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太后派来的暗杀,为何会连瑾王一并伤害。
顾允恒用手按了按眉心,心中郁结得很。
才归京几日,已觉得朝中这些年早已面目全非,唯独太子依旧清风霁月,不谙世事。
可是,这赤子般的纯净又如何能在这虎狼之穴中安稳余生呢。
比皇帝更难当的是太子,比皇宫更危险的是东宫。
如今,咸平帝早就归隐丹房,表面上看似太子监国,实际却是太后垂帘,内阁掌政。
想到这些,顾允恒淡淡吐了口气,谐谑间透着无奈:萧承禛,你这个太子当的,真还不如我这个“风流”的北玄世子来的潇洒快活啊!
窗外只有马车轻轧着雪路发出辚辚的声音,白日里繁华的街道此刻已寂静无声。
窗外的风景还是当年的模样,但幼时的他们如今都已经长大成人了。
顾允恒断了头绪,眼前却又浮现出萧承禛那张“哑巴”的小脸蛋,嘴角轻轻勾起。
太子萧承禛两岁时失语,自幼便没有伙伴。
后来,其生母齐妃诞下五皇子后薨逝,四皇子又被当时的皇后抚养,偌大的东宫却更显得他形单影孤。
顾允恒比他大一岁,自小便在宫中做太子伴读,两人朝夕相处,心照不宣,心意相通,其间情谊竟比亲兄弟还要亲。
虽然“哑巴”小太子什么都不会说,却极爱写字,以至于至今,顾允恒北玄王府中的书房中,太子当年的零碎墨宝以及后来的书信,满满当当地装了几大箱。
年幼的太子最快乐的时光,应该就是十岁那年的生辰宴了。
顾允恒犹记得,那一年的正月初十,恰逢立春之日,空中下着蒙蒙细雪。
他随太子赴宴,但一个时辰后便再也坐不住了。
他素来调皮胆大,眼见繁缛的程序皆已完毕,且雪已渐止,于是,偷偷带了乖巧的太子溜出了东宫。因为东宫墙外的另一边檐悬下,挂着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冰棱。
他让太子在底下等着,自己哧溜一下跃上墙头,哼哼哧哧打下许多的冰棱,一根比一根长,捧着满满的两手。
顾允恒正欢喜地要拿出给太子看,却发现,太子蹲在墙角,跟一个约莫六七岁穿着红袄的小女孩,在地上比划着什么。
那小女孩他从没有见过,似乎不是宫中之人。
他站得高,听不见两人谈论些什么,只见太子的肩膀颤颤颠颠,笑得开怀。
他就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手中的冰棱化了许多,也没有发现。
宫中的琉璃瓦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但他觉得,此刻最耀眼的,却是那个小女孩灿烂的笑脸。
她手里拿着根细嫩的枝丫,深深浅浅地在地上画着,时不时抬起小脸,望着太子笑。
她的嘴角和着笑颜上扬,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像是一颗颗小巧的珍珠。
不知道他们聊到什么开心的事,小女孩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好看得让人忍不住也跟着勾起唇角。
突然,小女孩从发上取下了一枚银针,往太子头上扎去。
顾允恒随即身形一动,手中残留的冰棱如鬼魅般掷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敏捷且有力的弧。
冰棱在风中发出一阵轻微的嗖啸,小女孩一抬眼迎上了他的目光。
“不要伤她!”萧承禛蓦地站起身来,迎着那根冰棱挡去。
顾允恒整个人愣住了,一不小心从墙头跌落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太子说话。
小女孩的身手也矫捷无比,在这一片慌乱中,早就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萧承禛捂着胳膊,那是刚刚被冰棱砸中的地方,赌气般地望着他。
“承禛,你说话啦?!”顾允恒根本顾不得那个小女孩,也顾不得自己摔地的疼痛,激动地不知所以,抓着太子的双臂摇摆,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再说一句!再说一句!”
萧承禛也吃惊地反应过来,尝试着张了张嘴,一字一顿地道:“允——恒——顾允恒!”
“哈哈哈哈哈……”两个少年爽朗的笑声刹时响彻整座殿宇。
想到这里,顾允恒舒缓地睁开了眼睛,车外的灯笼摇摇晃晃,映在车厢里恍恍惚惚。
“我认得你!”顾允恒脑海中回荡着少女刚刚在牢中向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蓦地扬起唇角:“云海棠,我也认得你!”
第17章 此罪你可认?
次日,天空下起了绵绵的细雨,阴沉沉的一片,顺天府堂外的石头狮子旁绑着一个人。
那人衣衫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看上去像是在这儿淋了许久的雨,估摸着是半夜便被拉到这里来绑着的。
他双眼空洞而绝望,紧盯着顺天府堂的大门。
路过之人皆指指点点。
“咯吱”一声,厚重的红木大门打开了,衙役瞧见一大早便被人绑在石狮子上的人,赶紧进去禀告顺天府尹。
今日的第一个案子,便是云海棠医药治死人一案。
顺天府尹葛洪往堂上一坐,缕了缕下巴下的一小撮黑色胡须,听了前来汇报的衙役,略有沉思,喃喃道:“看来,案子还没过堂,倒是有人已经审过了。”
他让衙役暂不理会门口之人,先将云海棠押上堂来。
棠下的衙役们齐声高呼“升堂”,声音洪亮而有力,回荡在整个大堂之上,云海棠尚未走到,便已听见。
门外,渐渐乌压压地围起一圈的人,好奇地往里打探着。
大家互相打听,听说好像是哪位大将军家的小姐,暗自行医,把病人给吃死了。
这可是新年以来的第一桩命案,众人新奇得很。
只见那位小姐,身穿提花镶边粉红暗花缎面圆领对襟袄子,站在堂内,面无惧色,背脊挺得笔直,眼神不停地往人群里搜索,却好像没有见到想见之人,眸子便黯淡了下去。
阿爹呢?翠喜呢?怎么一个都不见?
明镜高悬的坐上,惊堂木一声响,门外的人群瞬间安静了声音。
葛洪喝声问道:“民女云氏,有人告你冒充大夫,替人诊病,擅害人命,可有此事?”
云海棠不卑不亢,微微行礼,道:“回府尹大人,并无此事。”
葛洪翻开案本,念道:“城南霍家庄民女霍氏,因服饮了你开的干姜甘草水,于昨日病逝。其邻里皆说,此前霍氏只是偶有咳嗽,并无大碍,但突然病死家中,案前摆放的正是你开的药方——喝了半碗的干姜甘草水,此罪你可认?”
云海棠神态从容,眉宇间透着一股不屈的英气:“干姜甘草水,虽为治阳虚的良药,但终究只是一剂寻常饮食,而非专用药方。霍氏虽有咳疾,然此水对常人亦无妨碍,只要不过量饮用,对身体并无损害。”
她回忆着葛洪刚才所念的卷宗之言,继续道:“府尹大人亦言,霍氏被发现时,仅饮了半碗干姜甘草水,其量远远不足以致命。因此,还请大人明察秋毫,审慎判断。”
门子低声在葛洪耳畔细语几句,葛洪微微点头,继续道:“干姜甘草水,虽为日常饮品,却亦蕴含药理之深邃。其中之奥妙,非我所能轻易论断。幸而今日,太医院的郭院判前来府中,还是有请郭大人抉择更为妥当。”
云海棠没有想到,自己一心想找的太医院院判,兵部尚书郭齐瑞之子郭铭,竟会在堂上与自己相见。
她安定了自己的心神,此刻的她不能被其他复杂的情绪左右,必须保持冷静。毕竟,在这变幻莫测的京城之中,每一次相遇都可能是一场未知的冒险。
衙役们抬上一把雕花太师椅,郭铭从后堂中被请来,葛洪起身相迎。
顺天府尹分明是正三品的官职,而太医院院判仅正五品,但云海棠见葛洪的身姿,明显透着谦卑。
郭铭身材圆胖,穿着天青色的浅粗常服,坐在太师椅里,像极了一只饱满的冬瓜。他的脸庞红润,一双眼睛虽小,此刻竟还笑盈盈的,便显得更小了。
云海棠此前曾听闻过有关郭铭的传言。兵部尚书郭齐瑞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公子,余下都是小姐,本是希望他能传承医保,走兵武之路。却不想他的好大儿,从小生下来,身材便比普通孩子圆润,提枪拿棒什么的,都费劲得很。
偏偏这位公子,打小就痴迷医药之学,后来竟一路参加竞考,坐到了太医院院判的位置。
京城之中,他不仅医术高超,更有着一颗仁爱之心,无论是对待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都一视同仁,尽心尽力地为他们诊治疾病,即而受众人敬仰。
云海棠今日一见,连葛洪这样的府尹大人都对他尊敬有加,想来果然名不虚传。
“郭院判,此案首尾,想必您在后堂已经了解清楚了,因为本堂不通医理,所以还请您帮忙指点一二。”葛洪敲着卷宗,问道,“云氏所开的甘草干姜水,会不会是霍氏致死的原因呢?”
郭铭坐在位上,搓着一双胖乎乎的手,像是揉着两团柔软的棉花,半晌无语。
云海棠心中焦急,他身为院判,为什么却连这样的断诊,都不直接说呢?
郭铭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干姜、甘草,两者确实皆无毒性……”
此话一出,堂外的百姓发出一片吵杂之声:“郭院判说的肯定没错!”
“对!那这位小姐当是无罪了!”
云海棠舒了一口气,这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过,会不会是和什么别的药食相冲了,目前无凭无据,便不得而知了……”郭铭收回目光,转而道,“下官只是依药断理,医药外的事,还请府尹大人裁决。”
和其他药食相冲?
云海棠责怪自己,先前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到底还是浅薄了,原以为自己开出的方子,万无一失,却在郭院判这里,直接引出另一层可能。
姜还是老的辣,医药之术还是太医院的厉害。
葛洪也略有皱眉,按照郭铭所述,霍氏之死,便有其他可能,先已目前掌握的情况,又不能决断是否与云海棠有关。
霍氏乃孤女,故而霍氏之前是否还吃过什么其他药方,已无对症。
之前,他便派人在霍氏家里搜寻,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可疑之物,于是,又将堂下待问询的邻里几人一一盘问,却皆说不知。
此乃开年的第一个命案,不能断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葛洪正踌躇之际,堂外的人群中挤进来一个人,喘着粗气,声音厚重:“在下有证!”
第18章 未来不可期
云海棠听到堂外之声,暗自闭了下眉目,心中叹道:冤家路窄!
宣声之人已解了绑在石狮子上之人,急急往堂中走来。
他身披苍银雾白鹇纹长袍,衣摆随着步伐匆忙摇摆,手中的雨伞悠然垂落,在大堂冰冷的石砖上绽放出朵朵水花,如水墨画般晕染开来。
云海棠未及侧身,已觉那如炬的目光穿透雨幕与人群,牢牢落在自己身上。
葛洪见眼前之人身穿朝服,乃朝中官员,客气问道:“请问堂下何人?”
“在下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窦径踪。”窦径踪将伞放落一旁,拱手道。
“不知窦大人如何做证?”葛洪望了一眼被他推搡进来的那个落汤鸡,心中已明了了几分。
在京城做顺天府尹,虽说官衔不大,却头疼得很。
都说京城里,五步一位王,三步一个官,虽说夸张了些,但也差不多是事实。
葛洪只是正三品的官,但每每过堂审讯,堂下之人时与京城权贵有所牵扯,故而行事总是万分小心。
尤其是那种初入仕途之人,虽然品阶不高,但谁也不知道日后光景。
眼前这位年轻人,面色苍白而精致,但双颊凹陷,加之不时的喘咳,透着淡淡的羸弱,宽大的朝服之下,一双手微微拧成拳,好似比堂下的女子还要紧张。
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虽然此人此时只是正五品的司郎中,但观其神貌和谈吐,儒雅而不俗,还透着初入朝堂的清爽,年轻人的未来不可期啊。
葛洪依旧恭恭敬敬,耐心地等着他说。
“下官素来有喘鸣之症,前几日一时疾发严重……”窦径踪说到这,略顿了一顿,轻轻望了眼玉立身旁目不斜视的云海棠,“所以便在北市长街的小药铺里买了些止喘的药。”
葛洪的手指在金木堂上微微敲着,心中揣度着他看似不像个说谎之人,但堂堂五品的司郎中却不在江氏药铺拿药,而去北市长街的小药铺,仿佛也并不合理。
他虽没有明显质疑,但犹豫之色已露于表面,只听得窦径踪继续说下去。
“那日,下官买药之际,正好撞见霍氏前来取药,还请府尹大人问清所取何药为妥。”
云海棠蓦地转过头,看向窦径踪。
她相信他那日确实会在北市长街的小药铺里买药,因为当时他的喘鸣发作,定是顾不上店铺好坏。
只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出堂为自己佐证?又为什么会认识城南霍家庄的霍氏?为什么他总是会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都是紧急时分?
她满脸狐疑,一时间,甚至有点忐忑,莫不是他也重生了?所以带着上一世亏欠的记忆,来弥补自己?
窦径踪见身边的少女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容,那笑容中透着淡淡的苦涩与清冷。
她微弯的眼眸如秋水般清澈,但也只是一瞬,笑容便像凝固,而后瓦解,只留下一个清绝的面容,坚定,无畏,也无谓。
他看得出神,却被堂上的府尹大人的声音唤回了魂:“那你可记得霍氏取的是何药?”
“此人便知。”窦径踪指着身旁瑟瑟发抖的药铺小二,“此乃长街药铺的伙计,那日便是他为下官取的药,收了许多黑心的银两,下官绝不会认错。”
窦径踪自幼记性就好,看过的字皆过目不忘,故而那日在小药铺取药时,于柜上之上,便看见了自己出药目录下几行,有一处“城南霍氏”的字样,所以今日来上堂作证。
葛洪手拍惊堂木,一改谦和之色,冷面问道:“堂下之人,你可记得当日,那霍氏来你药铺所拿何药?”
“青天大老爷啊……每日买药人那么多,小的哪里都记得呀……况且小的也不认识什么霍氏啊……”堂下那人昨夜被人莫名绑在了顺天府门口,淋了一遭雨,此刻又被人拽上公堂,早就筛如稻糠,心里气急了自己当时贪心,暗自多收的银两。
葛洪身后的门子眼尖,下堂走到那人面前,从其怀中取出一支卷成轴的药方录,递给府尹大人。
葛洪将册子轻轻摊开,用手掸了掸上面残留的雨水,翻到正月初十那日的记载,上面赫然写着所出药方。
里面既有开给窦径踪的方子,也有开给霍氏的方子。
他转首问堂上的郭铭:“郭院判,六日前,霍氏在北市长街取了益元散和参术汤两味药,您看,是否会与本案有关?”
郭铭正坐在一旁,随意按着自己手指上的穴位,听闻此两副药,叹气道:“益元散主要为滑石、朱砂和甘草,其中滑石为君药,其味甘淡性寒,质重而滑,淡能渗湿,寒能清热,滑能利窍;而参术汤所含,有人参、陈皮、青皮、神曲末、炙甘草、柴胡、当归以及黄芪等。这两味药取其任何之一,都有清热燥湿,益气升阳之功效,且效果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