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便是无妨?”葛洪听不太懂,只能追着问道。
“非也!”郭院判摇摇头,“贪多不厌,这两味药却不能同食,轻则气滞眩晕,重则气虚失元。”
听此一说,葛洪倏而叹出口气:“那霍氏之死可能与云氏无关,而是与自取的两味药材相系了?”
郭院判站起身来,将身上褶皱了的常服用手铺了铺:“这些就凭府尹大人明断了,下官行医之人,只述事实,不做推断。”
“正是!多谢郭院判!”
葛洪送走郭院判,复又来到堂前,门子走去身边,小声耳语了几句。
只见葛洪抬头望向窦径踪,那青涩的年轻人正一脸专心地看着身旁的女子。
“既然郭院判已述,霍氏自取的两味药可至气虚失元,且云氏的干姜甘草汤并无甚大碍,本官便当堂结案,宣云氏云海棠无罪,即刻释放。”
惊堂木落下最后一声响,云海棠扬起嘴角,望向堂后郭院判离开的方向,口中道:“谢院判大人!谢府尹大人!”
她轻快走出府门,将身后的窦径踪丢下一大截。
窦径踪连忙撑了伞追上前去。
“你做什么?”云海棠头上的雨水突然止了,眉心一拧,不耐烦地问道,“是要我谢你吗?”
“非也。”窦径踪执意将伞遮在她的头顶,“是在下要谢谢姑娘!”
“哦?”云海棠浅笑一声,转过身,窦径踪的脸近在咫尺,让人不愿见却也瞧得清楚,“你要谢我什么?谢我最终放开了你的手吗?”
第19章 请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街头的雨淅淅沥沥,在青石板上不时溅起朵朵细小的水花,云海棠回想起自己坠湖的那个秋日,天空也是一样的朦胧,一片青灰。
那时,她看不清窦径踪的心,甚至无数次怀疑过,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但重来一世,她的心里早已清清冷冷,再无半点留恋与欢喜。
即便眼下他是回魂转世,数次救自己于危难,却也不过如这地面上的水花一般,沾沾浅浅,转瞬即逝,最终只会化为一滩染着尘土的泥泞。
云海棠这一句,不单是嗔斥,更是想探出他到底是否记得上一世的曾经。
天气阴冷,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顺天府尹葛洪却在后堂擦着额头的汗珠。
刚才过堂,他一直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紧张,毕竟堂下被审之人,是骠骑大将军的独女。
故而,他才特意一早差人去请了太医院的郭院判来府,明面上是拜其为自家内人诊病,实则就是为了今日的堂审,有人能给自己一些帮衬。
加上刚才,他又瞧见突然冒出的窦径踪,以及其对云海棠的神情,隐约觉得两人情愫并不简单。
更为让他心惊的是,门子适才告诉他,这年轻的后生今早得了圣旨,已擢升当朝的户部侍郎,官位竟跳升两级,与年岁已高的自己官阶同级,实在不容小觑。
新户部侍郎的马车停在顺天府堂门旁,窦径踪递出一只手,想搀扶云海棠入座:“那日,姑娘说,以过客之名,祝我前程似锦,没想成,姑娘金口玉言,宫中今日一早便派公公前来宣旨,升在下为正三品户部侍郎。”
他说得有些激动,眼中闪着光翼,看得出来,确实是被惊喜到。
云海棠在心中暗暗算着,上一世她嫁入窦府的时候,窦径踪确实已为户部侍郎了,但是听他说,那却是咸平十四年冬岁才晋的职,也就是雁谷关那役战败之后。
这一世,怎么会提前了这么许多?
一丝雨水从伞旁飘入,滑落在云海棠的额边,窦径踪伸手想要去抚。
云海棠蓦一抬手,将他的胳膊挡了出去:“我与你并不相识,那日不过随口一说,我对谁都是这般,还望大人自重些!”
窦径踪用身体遮在她的面前,望着她瞥去一旁的眸子,满脸诚恳道:“不管姑娘怎么说,对于姑娘的好意,在下都铭刻于心。”
“铭刻于心?”云海棠几欲离开,却又因为他的这句话堪堪停住身影,“你的心是不是随随便便便可拿刀划刻?如若那般,岂不是要千疮百孔?”
说完,她倏然想到,莫不是窦径踪当自己是青楼女子,所以说话才会如此轻浮。
那日,她在倩影阁中争夺花魁,只因在京城中,认识她的人屈指可数,故而并未遮面,想来也不会有人认得出来她是谁。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今,窦径踪几次三番地跟随自己,会不会是和当年一样,把自己当青楼女子,所以情有独钟?
听了她的话,窦径踪并不恼,反而道:“姑娘乃将门虎女,便是被姑娘刀枪所刻,亦为在下之福。”
窦径踪,你的嘴里还真是抹了蜜!
可惜,我云海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云府遗女了。
这些话你若是说给过去的云海棠听,她倒是可能会感动得不能自已,但现在,却如同这漫天冰雨一般,在心中残留不住一丝温情。
“你是在威胁我吗?”云海棠冷言道。
想到他突然的荣升,她心中蓦然发觉,窦径踪原来并不似自己认为的那样简单。
在这个明争暗斗的朝堂之上,仅凭他这样的年纪,就能做到如此官阶,没有些手段,她是不信的。
以前,只是她看不透他罢了。
此刻,他单单点出自己是将门之后,莫不是要将那日自己在倩影阁之事抖落出来。
毕竟,知道新花魁便是她云海棠的,满京城至今也只有他一人。
窦径踪果然心思聪颖,云海棠的一句反问,让他立下明白了她的担忧,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抿了抿唇:“在下确实不知姑娘那日为何会登上台,争夺花魁一名,想来必定有你自己的隐衷,或是某个苦楚,但在下能看出姑娘绝非轻浮之辈……”
“够了!”
他的话没说完,被云海棠顿然掐于雨中。
她最不愿听见的,便是眼前这人一副读懂人心的话语,他好像总是这样,对她的心思明察秋毫,体贴入微。
无论是她上一世对父将“失军”的质疑,还是这一世与贺疏影争斗的执念,他总能一针见血地道出她心中所想,让人无法否定和拒绝。
窦径踪怔怔愣住。
几日前,在倩影阁中,他见眼前的姑娘温情似水,于一众娇艳中显得那么清绝而独立,一首惜花吟,听得人如痴如醉,一曲胭脂泪,拨得人黯然销魂,早就被迷了心窍。
而后,又在长街中,见她忍痛捂着渗血的指腹,让人忍不住爱怜,恨不得立刻替她受下所有的痛楚。
云海棠淡淡离别的那些话,这些天来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天高云阔……各生欢喜”,仿佛两人并不似今生初见,而是羁绊许久。
窦径踪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数年苦读,从未将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之上,而今见到她,却莫名地生出缱绻情谊,浓得化不开,让自己都生疑。
从来只道书中自有颜如玉,却不信真实中会有一眼万年的他,这几日的辗转难眠,潜已知晓自己动了心。
可眼前的女子却总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冰障隔在两人之间,让他即便站在她身侧,也遥不可及。
云海棠不知该怎样与他解释,只知晓自己不想再与之纠缠。这一世不管他青云直上也好,钟意深情也罢,都是他的命,与她无关。
她孤绝地将他置于身后,转身夺入雨中,临走时丢下冷冷地话:“请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脸上是泪水亦或雨滴,似乎早已分辨不清。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云海棠用袖角干脆地抹了把脸,自讽道:果然自古深情被辜负,唯有薄情得人心。
窦径踪望着少女远去的身影,只觉得心头一阵落寂,他缓缓收了雨伞,犹豫之后,还是坐进了马车。
他午时前要进宫谢恩,在路过顺天府堂的时候,碰巧听闻今日堂审的,是骠骑大将军之女医死了人的一案,所以停下,前来作证。
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顺天府堂大门外的石狮子上,会正好绑着那个小药铺的伙计。
绑他之人又会是谁?
第20章 原就是我的错
顺天府堂坐落在京城的东北角,离城东的将军府并不甚远,只不过雨天步行仍需要些时辰。
云海棠选了一条小径,虽有些冷清偏僻,却可以抄近一些。
蒙蒙细雨并未很大,却尽可打湿衣裳,她举起衣袖,堪堪挡住头顶,走了一截,想着还是先避避雨,于是,在一处廊下停立,顺便将身上的雨滴打落下来。
刚才大约走得急,身上的粉红暗花袄子不知什么时候沾了几处小小的泥点。
她正低着头用衣袖擦拭,耳边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云海棠抬头望去,只见一辆四轮平顶轩车正往自己这个方向而来,行至廊边渐渐停住。
马车上的窗帘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白俊的面庞,那人扬着嘴角,勾出一个优美的弧。
“璟王殿下!”云海棠认得车上之人,遂朝着车厢福了福身。
萧承祉笑得温和:“不必多礼,快上车来。”
云海棠的心蓦然有些突突地跳,早已是刀山血海中滚过的人,在他的面前却依旧不能淡定从容。
她有些犹豫,萧承祉已放下窗帘,从马车前探出身来,朝着她道:“我在此顺路,正好送你回府。”
这里既不是进宫之路,也不可通往城北的王府,路上鲜见一人,云海棠抬着眸,不解他口中的顺路二字。
瞧她站立未动,萧承祉笑了笑,似有要亲自下车相邀之意。
云海棠见状,心中顿觉不好意思再行推辞,于是轻步上前,踏入马车之中。
车内空间不大,两人分坐于一张宽垫的两边,中间仅仅也就隔了一臂之宽。
马车重又行起,半晌,车内却一静沉默。
云海棠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一次见他,是在倩影阁的侧门处,自己瞥见了他腰间的玉觿,以为他就是当初的那个人。
再一次见他,是在太傅府的后院,他受了伤,而自己手中正好有可止外伤之血的石生黄堇。
后来,在时思庵敬香时,他们又再次偶遇。
如果说,每一次的相遇都是无心的相逢,那今日,倒像是他特意前来找的自己。
她低歪着头,伸手捋了捋额前几缕沾了雨水的头发,暗自又望了一眼他腰间的玉觿。
确实不是那一枚。
当年被白衣人救下,云海棠亲眼见那人倒在雪地中,自己却随烈马一路疾驰。
无边的绝望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堆涌在胸前,随着马蹄的颠簸,好似是要从喉咙里喷薄而出。
泪水控制不住地夺出眼眶,伴着凛冽的北风,很快就让她感到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人渐渐失去了意识和知觉。
再醒来时,云海棠才发现,烈马早已侧躺下来,喘着急促的呼吸,鼻腔中喷出无尽的疲累与绝望。
而她自己,整个人跌驼在马背上,要不是因为手中紧握着那人之前递来的缰绳,应该早就在奔途之中跌落马身了。
那烈马不知道拼命地驰骋了多久,整个毛发变得干枯而毛燥,尾巴上混着雪泥和鲜血,连一下也不得动弹。
云海棠那时才发现,马臀上被那人插入一枚尖锐的精雕玉觿,就是它让此马拼了命地往前奔,一路不顿留。
她将玉觿尽力拔下,用雪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
冰凉的玉觿紧贴着她的胸膛,仿佛是那个人与自己共享着同一份心迹。
云海棠在当地短暂休养后,便于夜间又重返战场,那儿已是一片寂静荒穆。
她找到已被风雪掩了大半个身体的父将,用手刨开冰泥,在一片素净中亲手埋葬。
后来,她还陆陆续续找到阵亡的景将军等人,分别一一为他们树起了墓碑。
雁谷关外的飞雪中,堆满了一座座低矮的坟头,可是,却始终没有那人的身影。
她后来又试图找了很多附近的地方,问了雁谷关里一路能问的人,却没有任何他的消息。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大概就是战场上最无情的结局了吧。
云海棠独自归了京,却再也没有丢开过那柄玉觿。
她日日夜夜抚摸着它,硬是把那些凹凸的龙纹渐渐抚得光滑圆润。
可是,即便有些痕迹已经浅淡了,但那个图纹早已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脑海中。
玉觿上的每一条纹理仿佛比京城中的每一条大道都要宽广而清晰,在心中不会混淆出分毫的差池。
即便是重活这一世,身边再也没有朝夕相伴的玉觿,云海棠也能清清楚楚准确无误地将那图纹刻画出来。
那是一条盘旋昂首的龙身,随着玉觿的造型,蜿蜒成一道优雅的弧。龙纹之中,四只龙爪与数条龙须清晰可数,满身鳞片栩栩如生。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更是那龙口所衔的一颗精巧明珠,在润白的玉石里面泛着淡淡的金光。
初见萧承祉的时候,云海棠瞥到了一眼他腰间的玉觿,只因形状相同,又因离得远,并未看清那上面的具体模样。
而后在太傅府中时,她亲眼看清了那玉觿上的图案。
虽然,上面也是精雕了一具龙纹,却并不是她日夜相守的那一个。
那一刻,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仿佛是天边的彩虹突然消逝,又好似一个泡沫倏尔裂开,云海棠的心里笼起一层薄薄的灰雾,而自己便像是在一片密林中行走,再也辨不清方向。
此刻,萧承祉坐在身旁,近在咫尺,云海棠略有局促。
萧承祉稍稍侧首,瞧见她棉袍下襟处的小泥点,微微一笑,遂从袖中掏出自己常用的锦帕,弯下身腰,帮她擦拭。
那锦帕是泛着粼纹的素青色,于他白皙指间显得格外清新澄明,一看便是上等丝绸所制。帕子的中间绘制了一条璨色飞龙,踏于青云之端,翱于九天之上,很是威武。
只是,与璟王清俊秀气的气质略有不符。
云海棠伸手想止,却不知该触碰哪里才好,只好口中道:“这点子脏,不打紧,闲时脱下,洗了便可,靖王殿下不必如此。”
萧承祉却只是浅浅笑道:“今日这一趟本不该你来,凭白受了这一遭雨,原就是我的错。”
云海棠自捏着手指,任凭他轻轻点点地在身上擦着,却不明他为何会这么说。
难道,这趟官司的内幕,他是知晓的?
第21章 改道
小径不似大街,路上偶有坑洼不平之处,两人身影难免摇摆,云海棠紧握着双手,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平稳,不愿因这轻微的颠簸而触及身旁金尊玉贵的璟王。
倒是萧承祉,收了帕子后反而坐得更近了些,近到,他那沉稳有力的呼吸声,仿佛就在她的耳边轻轻响起,清晰可闻。
云海棠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平复内心翻涌的波澜。她的手指轻轻挑起窗帘的一角,透过缝隙,往外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