝。
他说:“湿头发会头痛的。”
他低下头给她细心地剪着指甲,笑着说:“别乱动啊,不然会剪到肉的。”
他坐在沙发上抱着她,看着她打游戏,输一局亲一次,越亲越输,引来她不满的嘟嘴,他面上歉意,心里却欢喜。
这个表面如温,内里沸腾的少年。
多少年了。
八年。八年。少年过了八年,成了他。
“林凉?”
有人唤了他。
他转了身,是提着菜刚回家的房东婆婆。
他笑着回她:“这么巧。”
“回来看看啊?”房东婆婆笑着,一面打量着他全身,“这几年过得很不错啊。”
“哪里。”他摆摆手。
瞧了瞧他身侧,似是想到什么,她疑惑:“宋轻轻呢?她没来吗?”顿了会儿又笑着拍了拍头,“哎呀我这老糊涂,我都忘了你出国了。”
他动了动手指,没说话。
房东婆婆唠叨起来:“这孩子蛮造孽的。那不是你妈来退租后,她就回来了,一直敲门,一直敲到深夜,保安就赶她走。结果路上就被混混打了,不知道被谁救了,反正之后说话都不利索。”
“我也是她找我那天才知道她出了事儿,那天她来问我你去哪儿了,你妈说你出国了,那我就实话实说了。那孩子就问我出国要多少钱,她那样子怎么出得了国,所以我就说高些,就想打消她这念头。这孩子来时头上疤都没消呢,说话更像个傻子了,怪可怜的。”
房东婆婆说了一大通,见他像是漠不关心的样,一时觉得自己话多了,忙打回圆场。
“那时候别人都蛮不看好你们,觉得轻轻配不上。可我倒觉得轻轻虽然脑子不太好,但心里蛮在意你也挺能吃苦的,小卖部关了的那段时间,你出去工作,她就上门给人家做家政挣钱,也经常帮我做家务求我缓一下你们的房租。”她提了提菜,有些重,笑着。“不过那都过去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去了什么地方,看样子你们俩也没成……那我回去弄饭,先走了啊。”
阳光有些扎眼。
他迟钝了一下,才摇了摇手:“再见。”
看着房东婆婆离去,
他转了身,仰头看着那扇窗,不知怎的,眼睛有点涩,眼角有东西划过。
他抬起手摸了摸。
落日,楼层披上一层红纱,他身上的白衫也红了,背影是黑的,握着手机的右手,平稳有力。
“凉哥,你居然主动给我打电话?”女人惊异后笑道。
“等等,先别说。让我猜猜你要说什么……”
“关于结婚的?”她问。
“嗯。”
空气静止,她沉默了一会儿,问:“确定了?”
他也停顿了一下:“……嗯。”
女人隔了会儿才笑了笑:“看来我注定是孤家寡人了。”放下签字的手,她转了转椅子,“凉哥,记得请我喝喜酒。不过我这个前妻就不包红包了啊。”
“我理解你。”她说,“爱情就是游戏,付出越多越舍不得。哪怕它的确烂透了。”
电话挂断。
他低了头,又吸了一口烟,烟苦涩也浓,浓到心颠。
他是她的老师,却忘了教她怎么去爱他。
烟雾徐徐而上,散在空中。
还是我来陪你。
做你的凤凰木。
3
一月十二号,多云漫布,乌压压一片吞没了光。
路家三人正在吃早饭,其中路家夫妇边吃边闲谈着国的局势,滔滔不绝。
路柔坐在一侧,饭足后放了筷,用餐巾擦了擦唇,缓缓移开椅座。
她看了一眼还在谈论的两人:“爸、妈。说一下,我跟林凉结束了。”
路家夫妇顿时停了对话,惊疑地望向她。
路父蹙眉,发声:
“你说什么?”
“就是不结了。”她笑了笑,“和平分的。”
“路柔!”路父气她散漫的态度,手拍桌面,“你在说些什么话?!”
她神色未变,张开五指,看了看刚做的指甲:“我就觉得……跟男人躺一床上,然后生儿育女,想想就没意思,不如多花点时间精力在事业上。”
“事业和结婚根本就不冲突。”路父不同意她的说法,皱着眉,“结了婚,林家还可以帮衬你,你现在说不结了,你以为林家还会帮你?!”
“放心。”路柔收了手,缓缓起身,“林凉欠我的情,这次挺大的。”
路父眉目一紧:“他先提的?”
她点点头,然后背了身,准备离开:“恰好我也没这心思。”
“路柔。”他轻轻叹息一声,“我知道你被那个人渣伤了心,所以才对男人失望……”缓缓站起身,望向她,“但是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她轻轻摇了头,脚迈出门槛:“不,我应该谢谢他。”右手食指划过左手腕间的一条割痕,褐色埋住白色,她低头笑了声,又扬起头,“重生一次的人,现在活得比以前自在多了。”
路柔直往前走,指纹解开院门,往左转个弯。
她看见来人,轻轻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