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公主心里砰砰的跳,
此刻薛重光心里也生出的不甘之意,胤帝是顾忌他感受,还对着他问一问,可恐怕也顾忌得不多,因为薛重光总不能人前说不愿。陛下瞧着已想全元后颜面,替元氏遮掩此桩丑事,心里已有了决断。
君臣本就有别,陛下这样问一问,已给足他这个臣下颜面。
薛重光心下虽有不快,但亦很快秉息凝神,沉下心神。
天子跟前,梧侯府所受的那些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他正待回答,却听着谢冰柔情切说道:“皇后容禀,元公子既是凶手,又如何能送去替大胤祈福?那岂不是玷污了大胤国运?”
此语一出,周围也不觉静了静。
就连元璧也禁不住生出了讶然。
姑母不喜自己凶狠,故而削了自己官职,断了自己前程,要将自己一辈子软禁在福云观。只怕还会差高手看守,使自己不能踏出一步。
如此责罚于元璧而言已经十分苛刻,可谢冰柔这个女娘居然还不依不饶?
他是元家嫡子,纵然杀了几个女娘,总不至于要他填命?
自来天子犯法何尝与庶民同罪,太子打杀了吴王世子,不也是安然无恙,得享富贵?他自然没有太子命格矜贵,但大约也不至于轻贱如斯。
想到了这儿,元璧面颊也浮起了一层铁青之色,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
谢冰柔将他瞧得好生轻贱!
谢冰柔确实好似不懂看风色,旁人皆心照不宣,她偏生说出这样的话。
谢冰柔分明是故意装作不懂!
她飞快说道:“元公子生性狠辣,亦非第一次杀人,手段亦是极为残忍。若他不能明正典刑,以后恐怕会害死更多无辜之人。”
谢冰柔这样抬起头,她眼眶微红,面颊上还有泪痕,可却是不依不饶。
元后心忖这五娘子虽是聪慧,莫不是个愣头青?
是了,十多岁年纪,自然满心皆是正义凛然,黑白分明。可那倒是令人为难了!
其实元璧纵然定罪,本也罪不至死。本朝减刑有“八议”之策,元璧位属勋贵,罪减一等,纵然不能无罪释放,但也绝不会是枭首死罪。
元后倒并非觉得自己行事不公,只是顾忌元氏名声,免得民意沸腾。
这谢五娘子虽有些断狱查案的小聪明,可大约不懂这顾全大局。
谢冰柔看上去倒确实像是愣头青:“更何况元璧心存忤逆,他所杀那些女娘皆是性子强硬,不想认输的倔强女娘。不止如此,每个女娘都被割去一缕头发!”
“元公子心里有想杀之人,旁的女娘皆不过是代替品。”
“臣女大胆猜测,元璧心中是有意弑母。因为臣女听闻,他的生母贺彩枝不知为何,死前曾被人剪了头发。”
说到了此处,谢冰柔目光竟飞快望向了卫玄。
有那么一瞬间,卫玄与她有心照不宣对视,就如同今日那萧家娘子特意跟谢冰柔说的那件前尘旧事。那显然是卫玄让谢冰柔知晓的,而这个故事也非常关键且有用。
谢冰柔这些话说得既匪夷所思,又令人在场之人难以置信。
这样的推断实在是过于力气,在场诸位大人亦是连连皱眉,总觉得很是牵强。
谁也没留意到元后面颊一瞬间褪去血色,变得十分难看。
纵然暴露元璧丑事,今日殿前元后也处理得游刃有余。可此时此刻,元后神色间却变得极是古怪。
皇后那保养得宜的面颊一直温柔且具有威仪,可就在那一瞬间,她眉宇间也似涌过了一缕黯然神伤,仿佛被什么所刺痛。
元后想,这个侄儿想杀之人怎么会是贺彩枝?他脑中所恨,心里想杀之人应当是自己这个皇后娘娘才是!
谢五娘子说璧儿想杀都是性子强势女娘,大约是真的吧?
至少元后认识邓妙卿与崔芷。邓妙卿性子拘谨,为人一板一眼,最是讲究规矩,好好一个年轻女娘,当真是是个小古板。
至于崔芷,那是张扬自我到不成样子,恨不得全世界都要顺自己心意。对了,那日梧侯府上,崔芷还抽了璧儿一鞭子。
大约便是那时候结下的仇。
可死去的贺彩枝却是性情极温柔的一个人,称得上是柔情似水,哪儿称得上强势?
遥想当初,自家兄长娶了这么个妻子,也是爱惜得不得了。自己抬举娘家,时常招元家女眷入宫,于是一来二去,陛下便将贺彩枝瞧得熟了。
日子一久,两人便总在一处有说有笑。
她非是不能容物,却怕陛下君夺臣妻,闹出什么丑事。如此兄长受辱,陛下也会怕元家记恨,乃至于跟自己生出嫌隙。
从小到底,元后面上虽然温柔,却是个争什么都不手软的人。
她也不会跟贺彩枝客气,用剪刀剪了贺彩枝头发。一则是警告,二则是让贺彩枝有段日子不能进宫。
她未将贺氏处死,已是念着贺氏已育有一子,故而轻轻放过。
元后也没想到贺氏会自缢。
但她也没多少愧疚以及惊惧,毕竟能登凤位,这一路披荆斩棘,手里人命也不会少。若这么个自己寻死觅活的人命都要良心不安,她早便折戟沉沙了。
至于陛下,自己为之多纳两个温柔如水的妃嫔,陛下也对贺彩枝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惦记。
可她没放在心上,想不到元璧还记得。
恍惚间她又回到十数年前,那日她教训完贺彩枝,转头便遇到睡眼惺忪的元璧。
那时元璧也在宫中,刚刚午睡起来,整个人还迷迷糊糊样子。他大约做了什么好梦,面上还有几分喜色。
元后仔细的端详他,觉得璧儿应当没看到方才那一幕。
因为一个孩子若见到自己母亲受辱,怎会面露喜色,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不知怎的,元后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大约似她这般习惯权力斗争的女人,也不愿意让一个孩子见到大人的丑陋。
她用手帕擦了一下元璧面颊,心里蓦然浮起一个念头,那就是要不饶了贺彩枝吧?
元后原本欲将贺彩枝置诸死地的。
可贺彩枝是一个母亲,而且还有一个孩子。
那朵愚蠢的白莲花,饶了也是无妨。说到底,也是陛下整日里贪图温柔。
她对璧儿是有感情的。
没想到啊——
她没想到元璧那么小,却那么会演,什么都看到了,还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元璧看到也罢了,居然将贺彩枝自缢算到自己这个姑母头上,甚至杀个女娘还要割了人家头发!
这算什么?元璧心里心心念念,就是想要报复回去?
念及于此,元后眼角划过一滴泪水,却由着她手指飞快抹去,快得好似天边的流星,一下子就不见了。
元后当然不愿意别人留意到自己的心思。
她对元璧是有感情的,纵然知晓这个侄儿空有皮囊,才能不足,却也一次又一次原谅元璧,甚至替元璧筹谋前程。
当初元璧为护名声,杀害方惇,她虽惊其心性意志不稳,却也怜他年纪轻轻就遇到这件天人交战,故而出手替他遮掩。
本来此事过后,自己已经知晓元璧不堪大用,然而却终究心软,又替元璧谋职。
卫玄心思太重,不足考虑,但其实章爵本是个极好的人选。
阿爵为人行事果决,又重情义,看似鲁莽实又知晓分寸,原本比元璧强上许多。
但元后之后还是择了元璧。
也许她本就会怜惜弱一点的孩子,女儿在她跟前比儿子受宠,倘若太子多依仗依顺她些,也许母子之间会更为和顺。
那么元璧也是同理,更是如此。
元璧外貌锦绣,内囊庸碌,便需她这位姑母替他多筹谋几分。可这个侄儿却盼着她去死——
元后亦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这一刻面颊终于透出了点儿悲怆。
昭华公主这时正望向自己母亲,亦可巧将元后这般神色尽数看在眼里。
她望向母后,是因她心生无措,惶恐不安,竟不知如何是好。
如此一瞥,昭华公主却瞧见素来温润通透的母后面上流转几分伤感。
有那么一瞬间,昭华公主亦窥见元后眼底有泪光闪烁。
元后到底是伤了心了。
可接着元后便微微垂头,深深呼吸一口气。
再抬头时,元后面色却是冷下来。
就像谢冰柔所预料那样,作为这一届的宫斗冠军,元后冷静得很快,反应也很迅速,心里更很快盘算了得失取舍。
她为元璧铺过路,掩过丑,还想为元璧续条命,也付出了那么点儿亲人之间真心。
可璧儿不领情,念着贺彩枝的死,那也需怪不得她了。
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既然她能掌六宫粉黛,辅佐陛下处理政事,让自己儿子成为储君。那么她也能狠下心肠,对付一个对她心怀歹念的敌人。
哪怕这个敌人是她侄儿。
昭华公主当然也看到了元后面上神色变化,母后面孔上悲戚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平静淡漠。
她瞧着元后面上浮起了若有所思,仿佛不经意般转了转手指上玉石扳指。
然后昭华公主便身躯一颤。
元璧从前确实跟她关系很好,时常陪着这个小公主,还与昭华公主说说话。
昭华公主时常在他跟前埋怨卫玄,元璧通常是不会附和的,只会在一旁微微笑一笑。昭华公主埋怨元璧这个外兄受了委屈,元璧也只会说自己不委屈。
也许是瞧透了昭华公主真正心思,也许元璧觉得在昭华公主跟前抱怨毫无用处,故元璧从来不会人前说卫玄的不是。
但有一次,小公主抱怨母后慈和,任由卫玄招摇,彼时元璧好似笑了一下。
他也没说元后不慈和,只说了一件很微妙的小秘密,那就是每次元后想要时,都会转动一下手指上的玉扳指。
昭华公主那时听得微微有些古怪,但也没放在心上。
她将这个当作外兄跟自己分享的一个小秘密。
昭华公主是娇贵公主而不是野心勃勃太子,而外兄也是性子恬淡,不慕名利。那么昭华公主下意识间,会觉得元璧跟自己是同样的人。
年轻女娘幻想未来的夫婿,总是不自觉拿身边认识男子做参考。她未必对元璧情根深种,不过温柔体贴的外兄也是某种参照物。
可现在这一切都是假的!
但元璧发现的那个小秘密倒也许可能是真的。
一瞬间昭华公主也不由得毛骨悚然,后背凉津津。
素来温厚母后生出了几分肃杀之意,她大约也猜到估摸是冲着外兄。
她飞快望向了元璧,发觉元璧也怔怔看着母后。
元璧当然也看到了皇后娘娘这个小动作,面色变得十分奇怪,面颊也渐渐染上了绝望的死灰色。
他唇瓣动动,似想要为自己辩白什么,却不知如何言语。
谢五娘子这一招实是太过于狠辣了!
这时却有侍卫匆匆赶来,殿前生出了喧哗。胤帝眉头一皱,不免生出不快。
那近卫面露惧色,却忍不住说到:“方才轮换之时,竟发现田女史尸首,她竟是被生生掐死——”
元璧袖里的手轻轻的颤抖,仿佛已然不能克制住自己。
是了,杀田淑真本便是桩意外,更何况是在皇宫之中毫无预谋的杀死田淑真。他甚至不知晓如何处置田淑真的尸体,而那时陛下传旨已至,唤他前去长信宫。
他只有将尸体撇在房中,听天由命。
可现在,运气并没有眷顾于他,田淑真的尸首居然是被翻了出来。
他听着旁人说道:“送她来此处的田睿大惊失色,失口招认,说是他领着田女史来此处,且本是为了见元丞长。”
那近卫知晓元璧身份,本来皇后跟前,这些言语也是难以启齿,却也不得不加以回禀。
元后却乍然起身,凛声:“元璧,你还有可说?”
“我看你是心魔难除,杀念已深,无可救药。”
“纵然你出身尊贵,可一次又一次不知悔改,若不重重论处,陛下又如何治理天下,以安天下民心?”
然后元后侧身对胤帝行伏跪之礼:“臣妾操持皇宫内务,却不知约束元家子孙,竟让元璧如此疯魔,而我竟浑然不知。臣妾惭愧,甘愿罚俸一载,并请陛下将元璧处以极刑,以儆效尤。切切不可因元璧是元氏子孙而过分宽容,以至于令百姓官员心中不服。”
一旦她下定决心,那么元璧之死便是一个定局。
元璧这个侄儿生死本便是在元后一念之间,那么现如今元璧已然是枚弃子。
谢冰柔那么几句巧妙的话将元璧置诸死地,不过谢冰柔也没有什么得意之情。
猜透人心的是卫玄,是萧芳枝特意点明这桩陈年旧事,萧芳枝背后有卫玄指点。
自己也许很会查案,却不懂如何真正将元璧送入死地。
谢冰柔想,但元璧一定要死。
把元璧送入观中幽禁,说是一辈子不能出来,可这些事情都是会有变数的。只要元璧没有死,一切都会有机会。只要皇后娘娘愿意原谅,元璧有很多办法可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