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忧心忡忡,对着一言不发的江絮雾道,“这位小娘子,你也劝劝他。”
江絮雾蹙眉:“我跟他不熟。”
“老夫记得上次小娘子也在。”
大夫捋着胡子,说起上次她陪着沈长安和裴少韫来的事。
江絮雾一时哑口无言,裴少韫禁不住笑了一下。
她难得生出恼意,剐了他一眼,见他挑眉笑得愉悦,江絮雾攥紧娟帕,生气别过脸。
上完药膏,大约一炷香。
两人齐齐走出医馆,由于只有一辆车舆,两人上了同一辆。
她猛然想起自己的护卫,顿时坐立不安,裴少韫轻声道:“你的护卫已经被我安排去别处的医馆,估摸没什么大事。”
江絮雾闻言悬着的心放下,松开娟帕,见到裴少韫坐在跟前,面容和煦,右臂的伤势格外惹眼。
车舆传来秋风,她坐得端正,身穿一袭碧翠对襟花卉褙子,臂弯是湘叶披帛,腰间是如意纹的玉佩,一晃一晃,裴少韫多看了几眼,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垂下眼帘。
这是他们头一次心平气和坐在一块。
没有争吵,也没有胁迫,难得的宁静,令她放松下来,多了困倦之意。
待到两人下车,江絮雾先走了下去,而后是裴少韫。
风雨停下,两人间隔不过三尺,裴少韫望着纤细的江絮雾背影出神,见她一步步往前走。
好似要永远走出他的面前。
裴少韫心有不甘喊住了江絮雾。
江絮雾狐疑侧过身,见到裴少韫神色不一凝视她,唇角牵出一抹笑。
不再是胸有成竹地笑,而是小心翼翼,讨好,挤出来的笑。
“阿絮,我明日会回京州。”
江絮雾一愣,明白他是告别,接着听到他垂下眼帘,残风席卷他的衣袖,遥似飞走。
“此去我不知能否活着来见你。”
江絮雾蹙眉,攥了一下娟帕,想说,“活不活都不关她的事情。”
裴少韫仰起头,认真凝视她道,“如果这次我一去不返,还会牵连性命之忧。”
“阿絮,你能否在我坟前上一株芙蓉花。”
江絮雾鬼使神差应下。
也许是他的神色悲哀,亦或者是他看起来像碎掉的妆奁,无法拾起。
江絮雾还是答应他这个请求,见到他展颜一笑,心底莫名有一丝的触动,转眼又消失不见。
-
裴少韫离去那日,大雨连绵,江絮雾没有去送他一程。
他在巷子口撑着伞,足足等了五个时辰,直到属下催促说时辰快到,城门要关门。
裴少韫眼眸垂下,侧身离去,车舆隐于烟雨人间。
水郦闪身回到厢房,对着刺绣的江絮雾道,“小娘子,裴大人走了。”
江絮雾正在刺一幅山鸟花卉图,闻言收了一下针,望着窗棂外被风雨敲打的芭蕉,轻声道:“我知道了。”
她这次有不安的预感,认为裴少韫真的会出事,可他怎么出事?他心机叵测,谁能算计了他。
况且,上辈子他不也是好好的吗?
江絮雾将莫须有念想甩出去,继续刺绣。
几日后,她收到从京州传来的信件,是金利来寄来的,说是江辞睢出事。
江絮雾打翻了茶壶,顾不上被烫伤,连夜赶去京州。
怎么阿兄还是出事了?
阿兄不是在凉州任职吗?
诸多狐疑,令她不安地赶回京州,可她才刚到京州,阿兄却跟没事人一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江絮雾上下打量阿兄,发现他憔悴了不少,眼底乌青,身上还有血腥味道,她满腹疑问,“阿兄你没事?”
对此,江辞睢面容复杂,冷哼一声,“裴少韫以为他帮我顶罪,不惜落得流放,我就当真不会继续弄死他吗?”
“裴少韫被流放?”江絮雾捏紧了娟帕。
第90章 释然
江辞睢出事那日, 圣上清醒过来,见到床头诚惶诚恐的十皇子,还有起居郎和一干太监说十皇子这段时日衣不解带地照顾, 此等孝顺可谓感天动地。
岂料十皇子忽然跪地不起,磕头行礼, “儿臣只想尽孝心, 承担不起。”
皇帝被搀扶起身,他老了身体也不行了, 可他的心却没有老,望着跪在自己面前一心的儿子。
他命令十皇子抬起头,见他抬起头,跟他年轻时的模样生得一模一样。
难怪皇后能有恃无恐,藏了这么久, 见他走不动道,想要算计他了吗?
他可是真龙天子, 皇后她不过是个女人。
皇帝浑浊的目光流露威严, 沉声道:“好孩子, 父皇知道你用心良苦, 李公公送十皇子回去。”
李公公伺候在皇帝身边,闻言便将十皇子带走。
待人走后, 皇帝强撑病体, 吩咐其他太监搀扶他起身。
其余的太监你看我,我看你, 倒是没有一个人敢动。
皇帝冷笑, “怎么你们都要去效忠皇后了吗?”
“朕的话, 一个个都不听了吗?”
正逢殿前指挥使徐宁腰间佩刀走来下跪,“臣拜见圣上。”
周围的太监和宫女们感觉到不安, 全部都跪下,惶恐不安。
见到徐宁的到来,皇帝爽朗一笑,眼神阴郁道:“徐大人,朕命令你,即日动用中书省的人。皇后想要对朕下手,朕也要亲手割了她心尖的肉。”
皇帝阴沉一笑,而后命令徐宁搀扶他起身。
他来到青玉案前,亲手写下圣旨,边写的时候,身子都止不住颤抖,徐宁觑见,仍然垂眸一言不发。
等到皇帝写完圣旨后,他便当着徐宁的面,拿出国玺盖章上去。
而后,他将圣旨交给了徐宁吗,面色严肃,“此事,你必须要亲自去办。”
“臣明白。”
徐宁拱手示意,在他离开之前,皇帝指着跪在地上一干瑟瑟发抖的太监和宫女道,“这些都是皇后收买的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皇帝一句话,引发太监们和宫女齐齐求饶磕头,“皇上,我们……”
他们都还没有求饶完,徐宁带来的是侍卫将跪地求饶的太监和宫女拖出去。
徐宁长得端正,行事周正到不近人情。
很快皇宫传来接连起伏的哀嚎声,血浸染了青石阶,一直盘旋在深宫的野鸟们,被惊得飞来飞去。
深居后宫的皇后,得知了皇帝醒来发生的一切事情。
身边的嬷嬷告诉她,“皇上御前伺候的太监和宫女全部都被赐死,足足有一百人,全都是徐大人亲手执行。”
皇后转动佛珠,早有预料,低声吩咐,“给他们死后立长生牌,还有塞点银子体恤他们家里人,若是没有家人,就请人每年给他们上香。”
“还有朝宁那边,已经送她回去了吗?”
“驸马已经赶来,中途把公主接走了。”
皇后露出欣慰的笑容,“还算他有良心,也不枉朝宁当初捞他出来。”
“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皇后娘娘。”安嬷嬷替她捶肩膀,而她继续转动佛珠,阖眼道:“等。”
一句等。
今夜血雨腥风,徐宁奉命抄家。
寝殿内,皇帝咳嗽不止,明黄的衣裳空荡荡,他佝偻着后背,在青玉案上写着几行字。
李公公瞥了一眼,看到上面官员的字一个个被划掉,心头一跳,不敢回望。
皇帝喃喃自语,“朕原本打算给周慎那孩子挑磨刀石,可惜其他孩子都不中用,唯一一个中用的,结果被皇后撺掇,就轻易了结自己的性命。”
提起自刎在他面前的前太子,皇帝握紧羊毛毫,骨瘦嶙峋的手看得人触目惊心。
“朕走后,将那孩子的坟墓迁回皇陵。”
李公公垂头,不敢揣测皇帝的想法。
“周慎这孩子,当太子还是尚可,若是当天子,还是少了心狠,原本朕是想着为他留两个官员。一个是裴少韫,一个沈长安,互相牵制在朝堂前,他做事也能顺畅,但眼下,朕又怕他拿捏不住臣子。”
“所以朕必须要让他心狠一下。”
“待朕走后,陪葬的人加上他的母妃。”
皇帝一番喃喃自语,听得李公公几乎要抹汗,要知道天子这番话,多少人会死在其中。
可他不敢吱声,默默像个木头桩子。
皇帝在名单上一个个划去陪葬的官员名单,又添上几个可以重用的官员。
随后他停留在皇后的名字上,微眯着眼道,“她这人从小心性高,朕与她初见,她才十岁,敢一人骑马,直言,为何我是女人,就不能骑马射箭。我偏要骑马射箭,游历山川。”
“朕当时一眼便相中了她,可她偏生要跟朕的兄长成亲,在她及笄那年,朕捧着一颗真心在她面前,她不屑一顾,朕就觉得,她是不是只想嫁给太子,于是朕就弑兄夺位,把她娶了回来。她依旧对朕不冷不热,直到朕软磨硬泡,她方才愿意接纳朕。”
“朕当时以为朕是全天下最辛福的人,可谁知朕心心念念得到的妻子,竟跟兄长有过孩子,于是朕想杀了她。”
李公公听到这些皇家秘闻,心惊胆战,就差跪着求皇帝不要再说,他知道皇帝敢在他面前吐露真相,必定是不要他的命。
皇帝陷入魔障,想到那日发现真相,恨不得掐死皇后时。
皇后被掐得喘不过气,目光却含着恨意,“你……杀了……我的……夫……”
她竟知道这些,甚至还让他赶紧掐死她。
她要去见曾经的夫君。
皇帝当然不允许,他心心念念得到的人,怎么能让她如愿以偿。
“朕没有掐死皇后,但朕要让她生不如死,于是朕当着她的面杀死她的女儿,原本还想再弄死她的儿子,可她先下手为强,不惜让他断腿,断绝了皇位,甚至第一次央求朕放过他。”
“朕第一次看到她臣服,温顺跪在朕的膝上,于是朕放过了她的儿子,后来怜惜她失去幼女,从其他妃嫔手里接过其女,送给她,让她当作亲生女儿,一直养在膝下。”
“朕原以为,她会一直温顺下去,谁知她竟是装模作样,半点屈服都没有。”
“朕不甘心,朕是天命之子,她怎么能不屈服于朕。”
皇帝遥想跟皇后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如今他不禁怨恨,在圣旨上加上了皇后的名字。
在诡谲的烛火下,皇帝的面容狰狞可怕。
李公公几乎要彻底跪下,但在皇帝娓娓道来全部后,他听到了这一生最不想听到的话。
“如今朕快死了,你也跟朕身边几十年,朕允许你陪葬。”
李公公面如死灰,却还是跪下谢恩。
“多谢圣上恩典。”
大雨滂沱,血浸染了整个京州的石阶,今夜有谁能彻夜入眠。
据史书记载,此案有一百多官员死于非命,另有五十名官员要么被流放,要么被当夜自缢。
江辞睢也在名单之上,但他用了一个手段,给裴少韫书信一封。
是让裴少韫帮他?
不是,是想拉他下水。
江辞睢想他去死,知道他对阿妹贼心不死,故意书信一封,在殿前司的人到来之前,寄了出去。
原本是想试探一波的,若是不成,那又如何,只是苦了阿妹,不过他这些年积攒的银子够阿妹一辈子衣食无忧。
谁料聪明一世的裴少韫竟然上当了。
愿意出手,不惜求了皇后。
随后他替代名单上即将要陪葬的江辞睢,死罪虽逃过一劫,但流放还是要去。
西北之地,荒凉偏僻,去了至少要脱一层皮,甚至有可能都会死在流放之地。
偏偏裴少韫甘愿受罚。
江辞睢心情复杂,一是没想到他真的能为阿妹做到如此地步,二是他又期盼裴少韫去死。
面对裴少韫这一手决策。
皇帝的名单划掉了裴少韫的名字,添上了江辞睢的名字。
在经历大换血后,皇帝确信朝堂在他走后,至少能风平浪静一段时日。
皇帝搁下笔,一边咳嗽,一边望着名单的名字,看到皇后的名字,他用指腹摩挲,露出阴狠神色。
“朕,不会放过你的。”
-
周慎在听闻母妃要被陪葬,几乎要站不住。
跪在地上的李公公,为了将来的命,求到了他的面前。
“求太子能保住贱奴这条命。”
周慎在理清来龙去脉,强撑住心中波澜,这时他收到手下幕僚送来的书信。
他拆开一看,原来是裴少韫在关进大牢之前,托人写下的信。
上面只有简单的两字,“皇后。”
周慎捏紧了信件,想到生母,又想到这段时日兄长的死,还有程宜被人带走,种种过往,令他深陷困厄。
父皇,你何苦逼迫儿臣呢?
周慎阖眼,良久,他睁开了眼眸,坚毅的目光不再纠结。
“绍浏备车,孤要去皇宫。”
-
深宫内。
皇帝身子疲倦,早早歇下,起夜时,发现寝宫点了一盏烛火,四面窗棂大开,他禁不住咳嗽,“大胆,来人。”
谁半夜不关窗,皇帝勃然大怒,起身时,才惊觉四周不对,安静得过分,犹如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清晰可见。
皇帝疑心四起,抽出龙床的佩剑,大声怒吼,“谁,徐宁人呢?”
在他的大喊大叫,身穿皇后宫服的皇后走了出来,皇帝瞪大了眼睛,不是因为她贸然出现,而是皇后手中有一把剑。‘
长剑锐利,一路划在石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敢――”
“我为何不敢,你知道我等这一年多久了吗?”
皇后意气风发,犹如昔日惊艳地,坐在马背上,潇洒的女童。
“你杀了我的夫君,还剥削我娘家的势力,这些我都能忍,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杀了我的女儿,你明明知道女儿也是你的。”
皇后握紧了剑柄,牵扯出讥讽地一笑。
皇帝震怒,“若不是你背弃朕,朕怎么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有错是你。”
皇后提起手里的长剑,一步步往前,眉眼的愤恨变成了平静。
“你总是这样,从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这一切就让我来终究,你也别想我陪你。”
“你敢――”皇帝意识到李公公背叛,勃然大怒。
却抵不过她一句。
“我叫徐长青,不是你的皇后,也不是天下人的皇后,我是我娘亲和父亲的孩子。”
昔日徐家被皇权逼迫打压,父亲唯靠自缢保全了徐家,母亲也殉情而去,独留下她夜夜孤枕难眠,痛不欲生,把自己关在宫殿。
殊不知,三日后,他亲眼逼迫她,亲眼看见女儿死在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