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没多一会儿,谢冰柔便从房中现身, 手里捧着水囊, 匆匆掠至章爵跟前。
她眼尖,看到章爵唇瓣干裂, 必定渴得厉害。
章爵心尖一热, 也匆匆灌入口中, 宛如甘霖润泽了沙漠,亦是令他通体舒畅。
他出身世家, 夏日炎炎,口干舌燥时候,什么样引子没有尝过?只不过皆比不得此刻自己口干舌燥之时,谢冰柔送上来的清水。
那缕清凉之一浸来,章爵只觉好似在做梦。
这人世间的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仿佛也都不要紧。人生所求,无非是苟着性命,看着心上之人安然无恙,相伴到老。
谢冰柔眼里有泪意,纵然已经擦过了泪水珠子,眼角还是发红。
谢冰柔瞧着他:“阿爵,你可不许死了。”
章爵点头,他忽而想起阿韶死后谢冰柔伤心的样子,知晓谢冰柔是个重情的人,心里也顿生怜意。
他嗓子还因为缺水有些发哑,却刻意柔和声音:“你放心,我武技很好,我怎么会死?”
他想说自己便算要死了,也要撑过去,非要见谢冰柔一眼,死也要死在谢冰柔跟前。只是这话多少有些不吉利,他又恐谢冰柔担心,故也未曾说出来。
于是他只柔柔看着谢冰柔,然后笑了笑。
章爵倒觉得这上天待自己不薄。
那城中之逆已肃清,祁宁弑父自尽消息传出去,自然也传入了老武王的耳中。
老武王也绝不愿意束手待毙,他攒了几万兵马,虽非绝好时机,却也要搏一搏。
他声称朝廷不慈,苦苦相逼,哪怕自己诈死,却也不肯饶了小武王,卫玄行事未免太狠。
卫玄却说真正老武王已死,不过是有前朝逆贼冒死人名号,污宗室名声。
双方僵持不下,在淄川之地撕起来,闹得整个大胤都抖了抖。
那些消息传入宫中,落入昭华公主耳里,亦使她微微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感。
此事惹得朝野议论,昭华公主居于九重宫阙之中,却没有什么真实之感。
那日小卫侯去青州赴任,她却没有去送。除了难受,昭华公主心里还有一缕气愤。她在卫玄身上耗费许多心思,却仿佛一点意义都没有。
卫玄眸色冰冷,总是深不见底,从来不会瞧见半点。
她一直反感母后替自己选亲,如今开了府,元后又提。鬼使神差,昭华公主也点点头,说愿意相看。
元后也说了,只是让她看一看,并不着急。
那些驸马人选让元后挑了又挑,方才送至昭华公主跟前,于是家世、性情总归不会差。
昭华公主倒真挑中了个人选,是裴家公子裴惜春。
裴惜春为人温和,容貌俊秀,身上并没有太多锐气,看着也是温文尔雅。昭华公主虽不是很喜欢他,相处时倒也觉得舒服。
元后见她真挑中了,反而不急,说公主毕竟年纪还小,自然还要在父母跟前多留两年。若真相中了,两人先定亲,成亲之事再缓缓议。
元后又道陛下如今身子不是很好,故让昭华公主也在父亲跟前侍候,尽些孝心。
胤帝确实身子有些不妥处,时常头晕目眩,看字也累,要元后替他看一看。如今元后也推脱身子不济,让女儿在父亲跟前帮衬。
胤帝倒是很欢喜,觉得昭华公主很单纯,也时常被女儿逗得发笑,整个人也精神了些。他也十分愿意女儿在跟前侍奉,多陪他说笑。
元后说父皇年轻时性子算不得慈和,可许是老了,那性情和从前也不同了。
至少昭华公主眼里,父亲也是很和气的。
但她渐渐也懂得些东西,更知晓母后是为了自己好,并不是随意哪个人都能在父皇跟前侍候笔墨,念念奏折的。
她有时候也想,如若卫玄肯给自己展露一丝温和,她也肯在父皇跟前替卫玄说说好话。
这日昭华公主歇在长信宫中。她虽开了府,却仍很多时间逗留于宫中。离皇帝越近,便愈能具有权力。
昭华公主本是不懂,可如今却懂得一些了。
女孩子应当对自己好一些,更不必提母后千方百计替自己铺路。
宫人告知太子入宫,昭华公主本要入寝了,可也有了精神,不觉匆匆赶去。
她这么急,也是因为卫玄。
小卫侯去了青州,也并不肯如何的安歇,闹腾出这么些事。
父皇喜怒不形于色,昭华公主纵然是在跟前侍候,也窥不出什么端倪。
兄长夜来入宫,大约也是为了这桩事。谁不知晓卫玄是太子哥哥心腹,十分受太子器重。
卫玄曾为北宫主事,哪怕被派去青州,说不准也是太子与他共同谋划一个局。
如今朝中有些声音,也是说卫玄闹得太过,恐会得罪宗亲,寒了各地藩王之心。
那么如此一来,不若将卫玄落狱,再行治罪。
太子哥哥便是替卫玄来求情的。
想到了这儿,昭华公主暗暗握紧了手掌,手指头掐得掌心生疼。
如今昭华公主正得宠,内侍也不敢拦,只陪着笑脸,说容去禀告。也没多时,胤帝便吩咐放公主入内。
殿内烛火通明,太子窥见昭华公主到来时,也不觉皱了一下眉头,大约也是有些不喜。
昭华公主大约也猜到了几分。
那些朝中试探着要将卫玄落罪下狱之人,其实大抵是母后安排。
小卫侯实是太过于轻狂,元璧那件事,还有别的那些事,都使元后觉得卫玄太过于招摇了。
元后倒是神色一派温婉柔和,招手让昭华公主坐在自己身边。
太子面颊微红,神色激动,哪怕被昭华公主搅了搅,却也继续陈情:“儿子以为,若不处置卫玄,便会给各地藩王一个借口,说朝廷对他们不慈。他们纵然不好明着反对父皇,却能打清君侧的口号,向胤都发兵。”
“而如今时机未至,并非是削藩的好时节,还需得水磨功夫,慢慢筹划。卫玄如此激进,对朝廷有害无益。”
昭华公主蓦然一怔。
她以为太子哥哥是来护住卫玄,替这个亲信求情的,然而竟不是?
她本以为太子和卫玄彼此亲厚,她一直以为卫玄善于玩弄人心,连太子哥哥也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中。
可如今兄长非但不肯保全,还狠狠插了卫玄几刀。
元后柔声:“那我儿也是同意将卫玄削爵落狱,好生审问。”
太子却斩钉截铁道:“断断不可!”
烛火轻轻映在他面颊上,却有一缕讳莫如深的幽暗和冰冷,他轻缓而冷静:“应该派遣使者,趁其不备,将他立刻诛杀。”
昭华公主蓦然通体生寒,手掌并无半点温度。
她怔怔看着眼前兄长,就好似不认识他似的。
当年太子因为义气之争用棋盘砸死了堂兄,她不知怎的,一直觉得是卫玄教唆。因为当年吴王世子得罪了卫玄,故而卫玄像毒蛇一样潜伏,乃至于唆使了一直温文尔雅的太子。
可现在,她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蓦然清醒过来。
也许,也许兄长一直都是这样凶残呢?不存在什么佞幸教唆,也没什么荧惑守心的灾星。自己十二岁时看到太子哥哥残害一向亲厚的堂兄,兄长面颊上沾染了斑斑血污,那一切跟一旁卫玄没什么关系。
太子言语却说得飞快:“卫玄性烈,又一直操持麒府,若然落狱,必然不会甘心。他必然是会使尽全力周旋,还不知晓会闹出什么事。”
“再者如若落狱,究竟如何处置,朝堂上必然会争议一番。便有人会说,杀他恐损朝廷体面,显得朝廷怯弱。到时候再判斩杀,不免落了口实。”
昭华公主听得头晕目眩,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她面颊浮起了惊色,但忽而发现此处仿佛只有自己一个神色不对。
无论是父皇还是母后,都是带着沉静和从容的。
好似自己不过是误入此处。
胤帝面若沉水,若有所思,然后缓缓开口:“这些年,年轻有野心的世家子都知晓要去做个北门郎,然后才有前程。这本是太子身为储君给的恩典,但旁人却渐渐畏惧起卫玄。是也不是?”
太子面红耳赤,却也知无可隐瞒,也没什么犹豫,道了一声是。
“再来就是之前卫玄让勋贵列侯各自回封地,不必聚在京中。此举大损功臣利益,已经惹来许多非议。他一日是儿臣心腹,儿臣便同担这样怨恨。”
已到了如此地步,卫玄利用价值已经挥霍殆尽。身为一个储君,他也不应该承担太多怨恨,他也要跟卫玄解绑了。
第107章 107
卫玄死了, 自己再施以恩德。与手底下酷吏不同,他这位储君却是春风化暖。
话本里故事不就是这样,皇帝是好皇帝,只不过是被奸臣所蒙蔽。这个故事一直便是心照不宣, 经久不衰的。
小卫侯没了, 他这位储君便全面接手麒府和那些年轻北宫舍人。太子甚至还反省自己曾经过错, 所谓恩赏要亲手发出,不要假手于人。
甚至他已经想好怎样杀卫玄了。
“我遣使前去, 之前不露口风,卫玄必不会见疑。使者趁势将他斩杀, 待卫玄死后, 方才宣旨。这时已尘埃落定, 大局已定。”
元后倒是极细微皱了一下眉头,她是建议将卫玄下狱落罪,倒未曾想要卫玄被当场斩杀。
故而元后刻意望向昭华公主, 温声言语:“昭华,你怎么看?”
元后这样问,当然也是不想卫玄死。无关乎情意,而是一种布局。
每个天子身边都有护城河,储君也是如此。卫玄便是属于太子殿下的护城河。卫玄能替储君挡下许多的仇恨。要紧时候, 还能壁虎断尾, 以此切割。
可现在并非与小卫侯切割的好时候。
如今祁姓宗室各地称王,不仅仅是淄川一处。贸然除了卫玄, 是可解一时之困, 可旁人也会觉得朝廷软弱。
此后满朝文武谁还敢提削藩?谁又还敢冒犯祁姓宗室?
卫玄是十分傲气, 但依元后想来,让其落狱打压一番, 挫其锐气也便罢了。
可太子却提议将之诛杀。
身处皇室,元后再凉薄事也见得多了,也不觉得心惊。她只觉自己这个儿子年轻性子急,未免有些短视。
此刻元后让昭华公主说几句,也是想将太子戾气拉一拉。
这女儿性子单纯,又对卫玄有些痴想。元后虽是无奈,此刻也用得上。
昭华公主垂头,略想了想,却不觉说道:“依女儿所见,兄长身为储君,所言极是有理。”
那便是让卫玄去死。
元后也蓦然一怔,终于流转几分讶然之色。
她盯着昭华公主,竟仿佛有些不识得这个女儿。
太子面上神色倒是和缓几许。
胤帝亦知元后心中所忌惮,和声说道:“储君若要用人,何愁没有可用之人?”
朝廷想要削藩,只要太子私底下几番暗示,不愁没有摇旗呐喊之辈。
那么这件事便这样定下来。
昭华公主垂着头,秀丽绝伦面颊之上也不觉透出了几分幽润。
她死死的掐着自己手掌心,都要掐出血来。
有时候一个人命运就是那么一两句话,母后猝不及防,于是便输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说,因为如此,卫玄终获死罪。
也许她再也受不了了。
哪怕暗暗向卫玄拜别,她还是忍不住心心念念,时时关注。自己一个公主,居然会心里跟谢冰柔一个区区女官计较。二人身份云泥之别,哪怕只是些许嫉意,已是奇耻大辱。
她是皇室贵女,身份尊贵,母后给她铺了大好前程,也会有温柔体恤的夫婿。裴惜春真正体贴也好,装模做样也罢,至少明面上会对自己极好。
如今开了府,自己又在父皇跟前侍候笔墨,这祁姓血脉渐渐觉醒,她也开始体会到权力好处。
只要不想卫玄,她这一生是十全十美的,是一点瑕疵都不会有的人生。
便不会有那么些个搅得心口都发疼的意难平。
于是她便想解决这件事。
只要卫玄死了,自己也不会掉在泥地里跟区区谢冰柔计较。
反之,卫玄对任何女人笑一笑,她便辗转反侧。
自己是入魔了,需将自己救一救。若不将自己救一救,她好好人生便毁去了,也成不了什么事。
男人不是可以杀妻证道?她也听说王家四郎曾沉迷于一个歌姬,于是消磨岁月,荒废光阴。后来王四郎想通了,便杀了那歌姬,从此心无旁骛。
她便杀了卫玄,以证自己的道。
从此那些愤懑嫉妒全离自己而去,此生富贵荣华,喜乐安宁。
昭华公主血似冰一样凉,她此刻垂下的面孔冷似雪,那般神色方才是真正的走火入魔。
战事起后,谢冰柔也跟乔晚雪滞留于此。
乔晚雪一开始甚为惊惧,跟在谢冰柔后面,渐渐也静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