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絮雾手抖,阿兄到底对他说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怎么感觉眼前的人,如此不对劲。
“你……”
江絮雾拧着眉头,手里的皮鞭捏在掌心,洇出汗渍,竟不知怎么下手。
裴少韫看穿她的窘迫,修长的指尖拨动她的衣角,身子慢慢起来,江絮雾看到他的沟壑和健壮身姿,眼眸不知道该往哪里看,薄怒道:“你别动。”
“我不动,你要怎么行刑呢?”
裴少韫轻笑了几下,眸光流转光采,明亮犹如锃亮的银两,江絮雾收紧手里的皮鞭。
厢房外,江辞睢走在凉亭,见四方回廊下都有鲤鱼游荡,偶尔有野鹤飞来,他双手撑在朱红栏杆处,目光悠远,身侧的金利来从远处而来,低声道:“大人,袁州府还没有招。”
“当了州府的人,骨头还真是硬邦邦。”
江辞睢冷笑,若是他还没有问出来,公主那头他不好交差,皇帝那头他倒能糊弄过去。
真麻烦。
金利来看他心烦意乱,便主动提起江絮雾的事。
“大人,我路上瞧见了小娘子进了厢房,卑职恐怕小娘子一个人去行刑,会有诸多困事。”
“放心裴少韫被扔进厢房之前,我给他下了药,他根本使不上了力气,再说他之前侮辱我阿妹,这仇我一定要阿妹亲自报复回去。”
“况且厢房外,我安排众人在外头守着,料定他插翅难飞。”
江辞睢笃定,掌心重重拍在栏杆上,金利来见到他掌心都拍红了,拱手道:“卑职明白,但是大人不怕裴少韫事后回到京州受审,会告发大人的所作所为吗?”
“他敢告发吗?这件事要是捅出来,皇上赐婚他抢婚,随后被皇后护着的事情,就会传出京州,他能有好果子吃吗?”
江辞睢一双锐利的眼眸犹如出鞘的剑刃,锋芒毕露,眺望远方,仿佛看到江絮雾亲手动刑的一幕。
他教了阿妹如何用刑,也不知她动手怎么样,本来他想亲手教,奈何阿妹不允许。
但她阿妹天资聪颖,定然知道要怎么做。
江辞睢对江絮雾信任,殊不知,江絮雾在动手时,还不够狠。
她竭力想要对裴少韫动刑,可一挥舞下去,他咳嗽得厉害,身体颤抖,看得她都怀疑是不是太过分。
裴少韫身上还有伤,被上刑后,虽然在颤抖,但他仍然坦然道:“小娘子的力气似乎小了点。”
赤裸裸的挑衅,引得江絮雾加重力道。
可她还是头次干这种事情,见鞭子抽在他身上,伤势再次血淋淋的崩裂开,他一头犹如绸缎柔顺的黑发匍匐在地面上,双手攥紧,青筋凸起,被她抽时,目光贪婪仰望着她。
好似这不是在受刑,而是在接受她的馈赠。
江絮雾呵斥他,“把眼睛闭上。”
“为什么?”
裴少韫温柔一笑,脖颈和手臂青筋都狰狞显起,目光好似剥光了她的衣裳,令她难堪蹙眉。
是她不够凶吗?
怎么他还敢用这种目光看她,从上到下,侵略性的视线,犹如曾在床榻时,他流露的欲念。
“让你闭上就闭上。”江絮雾怒斥他,见他真的阖眼后,她犹豫要不要抽鞭子。
见他脊背血流成河,狰狞的皮肉都要露出内里的骨头,再看他除之前的挑衅,其余隐忍不发,唇角都咬出了血,犹如她曾在江府后院,见到一只几乎要被奴仆打死的狸奴。
狸奴身上的毛色暗沉,蜷缩成一团,无法挣扎,奄奄一息,只能发出微弱的轻哼。
后来那只狸奴被她救下,它窝在自己的手臂,小脑袋挨着她,一路上下起春雨,梨花落了满地。
狸奴轻哼了几声,“喵。”
她小心哄着它,一路抱回紫风院,小心翼翼照顾它,可狸奴还是死了。
死前,它回光返照,居然用粉爪蹭了蹭她的手臂,虚弱喊了一声,“喵。”
她知道他是在喊自己,惊喜之余,以为它活了下来,但狸奴死了。
那日狸猫睡得格外香甜,江絮雾缄默,帮它梳毛,跟抱梅将它埋在杏花树下。
如今看到裴少韫脆弱的模样,倒是令她想到狸奴,手上的鞭子下不去手。
裴少韫仰头望向她,蹭了蹭她的衣角,恍若那日的狸奴。
“阿絮,你消气了吗?”
他扯了扯江絮雾衣袖,恍若那日的狸奴,虚弱,用一双明亮的眼瞳看她。
“够了。”
反正也抽了他十下,她勉强应付交差,转身不欲理会他。
在她出门时,江絮雾听到身后他的急促笑声,莫名恼人。
江絮雾走出厢房,大门紧闭,她踩在青石板砖上,步履轻慢,见到伫立在回廊下的阿兄,身边还有金利来。
“阿兄。”
江絮雾轻唤了他一声,江辞睢一眼注意到她,大步走到她的跟前。
“你怎么就出来了。”
江辞睢唯恐她出气出得不够厉害,想要她再去发泄一下,谁知江絮雾摇摇头,两兄妹走在回廊上,金利来早早退下,不打搅他们兄妹二人相处。
“我不适合上刑来出气。”
“你还是心太软。”
江辞睢叹气,而后又振奋道:“没关系,阿兄会帮你出气。”
“嗯。”江絮雾露出浅笑,两人相依而行,下方的鲤鱼四四方方散开。
“明日我会启程,回到京州。至于阿妹你,你愿意回京州吗?”
江辞睢不愿意阿妹远离他很远,但他担心这段时日的经历,令她不愿意回京州。
“阿兄,我不想回京州,我想去长洲。听说那边地杰人灵,擅产花草,我想在那边静心,买下一宅院,购置几间铺子,三六月赏春,七九月湖面游船赏荷花,十二月听雪。”
江絮雾将心中想法一并告知于阿兄。
江辞睢沉思,“往后呢?”
“往后之事再说。”江絮雾用手扯着他的衣袖,他一愣,见到一直疼爱的阿妹仰起头,眼眸似秋水盈盈,藏尽哀愁。
“若是阿兄回到京州,帮我转告沈长安,说我对不起他。”
她不想再拖累沈长安,她对沈长安是愧疚难安。
江辞睢读懂她的想法,抚摸她的发髻道:“我明白,阿妹你再陪我好几日,我们在阜丰县再分离。”
“嗯。”
江絮雾话音落下,忽然心头涌起反胃,她难受想吐,江辞睢扶住她的腰,立马唤人请大夫来。
大夫还未来,江辞睢急得踱步走几圈,心底想起曾经属下说他妻子有孕,整日吐酸水,身子都消瘦了不少。
他狐疑将新心底猜忌说出口,“阿妹,你不是怀了吧?”
江辞睢知道裴少韫那贼人碰过阿妹,一说出这话,又止不住杀意,想弄死裴少韫。
江絮雾惊讶,“不可能,阿兄你别多想。”
“我不管,如果你真的有孩子,我先杀了裴少韫,然后我给你养孩子。”
江辞睢义正言辞,江絮雾无奈一笑,
她可不认为自己真怀了,果不其然,大夫说她是体寒,需要喝药,这才打消江辞睢的杀意。
但江辞睢可不是好惹,见阿妹没有出气,他就自己上手 ,将裴少韫押送到私设的刑场,给他单独用刑。
一通折腾下来。
裴少韫的发丝凌乱,身上多了大大小小的伤痕,而后被扔回了囚车。
囚车污泥脏乱,隐隐约约又怪味传出,他被扔进去少不了吃一顿苦楚,这几日他也习惯,强撑一身病体咳嗽不止。
深夜,他听到不远处的囚车发出咳嗽声,有人将囚车推到他的隔壁,“该死的,一天到晚,硬骨头,死活不招,还发热症,一天到晚都在咳嗽,吵死人了,刚好给他凑一起。”
官差捏着鼻子,满脸不耐烦将囚车推到他的身边,转身就走了,一脸嫌恶。
裴少韫若有所思望过去,却闻到冲天的臭味,再看袁双皮肉松松垮垮,身上的伤疤狰狞可怕,再听他抽气的闷哼和气若游丝低语。
“救救我,救救我。”
裴少韫咳嗽好几声,吸引了袁双的注意力,他虚弱攀爬在囚车木栅栏前,耗尽最后力气道:“裴大人,你也在这里啊!”
裴少韫温声道:“时运不好。”
“唉。”
袁双唉声叹气,靠在木栏回想这一生,不禁苦笑,“我少年中榜眼,年少有为,官运亨通,原以为锦绣前程会向我而来,可临到头,一言难尽。”
裴少韫轻咳几声,身上的伤势疼起来,令他额头冷汗直冒,透过月色袁双见到他的惨状,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伤势。
一时之间,两人相顾无言。
之后几天便是赶车去京州。
裴少韫发觉他每次晚上都要单独被拎出去审讯,每次回来宛如一条死狗,好几次他都感觉袁双要死了。
可他命大,还苟延残喘。
三日后,深夜,裴少韫咳得厉害,感觉都要咳出血,见到袁双被单独拎回来,他见怪不怪,可袁双这次却拖着残缺的病体,抵着囚车木杆,期盼喊了一声裴少韫。
“怎么了?袁大人。”
“事到如今,也只有你还喊我袁大人。”袁双悲从心来,拼尽全力道:“我感觉我要是活着回到京州,左右不过还是受折磨,所以特求裴少韫你帮我一件事。”
“我年少愚笨,为了官运亨通,抛妻弃子,迎娶了朱大人之女,如今我自知去京州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所以特求裴少人若是安然无恙能从大牢走出来,帮我送白银一百两给京州李子糕点铺子的李二娘,告诉她,这是她当年的嫁妆。”
“为了回报裴大人,我告诉裴大人关于我这些年贪赃枉法的私库藏在哪里,还有钥匙在哪里。”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浑浊大半辈子眼珠,难得清醒,仰起头,呆愣不知看向何处。
“你怎知我能走出大牢,袁大人,你这个请求恕难从命。”
裴少韫轻声说,听到囚车里的袁双笑了几下,目光如炬,“我看人看了大半辈子,也知道你裴少韫是个本事的人。”
“你不怕我将此事告知他人。”
“不怕。”
袁双惨笑:“因为我已经无路可走。”
他这一辈子,鱼肉百姓,贪赃枉法,唯独愧疚的人,是他临到头,唯一想要弥补的人。
裴少韫静静倾听他接下来告知私库的位置。
隔日后,被送去审问的袁双迟迟没有回来。
裴少韫病得昏昏欲睡,他知道袁双不会再回来。
果不其然,他被江辞睢的人押送过去审讯,得知他咬舌自尽后,他哑然一笑,而后便彻底病倒了。
原本江辞睢头疼袁双竟然在他手底下咬舌自尽,他要怎么上报给公主和皇上,后来听说这几晚裴少韫和他的囚车在一起,便想着审讯裴少韫,探出端倪。
谁知裴少韫因这几日伤势没有处理,恶化严重,一病不起。
江辞睢虽然恨不得他去死,可手底下的人怕连累,轮番劝说:“大人,眼下袁双已经咬舌自尽,要是押送的人再死一个,大人恐怕你难辞其咎。”
“大人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江小娘子考虑。”
江辞睢木青脸,将裴少韫送到大夫跟前治病,可昏睡的裴少韫死活不喝药,哪怕是灌,也灌不进去。
手底下的人一个个跪在他的面前。
“大人,这裴少韫肯定是故意的,如果他一直不喝药,要是死了,大人你这罪就大了。”
江辞睢冷笑:“他不喝药,还要怪我。”
正逢江絮雾进来给他送茶,见偌大的书房跪了七八个人,再看江辞睢凶神恶煞的面容,她思忖一下,主动请缨。
江辞睢大怒:“他什么货色,能让你喂药。”
“阿兄,我就是试试。你别动怒。”
在她的劝慰下,江辞睢才愿意放江絮雾去试一试。
江絮雾被阿兄应允后,她端着汤药去了关押裴少韫的牢房。
她近日跟在阿兄的身侧,湘叶罗裙,佩戴如意花纹的玉佩,走动间发簪与步摇轻撞,芙蓉秋水的相貌,引得好几个人不长眼一直盯着,随后被江辞睢统统敲打一遍,所有人对她规规矩矩,不敢冒犯她。
就连守在牢房外的官差,也不敢见江絮雾。
江絮雾一路来到关押他的牢房,这里是借了县里关押犯人的牢房,她走进去扑面而来血腥,令她用娟帕捂住口鼻,一路走进去,见他躺搭的草垛木板上,四周有叽叽喳喳声音,想来有老鼠出没。
她半蹲下身子,将汤药放在一旁,轻轻拍动他的脸颊。
“裴少韫。”
见他昏迷不醒,江絮雾用汤勺舀了一下到他唇边,还以为他毫无反应,结果还是跟之前一样乖乖地张嘴。
“真的麻烦人。”
江絮雾耐心给他舀汤药,见他喝完,又用绢帕帮他擦拭了唇角的污渍。
难得见他温顺,没有往日笑意的模样,江絮雾多看了他几眼。
俊朗出众,眉眼端正,紧抿的唇角,不似平常面上挂着似笑非笑。
江絮雾沉思间隙,注意他修长的指尖颤抖了一下,知道他醒了,起身要走,手腕被他扼住。
“阿絮。”
“放手。”江絮雾连冷脸呵斥他,裴少韫目光落在她端着的瓷碗,挪开视线,咳嗽了好几声,不愿意放手。
“我好几日都没有见到你。”
“哦。”
“你是来喂我药?”
“你不是明知故问吗?”江絮雾蹙眉,听到他咳嗽不止,“我想多听听你说话。”
“你听到了,我该走了。”
“嗯。”
这次他温顺像没有脾气的狸奴,收起爪子,安静躺地上,目光仰望时,静谧犹如春雨。
江絮雾捏紧娟帕,他怎么近日愈发怪异,难道是生病才显得孱弱,任人欺?
她再三揣测,又想到喂完药,何必再留下,也就不跟他多话。
江絮雾以为他醒了,她不用去喂药,谁知裴少韫拒不喝,俨然要等她来喂药。
江辞睢闻言要拔剑,手底下的人慌忙拦住他。
为了不让阿兄动怒,也为了阿兄的前途,还是又去了一趟。
依旧是逼仄的牢房,潮湿阴冷的气息犹如冰窟的寒冰,渗入骨头缝里。
江絮雾走进来,依旧闻到刺鼻的血腥味,这次与上次不同以往的便是裴少韫靠在墙壁,半坐着,身体隐于漆黑中,待江絮雾走进。
他方才犹如从黑雾中走出。
“阿絮。”
他唇角含笑,好似等她很久了。
江絮雾:“你既然醒了,就不需要旁人喂药。”说毕,搁下汤药就要走。
裴少韫直言:“手上没力气。”
没力气关她何事,江絮雾憋了一肚子气,想到阿兄,还是忍着脾气半蹲下给他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