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祁宁快要死了,方才会被拉起来。
被拉出来时,十岁的孩子也不敢喊冤枉,只敢哆哆嗦嗦,说感激老武王的一番教导。
后来这个习惯,他也学了来。
凡触他之怒,他必将人按入水中,使其不可脱身。父亲教得好,儿子当然也学得好。
但纵使他年岁渐长,在祁胡跟前,永远也不过是个孩子。阿父是座高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祁胡也不介意家里几个孩子怎样的明争暗斗,只一点,谁也不能越过他这个父亲。
他们两父亲其实很像,不但样貌有几分相像,而且性子也是更像。因为这份相像,小时候祁胡也很喜欢他,谁都会喜欢自己的一部分,他也比别的兄弟多了几分优势。
可等他这个武王世子长大,成为成年人,祁胡对这个儿子态度也发生了改变,眼里也添了几分警惕。
因为他们生得太像,谁都会讨厌另一个自己,尤其这个自己还是个凉薄之人。
父亲后来又讨要了个赵妃,赵妃年轻美丽,活泼单纯,还给祁宁添了个弟弟,今年才两岁。
虽才两岁,祁胡却对这个幼子很是爱惜,平日里宠爱之极。
老武王手握权柄,并不想要退下来,他还想让儿子等一等。
比起年少气盛的世子,似乎刚刚才两岁的幼子会更有耐心些。
再后来,却是老武王自裁,撇下祁宁一个人在这里。
如今卫玄来到了淄川之地,而他握剑的手却也禁不住轻轻颤抖。
如若开馆验尸,那尸体咽喉处必有一处剑痕,是他亲手所刺。
此刻众目睽睽治下,谢冰柔倒是在细心解释:“凶器必然是稍长些的剑,绝不会是短刃之流。传闻老武王是举剑自裁,凡以利刃自裁者,大抵是横划过颈部,留下由浅至深的切创。”
“可老武王的脖上却是一处刺创,需平举剑至咽喉前,如此刺下,贯穿咽喉。如此极不顺手,而且亦不方便。倒像是人在对面,一剑刺之。”
她不但要验尸,还要将验尸的结果 悉心讲解,使得在场官员能够听懂。
在场众人心里跳跳,皆生出了几分古怪。
眼前女娘这般镇定自若,面对老武王那尸体面不改色,纵然纤弱秀美,可也生出一缕极矛盾的诡异。
如此凝重气氛之下,哪个似她这般坦然?
这小卫侯养出来的人,果真是怪物。
“除此之外,死者双肩处各有一处刺创,似是被什么利物锁住了肩头,以此控制行动。但如今尸体皮肉干缩,无法判断是生前还是死后造成。”
谢冰柔秀眉轻轻皱了皱:“然他手腕、双足,皆有被打折痕迹,断骨处已有增生,是生前被打折养了一段时间形成。死者生前,必定是经历过非人的折磨。”
“他绝非自裁,而是被谋杀而死!”
谢冰柔一语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也宛如身在惊涛骇浪之中。此事也许是小卫侯布局,但众人联想到祁宁平日里的秉性,竟隐隐觉得不是不能。
有人已汗流浃背,哪怕此事只有三分真,就算小卫侯不为难,王爷怕也是要杀人灭口!
这些年淄川七司的官员多让朝廷插手,与武王一脉也算不得亲近。老武王在时,也另有心腹。所谓亲疏有别,有人心里也不免比较起来,暗暗想投向哪一出。
卫玄冷冷说道:“以子弑父,又捏造谎言,当真是大逆不道。”
王府之中,祁宁那只右手一直死死的握紧剑柄,如今手掌心已是一层湿哒哒的汗水。
他口中呼出了气,隐隐觉得事情已然不在自己掌控之中。
卫玄其人,曾在京城时,也是这般搅风搅雨。多少勋贵列侯被他算计,逐去封地,进而声势大减。
这么一个雷厉风行之人来到了淄川之地,此人心中必有成算!
卫玄深不可测,便使得祁宁紧张起来。其实他是个不能接受挫折的人,所以才这般挑剔变态。这世间任何的一点瑕疵,都会使得他难以忍受,连自己的马都绝不能使别人骑。
真遇到自己应付不来的否定,祁宁便应激得全身发抖。
哪怕此刻他身边有暗卫相护,城中又有几千兵马,明日又可引城外几万精兵杀人杀得干净。
然而他仍没有丝毫的安全感。
他已经开始憋尿,膀胱开始紧张。这个时候,他居然想起了乔晚雪。
那个柔弱的,如水一样温柔的女娘。
方才乔晚雪跪在自己面前,女娘眼里含着泪水,就像只很可怜很可怜的小狗。
于是此刻他便想要杀了乔晚雪。
他甚至没想到杀乔晚雪的理由,是觉得乔晚雪有说谎,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但其实他只是想要杀人。
因为现在他太紧张,甚至紧张得快要尿出来了。
于是祁宁急不可待的想要做些事情,以此舒缓自己如今的巨大压力。
他也不需要给乔晚雪找一个合情合理的该死的理由,此刻他有这个能力,于是便想做这些事。
祁宁左顾右盼,便寻到一条鞭子,捏在手中。
他飞快想:若不杀了晚雪,今日这么混乱,指不定她会跑了。
就跟纪妩一样,若自己那时不下手,再过几日,说不定纪妩就会跟自己的好二弟私奔!
陪在他身边长史见祁宁如此,不由得大为错愕。
“王爷今日要以自身安全为要,绝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擅自外出。”
祁宁冷冷道:“我只是去一去棠雪院。”
乔晚雪这个可人儿就被安置在棠雪院。
他已经急不可待,燥热得想喝一口水来解渴。
如此匆匆赶至,祁宁便令自己身边侍卫退下,他要亲手勒毙乔晚雪。那样的过程事一种独独属于他的无上至乐!
可下一刻,他脖子已被一条软索这样勒住了。
跟随他来的是王府长史,长史身边还有个侍卫,这个侍卫一直低着头,如今却娴熟勒住勒住了祁宁的脖子。
这分明也是杀惯了人的调调。
谁也没想到杀手居然会在王府行凶。
他一时兴起,来到棠雪院要杀乔晚雪。他不愿被人打搅这份乐趣,所以让侍卫不要跟随。
这机会是意料之外,却那么准确被杀手捕捉到。
章爵着侍卫服,面颊也不觉透出了几分暗色。
第104章 104
侍卫们都在院外, 也皆知晓祁宁性子,皆不好去打搅王爷的兴致。
章爵是随长史而来,可眼下这番光景,王府的长史却容色冷然, 更无声张之意。
那便是一种默许, 更不必说章爵这个杀手本也是长史领来的。
祁宁又惊又惧, 竭力挣扎,却也是徒劳无功。
这样的光景里, 他唇中发出些声音,也仿佛不过是细碎的闷呼。纵然有耳尖听到, 恐怕也以为是乔晚雪在受刑。
棠雪院的婢子们领了规矩, 入夜不能乱走, 亦绝不敢造次。
这样一副光景,是谁也没办法看见。
祁宁断断续续哑着声音说:“是,是父王——”
是父王要杀自己?他做了对不住老武王的事, 父亲一向不能容物,哪怕自己是他儿子,也得不到半分宽待。
老武王人前薨逝,他便寻上了父王这两年新纳的赵妃。
赵妃年轻,今年也不过二十岁。她仗着年轻娇憨, 使得老武王十分开心, 还与她生了个儿子。
这女人也有些痴心妄想,还盼着能飞上枝头, 充做凤凰, 自己生的那个杂种能成为世子。
只要获得老王爷的宠爱, 寻个由头废长立幼也不是不可能。
彼时他便生出了一缕恨意,恨不得这娇娇娆娆的赵妃去死。
这小娘大约也想不到自己的依仗一夕之间便不见踪影。
他去赵妃别院时, 赵妃口里还叫嚷,说老王爷身子一向硬朗,又求仙问道,怎么会突然想自裁?她发疯似的说,只怕便是祁宁手脚不干净,以子谋父。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她还痴心妄想,说什么自己两岁的孩儿才该立为世子。
赵妃实在是不懂事,该说的不该说的,说得也是太多了。
于是他取出白绫,亲手勒住赵妃的脖子,将她活活勒死。
原本这些时可以让下人做,祁宁也不必做这些“粗重活”。
可祁宁偏要自己上手,如此为之,这般方才能一泄心头之愤!
赵妃和十三郎皆死在他手里,难道父王不高兴了?
他以为父王要成就一番大事,不会在意这些小事情。
王府的长史却好似无奈般轻轻叹了口气:“小武王误会了,我等也不是奉老武王的命,而是小卫侯的吩咐。”
卫玄有一双修长悦目的手,他这样落子布局,谁也不会猜到他哪里会藏着一枚棋。
祁宁如遭雷击!
这时积福寺中,众人发言积极性也终于高起来。
“小武王当世子时也是个贤良,未曾想竟如此荒唐。”
“也不尽然,我听闻老武王刚刚故去,他便亲手勒死了受宠的赵妃,说是给老武王陪葬。据说十三公子才两岁,也是被他弄死,心肠十分之狠毒。”
“他诿过朝廷,栽赃陈郡尉,无非是为了脱自己罪过。这么样的为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当真一点也不奇怪。”
有人开口,就有人跟风。本来大家还很拘谨,忽而间便开始能畅所欲言起来。
谢冰柔也不知晓这里面有没有卫玄的托。
但她心里跳跳,只觉得眼前场景十分荒唐。
也许人真是祁宁所杀,赵妃和十三郎的死也有那么一回事。可现在只不过查出这具尸体是死于谋杀,却已有人编出这许多话来。
谢冰柔不过是道出开头,可这么些人却在这儿附和这个结果。
谢冰柔只觉有些荒诞,却知晓他们不过是在附和卫玄。
卫侯已经道出自己想要知晓的结果,那旁人自是会顺其心意。
许是因为如此,谢冰柔心尖儿忽而生出了一缕羞恼。自己便算精于验尸之技,似乎也对卫玄并不重要。
她面上却柔顺,并没有什么异色,只是乌黑的睫毛轻轻颤抖,掩住了眼中光辉。
她也瞧着卫玄不急不徐拿捏节奏:“老武王纵然是死于非命,可也未必便是当时还是世子的祁宁动手。不若将小武王请来此处,也好使他能为分辨一二。”
卫玄讲话斯斯文文,可众人心里却如敲擂鼓,咚咚响个不住。
朝廷与淄川王一脉已然闹成这个样子,祁宁又怎么会自投罗网?
然而想深一层,小卫侯大约也不会在意祁宁是否来分辩。若祁宁不肯来,其罪也成,由头也是有了。
削藩撤爵也是应当,不孝本便是大罪。
谢冰柔不动声色缓步退后,这时候她倒并不怎样惹人瞩目了。众人绞尽脑汁,皆想如何战队更为有利。只不过卫侯是深谙人心之辈,旁人定也不能逃了去。
谢冰柔垂下头,她手上还戴着特意缝制手套,布料上沾染了浓烈的香气和腥臭。
她本应该换下这一身衣衫,不知为何,竟然也没有动。
她还验出了一件事,许是卫玄不知晓?
那具尸首并不是老武王祁胡!
死者生前被人打折手脚,之后虽是骨愈,然而却有增生。她一模,便摸出来。这非朝夕之事,不可能不被发现。
祁胡今年也有五十,可从尸体牙齿磨损情况来看,对付年纪尚轻,绝不会超过三十岁。
祁胡爱马,一直精于骑射,哪怕年逾五十,也喜在封地圈地围猎。
死者髀里肉生,并非弓马娴熟之人。从死者手部、足部厚茧来看,对方约莫是打铁为生,并非皇室宗亲。
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奇怪,大约不过是金蝉脱壳之策。
老武王寻了个和他面目相似的铁匠,又将之杀死,对外却说他这个宗亲是被陈芳生生逼死。
这其中许是有什么缘由,谢冰柔其实也能猜出几分。
有时候人一死,许多事情那便不好计较。
彼时青州郡尉陈芳常来巡视,说不准发现了什么。万一陈芳向朝廷递了折子,也许便有什么罪过。
可若老武王先自裁,先闹出一个郡尉逼死宗亲的故事,那么陈芳必然获罪。之后陈芳便算有机会陈情,只恐也会被视作狡辩之词。
这信息量实是太大,谢冰柔也是要消化一阵。
她想,卫玄知不知道,自己又要不要告诉给卫玄?
略想一想,谢冰柔便觉得自己有些傻。
无论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别人眼里自己已经是卫玄的人,她已和卫玄同一立场,站在同一条船上。
那么自己所验之事,也应当悉数告知卫侯。
她回过神来,方才发觉自己已呆呆站了些时候。
谢冰柔正转身,身后却传来卫玄声音:“谢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