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她在皇后跟前失仪,姑母也只罚她禁足,也不允她用鞭。
崔芷打的是沈婉兰, 不过崔家却恐怕她得罪了元家, 要崔芷向元斐认错。
崔芷自是不肯, 却哭到元璧跟前来。
她说是禁足,崔家对她也管得不是那么严。崔芷偷偷跑出来, 这小女娘想了想,居然跑来元璧跟前诉苦。
那可真是阴差阳错!
崔芷那日一闹, 她自己也知晓得罪元家, 心下自有几分忐忑。可如若要她向元斐低头认错, 那是万万不能。她还记元斐的气,心内正恼着,哪儿能在元斐跟前短了声气?
于是她居然寻上了元璧。
她对元璧素有几分敬畏, 觉得自己跟元璧认错也甘愿了些。更何况她觉元璧性子温沉,显得宽仁,必然能原谅自己。
再者那日崔芷打了元璧一鞭子,她心下也微微有些歉意。
那时元璧看着她,心里便生出了一声惊叹, 他觉得是天让自己杀人的。
也许这一切本就是天意, 否则为何崔芷会寻上自己呢?
也因如此,他看着崔芷眼神也是温柔起来, 变得很宽和。
一个人如若觉得自己得到了上天的眷顾, 那么便会生出了一种宽容。那种温柔的眼神甚至使得崔芷生出了一种错觉, 那就是元璧好似已经原谅她了。
元璧却和声对她说到:“你随我来,我们寻个僻静处说话。”
崔芷自然没什么怀疑。
她眼里含着泪水, 有些不好意思:“元大郎,你已经不怪罪我了吗?”
元璧只冲着崔芷微微一笑,又点点头。
这将死之人,谈什么原谅不原谅。
然后这个崔家女娘也便再也没回去过。
当然崔芷性子实在也是太野了,元璧觉得崔巍实在不会管束女儿,所以方才使得崔芷这么任性,又是这样的恣意妄为。
这时候元璧又觉得自己肩膀在隐隐发疼了。
其实那齿伤早便养好了,抹了药,也结了疤,只有个干了的印子。
可谢冰柔却拓下齿模,说是自己杀的人。
许因如此,元璧觉得自己肩头又隐隐开始发疼,变得难受起来。
也许是他心里有疾,又开始作祟,也许是因为崔芷那时咬得实在是太狠了。
他杀崔芷时崔芷竭力反抗一番,更像条狗一样死死咬住了自己肩膀,而他手肘狠狠击去,扯开崔芷时打落她的牙齿。
可人的牙齿无疑便是最为坚硬的,他肩膀已被崔芷咬得鲜血淋漓。
此时此刻,元璧面上病态红晕更浓,眼里流淌一缕发亮的光辉,仿佛极是兴奋,整个人亦是闪闪发光。
但他的处境亦是极为不妙。
他欲击杀谢冰柔,却被章爵所阻止。几息之后,别人也反应过来。卫玄身后那个剑士扶丹也加入战圈,愈发压制元璧出于下风。
昭华公主看着眼前一幕,既觉不可思议,又隐隐觉得害怕。
她看着元璧这副情态,与平日里的模样截然不同,令人为之而心悸。
然而这样恶毒的光辉之下,倒使元璧容貌有着一种异样的俊美,竟似比平日里要好看几分。
元璧容色本远逊色于卫玄,可此刻在这么一股恶毒疯魔的情绪支配下,反倒使得元璧容貌有一种诡谲之艳。
元璧本右手执剑,这时左手一动,手中已多了一把匕首。
谢冰柔瞧在了眼里,忍不住轻轻的啊了一声。
谢冰柔这些日子验尸,翻看那些死去女娘的尸首,她许多次模拟那杀人凶刃的形状,于是那凶刃样子便在谢冰柔的脑海里描绘,显得无比的清晰。
谢冰柔只看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把分明就是杀人的凶刀!
元璧手掌轻轻一翻,这把短刃就像暗器一样向章爵投掷而去。
章爵侧头避过,那短刃划过章爵脸侧,便钉入柱中,犹自轻轻颤抖。
下一刻,却是血花飞舞,乃是元璧不避不让,使扶丹狠狠斩中一记。
他宁可受伤,却趁隙向谢冰柔掠来。
元璧自知无幸,然无论如何,他亦是要将谢冰柔带走。
谢冰柔瞧着元璧面颊沾染血污,又这么直勾勾望着自己。从第一次见面时,元璧都是这么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的!
不过下一刻,元璧视线亦是受阻。
章爵反应很快,他已掠至谢冰柔跟前,挡住元璧视线。
元璧面色一变。
然后元璧就听到了嗤的一声,似是兵刃穿过了血肉骨骼的声音。
他内腑之中传来了一缕锐痛,垂头便看到了一截明晃晃剑尖。
章爵挡在他身前,可有人却在他身后,将他一剑刺穿。
站在他身后之人正是卫玄。
卫玄那一剑刺得很快,可收回得却很慢。
鲜血一滴滴得渗透出来,滴落在地面之上,很快就浸染了一地殷红。
然后元璧双膝一软,啪得跪倒在地,以手支撑。
他好似不明白发生什么似的,伸手去捂自己伤口,却只能任由血水咕咕从指缝之中渗透出来。
地上的血也是越来越多。
瞧着眼前这一幕,昭华公主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害怕似的,于是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昭华公主只觉得害怕,泪水一滴滴的夺眶而出,却不敢发出声音。
元后甚至颇为关切的看了自己女儿一眼,心里却是生出了几分叹息。
在场这么多人里,也许胆子最小就是昭华了。
元璧甩甩头,他眼前已渐渐模糊。章爵犹自挡在他面前,可章爵身后的女娘却探出头,露出半张秀美可人的面颊。
元璧瞧着那半张面孔,又生出了几分心驰神摇,魂不守舍之感。
这样的感觉太强烈,元璧有时候也生出一种错觉,有些忍不住怀疑自己。
濒死之际,他也禁不住扪心自问,那就是自己对谢冰柔可有动过真心?
他有没有想真心娶谢冰柔为妻,然后之后收手,接着便夫妻和顺,举案齐眉?
然后忘却那些血腥不堪过往,真正做个清贵端方的元公子?
他想着自己恳求谢冰柔答应嫁给自己,谢冰柔仿佛已然应承,自己紧紧握着谢冰柔的手。
那一刻两人双手紧握,是否有那么一刻会有不同的想法?
可人濒死之际,仿佛才能真正看透自己的心。
元璧虽有迷惑,这一刻将要死了,反倒是把自己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了。
他没有喜欢谢冰柔。
自始至终,他都想要谢冰柔去死。
谢冰柔只不过是他的猎物,令他垂涎三尺,又求而不得。
哪怕是用上娶妻的手段,他也要将谢冰柔给留下来。
元璧牵起嘴角,似笑了一下,然后他咳出了更多的血。
他忽而想着那日在梧侯府,是自己解围引谢冰柔去验尸。否则就凭自己那个废物弟弟,谢冰柔怕是连梧侯府的门都进不去。
那时候他太自负了,心里其实并不怎么看得起谢冰柔,觉得这个五娘子不过是瞎胡闹。
也因如此,谢冰柔进而入了卫玄的眼,使这女娘成为卫玄的一把刀。
而今自己落得这么个结局,是因为自己不该太关注谢冰柔了。
他最后想到那日在官道旁,他藏身在长草里,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谢冰柔,却是看得目不转睛。
他想,谢冰柔虽不是他的爱情,却是他的劫数。
这便是元璧最后的心思了。他眼前已然发黑,思绪也这样飘走,鲜血从他哆嗦的手指间渗落,而他身子也是这般缓缓倒落。
殿中也是静了静,然后这笼罩于京城上空的血腥事好似终于划上了句号,有了一个停止。
谢冰柔离宫之时,元后还称赞了谢冰柔几句。无论如何,谢冰柔也是破了此案,立下大功。不过元后似有几分倦色,精力不济样子,谢冰柔十分乖巧,没有多打搅。
她不知晓元后是怎么想的,最后是元后心下决断,决意杀了元璧。可哪怕是元后自己下了决断,却不知皇后娘娘是否会迁怒自己。
不过事以至此,谢冰柔也只能听之任之。
她出宫回谢家,心里还盘算着这桩案子,还想着元后这位皇后娘娘。
元后之所以狠下心思,是觉得元璧对她心存杀意,要对她报母仇什么的。
谢冰柔心里却轻轻叹了口气,心想也未必是如此。
元璧跟她所说的话有的真,有的假。那些话也不是全是假话,有时候元璧也喜欢暗搓搓的提示。
不过纵是如此,还是需要仔细甄别。
就如同有一次,元璧说他总不能得偿所愿。
说小时候他很想吃甜糕,可有位长辈管束得很严,所以会把糕点拿开。
说他长大之后,已经不喜欢吃甜糕了,可那种求而不得感觉,还是留在心里面。
那时候谢冰柔也疑元璧不喜欢强势姑母,便问那个人是不是皇后娘娘?
元璧也没说不是。
谢冰柔本以为自己猜对了,可事情并不是这样子的。
她很快发觉自己猜错。
宫里不会记载元璧的同年,却会记载皇后与太子的起居注。
元后是陛下离不得的人,陛下身子孱弱,又染了眼疾,需要妻子为他阅读奏折,提供意见。
元后很早就参与到朝政中来,故而无暇分身照拂自己的孩子。
太子乃至于昭华公主的日子起居都是由乳母以及宫婢负责,元后不必在此劳神,她督促太子,不在于问候日常起居,而在于查看功课,监督太子日常所习所学。
皇后不会留意甜糕这样的小事。
一个忙得连亲生孩子日常饮食起居都不能关心的皇后,是无心去约束家中侄儿的。
元璧的生母贺彩枝才是在意这些的人。
元后觉得贺彩枝性子很温柔,待男子柔情似水,自然绝非强势之人,更不像元璧所杀的那些人。
可元后却忘记了,作为一个母亲,贺彩枝自然觉得应该将孩子管一管。
父亲整日里忙着朝政大事,那么作为母亲自然应该多将孩子管一管。
就像一个孩子,本便不应该吃太多的甜食,否则正经吃饭却又不饿了。
那么在元璧眼里,温柔的贺彩枝就显得很严肃,更显得很强势。
过了许多年了,元璧还跟一个小女娘提吃不了甜糕的求而不得。
更何况当初被剪了头发的本就是贺彩枝,元后是那个施虐人。
元璧母亲这个受虐人才是这些受害人的样子。
所以谢冰柔在殿前也并没有说谎,自己确实也是怀疑元璧有意弑母。
但她也估摸着元后会生出一些联想,认定自己所言为假,觉得元璧是冲着自己来的。
但事实真相为何,伴随元璧死去,仿佛也成为一个并不要紧的谜团,让人猜也猜不透了。
谁也不知晓元璧心思,只元璧自己知晓。
也许连许多年前死了的贺彩枝,都不知晓自己的儿子在一旁窥探了那一幕。
那一年在宫中,元璧在长信宫中五岁。
元璧是喜爱入宫的,姑母为人很慷慨,也很大方,作为一个小孩子,元璧所有要求都能得到满足。
元后会时不时召唤亲眷入宫,以此联络感情。既是联络感情,元后也很少管束孩子,会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这教孩子也不差这几日,更何况元璧也不过多讨几块点心。
皇后娘娘如此宠溺,贺彩枝这个当娘的也不算什么。
对于小元璧而言,姑母是远比母亲要讨人喜欢。
那日他午睡醒来,听到了一些争执,于是走至屏风前,便看着元后剪去了贺彩枝头发。
贺彩枝面颊上透出了不堪受辱的神色,这样神色也落入了元璧眼里。
元璧看了却觉得好笑,他想母亲一直这样管束我,严厉之极,原来还会露出这样表情。
有些人的恶意天生便有,骨子里便是自私凉薄,这与年龄大小没什么关系。
后来元后也不觉得元璧窥见此事,她觉得元璧年纪小,若真看见了,演戏也不能不露出破绽。
可惜元后瞧错了自己的侄儿,有的人本便是不会代入母亲伤心难过。
如今风轻轻吹拂过谢冰柔的耳边,谢冰柔似是想从中听到长信宫里从前的声音,却也是听得不大分明。
虽不能知过去,谢冰柔总还是更相信自己判断。
然后她一垂头,就看见了自己手指上玉石扳指。之前她将这玉石扳指取下,后来又戴了回去,那时她觉得这毕竟是要紧的证物。
可如今谢冰柔怔怔瞧着这要紧的证物,心里却不由得悚然一惊!
她忽而想起那时元后转了转手里的玉扳指,之后元璧脸色就变了。后来元后就态度大改,要这个侄儿去死。
元后有这个习惯,元璧也是知晓的。
她本以为元后猜错了,也许元后是猜对了。
只不过元璧大约不是为了替母复仇,留下心结,而是渐渐感受到元后压迫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