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棠的医术,他心里清楚,就算未达最高造诣,但断不会致医死人的地步。
小厮正要继续说下去,金吾卫的人已经入了府。
云怀远的目光如同一道无形的锁链,紧紧地束住云海棠,将她揽在自己身后,自己只身走上前。
“叨扰云将军了,有人举报令媛云海棠私自行医,治一民女死亡,还请让云姑娘随我们走一趟!”为首的金吾卫声音冷冽而坚定。
“犬女不可能……”
云怀远正想着托辞,云海棠却走到阿爹身边,轻挽了他的一支胳膊,宽慰道:“阿爹放心,女儿随他们去,定不会有事。”
云怀远的表情瞬间凝固,犹如寒冬中的湖面,表面平静,其下却冰冷刺骨。他的双眼深邃而沉痛,仿佛藏着无尽的悲伤和愤怒,却又被深层的无奈与无力紧紧束缚。他的眉头紧锁,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仿佛要将所有的忧虑和痛苦都刻印在那里。
他不想让江氏后人再踏上从前的渊路,这是自己与夫人江婉清在世上唯一的孩子。这里面一定有隐情,他不忍让云海棠冒险。
可云海棠还是一如既往地乐观,一派轻松模样地挽着他,像儿时一样。
此次归京后,她总是这般黏着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阿爹,我只开了食方,断不会要人性命,你安心在府,等我回来,咱们再去吃望月楼。”云海棠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淡雅的笑容,仿佛在春风中摇曳的海棠花,清甜而暖心。
虽然,她的心中忐忑不安,但自己闯了祸,一定要自己收场。
云海棠在脑海中细细将事情脉络捋了一遍,又将自己的方子左右思量了一番,确定无碍。
她相信朗朗乾坤,总不至于屈打成招,没有的事,便生不出有来。
云海棠随金吾卫走后,云怀远重又跌坐在檀木椅上,被身后的墨色精雕鸾凤书箱膈了一顿,他用手摸摸箱盒,悠悠叹道:“婉清,咱们的女儿长大了……”
因为时间已晚,云海棠被金吾卫带走后,并没有立即受审,而是被暂时收监在西市的狱中。虽并非因定罪入得狱,云海棠今夜却是和那些牢人们暂居一起。
夜幕降临,监狱内部更显阴森。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那是无数过去岁月的沉重记忆。墙角的青苔,犹如历史的见证者,静静地述说着那些被遗忘的故事。偶尔,一阵冷风吹过,带起一阵沉闷的铁链声,仿佛还能听见那些冤屈的呼喊和无声的哭泣。
云海棠虽然胆子比平常姑娘要大,但这样的地方还是第一次来,整个身子缩在角落里。
月光从狭窄的窗户透进来,照亮了一片阴暗的牢房。
墙角,一盏摇曳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让她隐隐看见隔壁那些牢房中的囚犯。
“姑娘——”黑暗中,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朝这边艰难喊来。
云海棠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大娘模样的人,面色憔悴,头发枯槁,衣衫已沾满血迹,像是受过重刑。
她挪过身,隔着牢门,借着月光看清了对面那人的脸,正是白日巷子里那个摔跤小孩的娘。
“大姐,你怎么会在这里?”云海棠几乎不敢相信,双眼瞪得溜圆,仿佛两颗黑色的珍珠在月光下闪烁,瞳孔中充满了惊愕与困惑。
孩子娘痛苦地咳了几声,断断续续地说:“真是姑娘你啊……没想到金枝玉叶的也到这里来了,哈哈哈……”
云海棠听不出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却听得这话语中好似有些爽快的心情。
看守的狱卒不耐烦地走过来,用脚踢踢牢门:“都什么时辰了,还说话,不想活的话就早说。”
孩子娘一下子拉住了那狱卒的腿:“你们这些当官的,都没一个好东西……我大字不识一个,根本不知道什么账本……我跟你们拼了……”
可她哪里有那样的力气,本就被摧残到几乎破碎的身子,只被狱卒用铁链子随意掸了几下,便一命呜呼了。
狱卒擦擦手,嫌弃地啐道:“不过是在户部薛尚书家一个生火做饭的婆娘,能保住孩子就该知足了!”
云海棠亲眼见着她头顶上汩汩流出的血,那样鲜红,红得仿佛映满了整片黑暗的地。
“你们在草菅人命!”她忍不住愤怒喊道,“就算她有罪,也要论罪处置,何况她根本就不知情!”
“哈哈,有人说咱们草菅人命,咱们这叫草菅人命吗?”甩链子的狱卒对着身边的狱卒嬉笑着问道。
“头儿,您这叫助人为乐,尚书大人只会感谢您呢!”一旁的狱卒勾着身子,眉眼笑得弯成了两条缝,又朝着身着锦服的云海棠斥道,“你少管闲事,没见她刚才还嘲笑你的嘛!”
说着,两人乐颠颠地离开了,就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地上残留的道道血痕。
云海棠的双手紧握在一起,青筋在纤细的手背上微微凸起,不知是不是狱门被打开的缘故,一股刺骨的寒风侵入,让她的身体不住颤抖。
她背靠着牢门上,好像轻风吹过便会倒下。
“害怕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她转回头,看见黑暗中一双墨邃的眸子正望着自己,深不可测。
一身靛蓝色卷云纹重锦长袍垂落在地,遮住了刚才的血迹。
月光透过窄窄的窗棂,斑驳地洒在他的脸上。
他的五官分明,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一头黑发如漆,在墨玉冠下随风飘扬,透着几分不羁的气质。
看似玩世不恭的表情下,却在眉宇间透着一股战场上才有的英气,让人不由心生敬畏。
宽阔有力的肩膀像一堵墙,挡在她的面前,让门外的风瞬间少了几分。
云海棠微微抬起头,凝视着他,双眸中似乎蕴含了千言万语。
是他那不经意的一句问话,还是方才发生的那一幕,让她心中压抑的情绪,如泉水般在心中翻涌,两行清泪悄然滑落,如同珍珠般晶莹透亮。
从前行军,她见过多少的生死,却从没有见过这般草率和无故。
人命竟轻贱如此?!
云海棠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她知道,眼前这位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用手抹去不争气的泪,发出一声轻笑:“我认得你!”
第15章 不要动她分毫!
顾允恒未曾料到,眼前之人竟然认得自己,这让他微微愣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间隙还有一丝欣喜,可很快又迅速熄灭了。
“你知道我是何人?”他略顿了顿,倾身向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盯着云海棠。
她的眼神却异常平静,仿佛根本无惧他的威严。
“北玄世子殿下,您在京城的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云海棠轻声说道,声音中透着一丝嘲讽,“我虽身在闺阁,却也略有耳闻。”
“哦?”顾允恒舒展起眉头,倒是像发现乐事般的欣喜,用如玉的指节敲着铁栏的牢门,发出清脆的当当声,“此话倒是不假,只是,你何时认得的我?”
其实,云海棠从未见过他,只不过之前在望月楼下,她闻出了白芍香,而后他的马车从街头经过,亦留下淡淡的白芍香。
北玄改粟为芍之政早就闻名大周,而梁老夫人的寿宴中,又听闻北玄世子进京。
联合他被世人口中津津乐道的浪荡轻浮名声,云海棠确信此人正是翠喜口中那个手执青竹扇之人——混世魔王,北玄世子顾允恒。
此刻,他袍上的白芍味在昏暗腥臭的牢狱中散发开来,格外的明显。
“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可知被你医死的是何人?”顾允恒倏而收起笑颜,嘴角微抿,如同一把未出鞘的剑,隐藏着锋芒毕露的危险。
原来,他与时思庵中的女子相识,可是,人不是自己害死的,云海棠即便被他对质,也无畏惧:“无论她是你的什么人,世间自有公道,那位姑娘并不是因服我的药而丧命,其中必有蹊跷,你要是想为她讨个公道,更该找出真凶。”
“这么说,不仅我不能质问于你,你反倒是要我帮你洗脱嫌疑喽?”顾允恒勾起唇角,眼前的姑娘确实有点胆识,也有点意思。
“清者自清。”云海棠不想与这种不堪之人牵扯,定定说着几个字后便离了牢门,独自走到里间。
她晚上没有进膳,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响了。
但想到刚才狱卒随意伤人的样子,却气地根本想不起来饿,只是本能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顾允恒盯着她看了几息,他的表情似笑非笑,看得云海棠浑身不自在,干脆闭了眼睛。
顾允恒的目光落在她头上摇曳的海棠花珠钗上,三千青丝如锦缎般披落在肩头。
他淡淡勾起唇角,静静地看着她一对柳眉弯似月牙,却偏在眉尖染上了薄薄的冷清,睫毛在眼帘下打出细长的阴影,为一张俏娇的面庞增添出说不出道不明的神韵,小巧精致的鼻子,樱桃般轻薄如翼的小嘴,完美地搭配在如玉的面上,虽是闷气的表情,却染出一副动人的风情,让他又想起,几日前她在倩影阁中争夺花魁的风采。
可是口中却淡淡传出一声清冷的嘲讽:“你以为,这天下,清者便能自清吗?!”
云海棠心中暗想,此人深夜来狱中找她,一定是为了白日里死去的女子,虽然她不知道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但能看出来,他很在意她,或者说,很在意她死去这件事。
而现在他质疑清者自清的话,仿佛早已经看透了一切,让她觉得这里面的事情并不简单。
难道是要自己像刚才的大娘一样,做一个替罪羊?
顾允恒自顾自地站在那里,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她说:“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无所谓清也无所谓浊,不过都是遵从本心。”
“呵,遵从本心?”云海棠轻呵,这样混世之人怎么会吐出这样的字眼。
是谁让那位大姐在雪中膝行,却分文不给?
是谁从北疆进京,不觐见朝廷,却流连青楼?
她嘲笑道:“世子殿下的本心,就是以嬉弄玩人为乐吗?”
顾允恒突然猛地握着牢门,语气坚毅:“你也这般看我!”
云海棠睁开眼,走上前,双手握成拳,迎向他坚定如炬的目光:“我没有杀人,不管你信不信!”
她的手倏而被顾允恒隔着牢门抓住,猛一用力,将整个人拽至他的面前。
她的鼻尖几乎快要贴到了牢门上的铁栏,惊讶地瞪大了一双眼睛望着眼前之人。
北玄世子,果然如众人所说,即便在这样黯淡无光的深牢中,也透着一股脱俗的气质,让人难以拒绝。
他身材高大挺拔,犹如一棵青松,让人不明所以地生出一份安心之感。一头乌黑的发,如瀑布般流淌至腰间,微微泛着月光下的银白,仿佛藏着万千星辰。一副眉,犹如远山的黛色,高挑而有力,透着坚毅与果敢。他的双眸,像深邃的湖水,明静而幽远,此刻也同样地端详着她。
“我可以信,但不是所有人都会信。”顾允恒视线微垂,落在她垂于身侧的手上,攥紧的拳头骨节已绷得发白。
清凉的夜风透过窗棂吹过,将她鬓角的发丝吹得浅浅飞舞。
顾允恒微微松了手,突然暗淡了眸光。
“如果你当真无辜,就不会牵扯到这件事情里来。”说着,他负手而立,只留下一个清绝的背影。
云海棠抖了抖刚被紧握的手腕,咬了咬牙,如若是在牢外,自己未必会放过他。只可惜,现在自己是阶下囚,不能一展拳脚。
对于北玄世子这样的纨绔,不识人间疾苦,不问世间公义,不管人情冷暖,只顾自己逍遥快活,云海棠打心眼里不屑。
她有什么好牵扯的,不过是做了件一个略带好意的无心之举,只是没想到结局会如此罢了。
她懒得解释,对于无理之人,解释再多也都是徒劳。
顾允恒没有再回首,径直离开了牢房。
这人倒是来去自由。
出了狱门,狱卒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前来:“世子殿下,要不要小的们再严加……”
话没说完,只见顾允恒一道犀利的目光落在几人身上,打断道:“不要动她分毫!”
说完,抚袖而去。
狱卒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对方既是北疆不羁的世子,又给予了几人足够多的银两,受些莫名的气倒也无妨了,只好哑着不再做声。拿钱办事,少管不问,狱卒对规矩还是懂得。
门外早有一辆马车等候。
顾允恒上车后,整个人靠在软垫坐榻上,一脸疲倦。
近卫点好香炉,看了看他的脸色,道:“殿下好好歇息,云姑娘会没事的。”
顾允恒用手捏了捏眉心:“我知道不会是她,只是不放心。”
近卫暗自思索了一下,道:“云姑娘是云将军的女儿,会不会是从云将军这边入的手?”
顾允恒撩起窗帘,向狱门的方向又望了一眼,坚定地说:“不是。”
第16章 我也认得你!
侍卫将一旁的云锦鹿绒毯轻盖在世子身上,于小几上的汝窑天青釉面江舟缠枝纹茶盅里斟上茶。
顾允恒摆摆手,示意想一个人静一静。
侍卫随即熄了烛火,出了马车。
车内香气轻绕,让人心静,顾允恒闭目养神,脑中盘旋着进京这几日的情景。
此次北玄王受咸平王之邀,研商改粟为芍之事,约于上元节后召见,但却因病不能行,自己便代表北玄王入京面圣。
因太子萧承禛二十岁生辰是正月初十,自己便于年后,一路快马加鞭,提前赶至京城。
虽然,自己从十岁后便离了京城,随父亲回到北疆,但太子与其年年书信,从未间断,见字如面,情谊竟从未减轻。
一别十年,再见面,朗朗少年都已是风华正茂,两人间却没有一丝陌生。
正月初十那日,宫中本是设了太子生辰午宴,但咸平帝常年只隐于丹房闭关修炼,并不外出,故而当日也依旧如往常一般,闭关于丹房。
太后历来与太子不和,也推故未来,只差人送来了贺礼。
所以,太子二十周的生辰大宴,也只有太子妃和除了瑾王之外的其他几位封了王的皇子,并朝中重臣一众出席。
顾允恒知道,太子自是对这场生辰宴并无多大欢喜,于是,便着了个空,带着太子悄悄出了宫。
两人于京城中轻装闲游,却不想,遭到暗卫追袭。
从那些暗卫的出手看来,并非是普通的侍卫,竟是一群死士。
他暗猜,这些死士便是太后派的人。
太后素来与太子不和,只偏疼从小就养在膝下的四皇子,瑾王萧承祉。
近年来,随着外戚日渐嚣涨,太后似已动了易储之心。
但是,这么明目张胆的暗杀,却又不像是太后的手段。
而且,其中更让人想不明白的,是那日他在倩影阁中,分明还看见了受伤躲入的瑾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