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璧没有说话。
那时他主动提出送谢冰柔,也是心里有些不甘心,又觉得昭华公主之评断也未必正确。他决意再试试谢冰柔,又或者怀着某种恶意,刻意展露自己血淋淋作品。
可结果却是让他大失所望。
谢冰柔一见林雪瑛的尸首就魂不守舍,全无半点特别胆色,令元璧倒尽胃口。就连谢济怀也笃定善于断案验尸的是阿韶,而不是谢冰柔这位谢五娘子。
可谁又知晓元璧那时候的失落呢?
那日在官道初遇,他便对谢冰柔心驰神摇,十分着迷。那时他还不知晓谢冰柔的名字,却已经做了谢冰柔的画,然后珍藏在密室之中。
那密室除了自己,从不允外人出入。那里就是元璧真实的内心,谢冰柔就藏在了元璧心里。他心病发作,脚疼欲裂时,就这么一见谢冰柔,竟慢慢缓解,然后通身舒畅。
甚至他杀人之中去坊间寻欢,也忍不住想起那个女娘的婀娜倩影。
他本以为杀死谢冰柔是一件极完美的作品,可是及见到谢冰柔真人,却是让他大失所望。
谢冰柔那惊惶怯弱的样子实是平庸不堪,令他倒尽胃口。若不是元璧素有涵养,又善于伪装,他都忍不住流于形色。
但他内心仍然是怨气冲天,回到密室之后,他竟将谢冰柔画像乱七糟八涂毁了去。
可如今想来,必然是谢冰柔察觉出端倪,刻意在自己面前藏拙罢了。若不是阿韶死于非命,这谢五娘子一定会继续装下去。
元璧本想杀了阿韶的,既然善于断狱验尸的人是阿韶,那便该轮到阿韶去死。
他听着谢冰柔说道:“于是你和谢济怀的注意力都转移到阿韶身上,你本想杀了阿韶,可是却未曾想到谢济怀抢先一步。谢济怀不但杀了阿韶,还将阿韶栽赃在你身上,所以你那时怒不可遏,你面上恼恨也并不是假的。”
元璧却想到那天谢冰柔软语哀求,肯求自己送她回去。
那一路上倒是温情脉脉,自己给谢冰柔讲了故事,言语里似有安抚的味道。
那时他想,明明谢五娘子不过是个怯弱废物,为何自己还是会忍不住留意于她?甚至她还能做自己的药,一见就能使得自己忘了腿疼!
谢冰柔早疑自己就是替京中女郎开膛的凶徒,阿韶又像是自己杀的,那时候她怀疑是自己是杀害了阿韶凶手,居然还刻意点自己这个凶手护送她。
那时谢冰柔甚至没有哭!
她好大的胆子,甚至提出要握一握自己的手。
两人手掌相握时,仿佛能听到对方心跳的声音,而谢冰柔当然想听一听自己的心跳。
而这样摇手安抚的暧昧里,却不过是两人各怀心思的试探。
从第一次见面时起,谢冰柔就一直怀疑于自己。
她证实了阿韶是谢济怀所杀,却认定另一个凶手就是自己,她跟自己温情款款虚以委蛇,甚至自己向她求亲,她也一脸娇羞。
后来自己就送了一枚白玉扳指给她,那是谢冰柔作为猎物的标记,而谢冰柔把自己当作被钓上来的鱼。
如今元璧却看到地上的两枚玉扳指,另一枚是属于莺娘之物。
元璧冷冷想,她喜欢过我吗?
而如今谢冰柔收敛了愤色,双瞳静得像沉水。
她薄情得看不出对元璧有半点情意,事实上她心里确实也没有。她知晓元璧实则也没有,元璧内心那样荒芜的一个人,荒芜得只剩下杀戮,又怎么会有什么情意?
一个内心空洞的人,那实则已是一个变态,不必对此有丝毫的寄望以及幻想。元璧就是这样一个变态,而谢冰柔也不是个故事里送温暖令人感动的小太阳。
她只是个薄情的猎手。
地上那枚玉扳指曾经戴在谢冰柔手指上,还沾染了些并不多的温度。那时元璧将之戴上,他认真凝视自己,眼中仿佛有无尽情意。
那时元璧手握得很紧,握得谢冰柔手掌都微微发疼,仿佛要将谢冰柔死死的攥在手里,而谢冰柔却柔柔对他笑了笑。
在这之前,元璧还跟她说了童年的伤疤,成年的抑郁,以及身体的缺陷。可怜得好似能激起女性全部的母性,令人忍不住想要安抚他,更会生出一种他离不开自己错觉。
可那不过是演的。
元璧这样的杀人犯,是最出色的戏精,什么样动人感情都能说得出来。
一个戏精是最能知晓另一个戏精能做到哪一步。
谢冰柔跪坐挺直,慢慢的将双手交叠于身前,她嗓音渐渐大起来,又快又利:“你原本想要杀了阿韶,可惜却被谢济怀捷足先登,甚至被他栽赃嫁祸,你实是太过于不顺了。那日梧侯府寿宴,崔芷与婉兰闹别扭,惹得你挨了一鞭子。”
“你素来善于伪装,人前自认是个温润君子,故而也不能对崔芷无礼。崔芷动武,可她终究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娘,谁也不会觉得你该跟她计较。你心有不甘,于是杀了崔芷。可是崔芷是将门虎女,会些武技,于是你有受伤。崔芷临死之前咬了你一口,而这伤疤就在你的右边肩上!”
“元璧,你可敢解开衣衫,让众人看看你右肩处是否有女子齿印!”
殿内顿时一静,一时无人言语,所有的人目光皆落在了元璧身上。
元璧仍然没有回答,他觉得自己耳朵嗡嗡发疼。
谢冰柔调子也缓下来:“崔芷入土前,我曾为崔三娘子验过尸,因此拓下她之齿模。”
这么说着时,谢冰柔纤弱的手指取出了箱中齿模。
她抬头望向元璧,漆黑的双眸之中似凝聚了漫天星火。
这样一对男女,谁也想不到片刻前两人还是别人口中情意绵绵的情侣。
元璧对她情意绵绵,是因为骨子里磅礴的杀意。
谢冰柔对他含羞带怯,是想要寻出元璧犯罪的证据。
这一切都是戏,如今这一场好戏却到了收声之时。大家图穷见匕,于是便禁不住露出那锋锐的獠牙。
那些心思流转间,谢冰柔的一双眸子却是灼灼而生辉。
而元璧看她眼神亦不似之前温柔了,反倒有一缕凝霜的冷漠。
元璧冷冷说道:“凭你只言片语,便要使我在人前解衣露身?”
元璧这样说,谢冰柔回得也快:“那不如寻一处僻室,替元公子检查一番,如今也能还元公子清名,免得被人三言两语污蔑。”
说到此处,谢冰柔更恭顺向前拜去,以手叠地,以额触之。
她更清声说道:“倘若凶手并不是元家大郎,冰柔甘愿受罚。无论何等责罚,臣女也是心甘情愿。”
谢冰柔言语朗朗,咄咄逼人,竟不容元璧推拒。
这时候昭华公主袖中之手却禁不住轻轻颤抖,她在一旁听着,心内亦愈发焦躁,更生出缕缕难受。
是了,这桩桩件件,仿佛都应在了元璧身上,这谢五娘子对元璧的指责仿佛也颇有几分情理,也并不是无端污蔑。
可外兄怎会是那般可怖凶狠的凶手?他一向温柔,待人也和气。自己性子里有些任性之处,元璧也从来不与她计较,反倒极是温和宽容。
元璧也绝不似卫玄那般咄咄逼人,更从未汲汲于名利。自己在这位外兄身上看到了恬淡不争,安然自乐的风采。
这些年来太子哥哥跟卫玄日益亲近,有时她觉得元璧方才是自己的亲兄长!
那些念头在昭华公主心尖儿打转,她终于按捺不住,霍然站起来:“谢五娘子,你今日之指责无凭无据,实是不知晓是什么居心。外兄素来温雅克己,不慕名利,又怎么会是你说的那样的人?你出语污蔑,确实应该好生惩治,免得寒了旁人之心。”
对着谢冰柔一顿输出后,昭华公主便望向了元璧,她眼里便充满了温柔、怜惜、体恤,元璧赫然是个被人践踏的苦情花。
昭华公主柔声说道:“外兄无妨当众解衣,证明自己清白,他们无非笃定你生性拘谨,故而借此造谣。”
谢冰柔先是错愕,听到后来又对昭华公主生出了一缕赞叹。
于是她大声赞美昭华公主:“公主英明,公主说得极是!”
若非在皇宫之中极为受宠,怕也养不出昭华公主这样好似有几分聪明又透出几分清澈愚蠢的受宠公主。
昭华公主这几句话实是将元璧放在架子上烤。
若然元璧当真清白,他亦似应当解开衣衫,当中打脸,再为自己的受辱讨回公道。
可元璧却一眼不发,又蓦然闭上了眼睛,然后再深深呼吸一口气。
他怕自己睁开眼,就流露出对昭华公主的恼恨!
昭华公主一向都是这么的天真无邪,又自以为是,很惹人讨厌。可是姑母却很喜欢这个女儿,也许元后喜爱这个女儿身上清澈的愚蠢,毕竟皇宫之中勾心斗角实在太多,这一眼能望到底的蠢孩子自然有几分可爱之处。
但元璧却一直很讨厌她。
一个成年男人总是很讨厌陪着一个小女孩儿过家家,但他却一贯对昭华公主很是温柔。因为既是元后喜欢,他不免要投其所好。
那年姑母令吴川替自己抹平杀害方惇那件事,可元后心里也有了个心结,毕竟谁也不想真养出个蛇蝎。
元璧要重新获得皇后娘娘的助力,自然要竭力讨好她最心爱的女儿。
第043章 043
说是讨好昭华公主, 元璧却也不必将谄媚做得太着于痕迹。
昭华只是个小女孩儿,拿捏也并不是很难。
后来元后果真是对元璧加以原谅,皇后口风松动,又有意谋元璧在近前做事。
一笔写不出两个元字, 元后有意拢权, 自然要依仗母族。
利之所向, 元璧也不免对这个小公主生出些柔情。
可现在自己如斯处境,他听着昭华公主聒噪的嗓音, 也不由得觉得浑身不舒畅。
这时元后却呵斥自己女儿:“昭华,这是什么场合, 你又是什么身份, 轮得你说出这般不知分寸的话?此事由你父皇处置, 又有几位大人在场,哪容你置喙?”
昭华公主素来受宠,哪里被人如此疾言厉色呵斥过?她微微一愕, 眼眶也不觉生出泪水,面颊更不由得升起了委屈之意。
元后接着对胤帝柔声说道:“陛下,璧儿几年前去边关轮戍,落下宿疾。他有病,明明腿伤已痊愈, 却仍因心里作祟, 使腿犹自疼痛不已。”
“这些年因他有这个病,故而也给了闲职, 养在宫中。唉, 也是可怜他了。臣妾向你讨个情, 让他离了宫,寻个僻静处修养。我瞧福云观就不错, 那里山灵水秀,又是一派祥和之气。我看必能平复心魔,得窥大道,心享安宁。”
“我求陛下让璧儿在福云观寻一处僻静院子,日常抄经祈福,又着人看守侍候,使他过些静心日子。璧儿不慕名利,想来也喜这份清静,大约也是常住,以后也不必回来了。”
昭华公主最开始不明白,可渐渐听着心惊,内心更不由得滋生一缕寒意。
母后言语柔柔,却是恳求父皇将外兄软禁,使得他一辈子不要回京城。
元后竟不肯将外兄的肩膀验一验,这又是因为什么?
她一颗心咚咚的跳,面颊浮起了一层汗水,蓦然下意识的咬紧了唇瓣。
难道母后觉得,如果验一验,就会有什么极不堪的结果?
她又望向了元璧,元璧容色幽幽,竟似看不出喜怒,有些阴沉之意,全不似平日里那般温润剔透。
若外兄是冤枉的,必定是又气又急,极愤懑不甘,为什么又是这般神色?
如若没做过,外兄难道不会觉得委屈吗?
除非,除非他当真便是杀人凶手。
昭华公主蓦然脑子轰然一炸,只觉得三观什么的仿佛碎掉了。
她面颊红得鲜润欲滴,袖里的手也轻轻发抖。
昭华公主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叫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事情怎会如此?这其中必然是哪儿错了,因此生出误会。
元璧他,一向都是温雅无害的呀!
昭华公主怔怔瞧着,她忽而想到自己方才那一番言语,隐隐觉得自己也许做了一件蠢事情。
她瞧着父皇对薛重光说道:“梧侯,你以为如何?”
连父皇也这么说,这一时间案子似乎也变得不重要。她想,父皇为什么要去问梧侯?
但其实自己也是能想明白为什么的。
因为元璧就是杀人凶手,而这个杀人凶手为了脱罪,竟借着出入之便陷害了薛留良。
在这件事情上,薛家是受了些委屈的。
如今真相在即,母后顾忌元家名声,想把元璧软禁了事。父皇念及夫妻情分,也准备点这个头。但梧侯在场,于是这件事便显得有些尴尬。
元家顾忌名声,不愿意让别人议论元氏出了个连环杀手。可难道薛家名声就不是名声?之前元璧还准备将这口锅扣在薛留良头上。
想来梧侯在一边听着,怕是有些意难平。
于是父皇言语之间,便有些顾忌薛重光的感受,还问一问。
昭华公主蓦然一阵子的虚软无力。
有个声音在她心里轻轻说道:外兄当真是杀人凶手!
可就像十二岁那年,自己亲眼见到吴王世子之死一样,有些事情本该掩在沉水之中。哪怕是烂了,也不是外人可窥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