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容色变幻,不觉缓缓说道:“谢女尚,听说是你给苏娘验的尸,何妨说一说验出了什么。”
谢冰柔不免有些愕然。
她验出苏娘乃是自尽,这个结果谁都知晓,但这绝非昭华公主想要听到之事。
许多都觉得这个验尸结果是替卫玄遮掩,认为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秘密。
昭华公主也不愿意再猜测了,这件事搅在她心头,使她心神难安,她终于忍不住直问。
谢冰柔还未及说什么,韩芸已在一旁惶急说道:“公主,谢女尚是受皇后差使,方才去验尸。小卫侯无罪之事,娘娘也是赞成的。哪怕是有些个流言蜚语,我想应也不足信。”
言下之意,这个结果皇后也是认的,若再让谢冰柔说些别的,只怕也是令谢冰柔为难。
昭华公主眉头轻轻一皱,却越加笃定这其中有事。
只是若要拂了母后面前,似也有些不好,故而昭华公主面上亦颇有几分犹豫。
这时景娇求见,被引入了营帐之中。
景娇来见昭华公主,自然终究担心谢冰柔胡言乱语了什么,景娇终究是不放心的。
未曾想她这么一来,倒听到了这样的故事。
谢冰柔注意到景娇与魏灵君素来不和,可跟魏家其他人关系还过得去,见面也还算和气。
毕竟这个阿娇是不善掩饰自己性情的。
谢冰柔瞧在眼里,心里也微微一动。
可景娇望向了谢冰柔,眼底却生出了几分恼意,口中却说道:“听闻谢女尚惯会验尸,可依我瞧来,多半也不过是善使手段。有小卫侯护着,自然容易攒下名声。”
她讨厌谢冰柔,也是将谢冰柔看作卫玄的人。
如今卫玄是太子跟前新人,景娇也自然看出祖父不喜。
“如若谢娘子当真善于断狱,何必遮遮掩掩,难道要京中之人皆去相信苏娘是无缘无故去死的?”
景娇自己也是不信的。
本来信不信也不关景娇的事,可谁让景娇如今已经将谢冰柔得罪了,那还不如得罪到底。
谢冰柔目光在景娇面上逡巡,又落到了昭华公主身上,昭华公主眼里渐渐流淌了一抹坚决,显然想要逼问出实话。
谢冰柔当然还是能再推脱的一二的,可她心念微动,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臣女给苏娘验过尸,苏娘确实是死于非命。”
谢冰柔言语柔柔,可在场之人面上都浮起了几分讶然,谁也没想到谢冰柔居然会当真道来。
昭华公主更不觉捏紧了手掌。
谢冰柔缓缓说道:“苏娘是从高空坠落,她头颅着地,故而以她头颅为核心点,身躯有多处骨折。人从高处坠落,骨折是坠落时产生的一次性巨力所形成,这样力道形成骨折也是方向一致,具有一定连贯性。”
“也因如此,我发现苏娘右手骨折并不是高空坠落中形成。苏娘手处骨折与其他骨折并不具有连贯性,而且手掌上有生前骨折形成的殷红血瘀。故而苏娘坠楼之前曾受折磨,被人以巨力折断手骨,然后才被抛下楼去。”
昭华公主心中一颤。她想到的卫玄,其实她并没有看到过卫玄杀人样子。她虽知卫玄心狠,却未亲眼所见。
那么私底下的卫玄又会是怎么样一个人?是个会折辱女娘的人。
谢冰柔接下来说的话,却出乎昭华公主意料之外。
“不但如此,我还发现苏娘右手虽无茧子,可手臂肌肉十分结实。一个人若常年习武,双手就会发生一些差异,哪怕苏娘刻意祛除茧子,她身躯的肌肉走向也骗不了人。苏娘名满京城,色艺双全,可谁也不知晓她居然有一身好武艺,她绝不是个寻常妓子。”
“而且我在苏娘手臂上发觉药水洗过痕迹,那右臂处原本大约是有一个刺青,可能不欲人知晓,故而方才用药水化去。公主,臣女倒是听过一个传闻,说卫侯私下替太子行事,暗暗成立了一处组织,名为麒府。这麒府的密探皆隐匿身份,有别的身份。据闻很多人手臂上便纹了这么一个纹身。”
谢冰柔指了手臂一处位置,说道:“当然那只是传闻,臣女并不知晓真或者不真。”
景娇听到了此处,已经是目瞪口呆了。她忽而隐隐有些后悔,觉得不该插口,让谢冰柔说这些。
那苏娘并非一个寻常妓子,竟是麟府之中一个密探,那其中必定涉及一些秘密。自己一个女娘,实不该知晓太多。
可她也不过是口里嘲谢冰柔几句,并未想到谢冰柔真能将实情给抖出来。
昭华公主只觉脑子乱糟糟,一时不免恍恍惚惚。
谢冰柔接着说道:“当时臣女填好了验尸格目,这一切都是如实禀告皇后娘娘。后来娘娘并未张扬此事,想来是想要私下查清缘由,不愿意惊动旁人。”
“我想这其中必定涉及了什么朝廷之争,可臣女只会验尸,旁的事便不知晓了。”
景娇亦是越加后悔了,这是元后不愿意张扬的事,可谢冰柔却故意说给自己听,莫不是故意的不成?
还是谢冰柔要跟元后说,是自己与公主逼迫,方才不得不道出这桩私隐?
元后自然不会怪罪公主,可自己大约就惹元后不喜了
景娇面上不觉浮起了几分恼色:“既然皇后娘娘不欲声张,谢女尚为什么要说出来?你在皇后跟前做事,也应该知晓轻重,绝不能多嘴多舌。”
韩芸闻言,也似替谢冰柔不平,毕竟方才是景娇咄咄逼人,令谢冰柔不得不言。
不过韩芸秉性柔弱,纵然替谢冰柔不平,终究不好说什么
韩芸侧头看着自己夫郎,看着魏宇严面颊上浮起了淡淡的怒色,如浮起了一层薄霜。
他如此模样,大约是并不愿意听这些辛密之事。
谢冰柔却说道:“臣女只想皇后为什么会让我来送糕点果子,说是送来给公主解乏,可难道娘娘会想不到公主会对自己问一问。依臣女想来,大约是皇后想让臣女告知公主关心之事。”
任景娇如何任性,谢冰柔总是温温柔柔的,想是一团棉花,你打过去受不了什么劲儿,可这团棉花里却藏了针。
景娇还想说什么,又觉得谢冰柔心机颇深,说出来也是自己吃亏,那些话也被景娇硬生生的咽到独自里。
昭华公主心里却是乱糟糟,她瞧着谢冰柔沉静如水样儿,蓦然想这个女娘早就知晓了。
无论谢冰柔是不是卫玄的人,可她既验过尸,又知晓苏娘是密谍,那么这件事情很有可能另有别情。如果苏娘是卫玄的身边密谍,卫玄不大可能杀了苏娘的。
那么在这之前,谢冰柔便是信卫玄的。
那如此一来,两者之间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可明明那日在梧侯府,卫玄才第一次见到谢冰柔,而且两人相处得也不算多。
谢冰柔为什么在自己跟前说出事情?据谢冰柔自己所说,是她揣摩上意,觉得元后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可昭华公主却很敏锐,她觉得这其中夹杂着谢冰柔对卫玄的回护之意。
卫玄并未受罚,可那些关于卫玄的传言却传得沸沸扬扬。可今日谢冰柔在自己跟前这么说,那么苏娘真实的身份和死因就都会传出去。
这对卫玄的名声是极有利的。
昭华公主望向了谢冰柔,她想谢冰柔是故意为之的吗?
谢冰柔不过装出一副被人逼迫样子,是盼望能将真相说出来的,景娇自然看不透这些。
只怕是谢冰柔利用了景娇的急躁。
第062章 062
但无论谢冰柔存有什么样的心意, 想来她自不会承认。
昭华公主凝视着谢冰柔,倒是问得很直接:“那不知谢女尚心中,可相信小卫侯是清白的?”
谢冰柔似微微有些惊讶,然后说道:“臣女并不知晓案子真情, 不敢妄下判断, 但若苏娘有可能是小卫侯手下密探, 那小卫侯与她之间便绝不似传闻那样。那么也许这桩案子之中,是另有别情。”
谢冰柔这样说着, 她虽言语里留着余地,但大约还是为卫玄分辨。
昭华公主忽而想, 如若卫玄看到眼前这一幕, 是不是会很感动?
毕竟卫玄被人如此讨伐时, 倒有个小女娘肯信他。
昭华公主忽而觉得很讽刺,心里也不是滋味。
谢冰柔想如若不是卫玄处于下风,她也没意识到自己对卫玄其实有一些感激之情的。卫玄的味道很复杂, 他初品是苦,苦便是畏的味道。可除了苦,卫玄也许也是个很令人向往的人。
毕竟自己向卫玄自荐时,卫玄便毫不犹豫的用了自己,还有就是阿瑶母女的事, 卫侯冷冰冰的外表下多少是透着人情味的。
无论如何, 那样的人似就应该强势立于云端,不应该生出狼狈。
谢冰柔也不知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可能有的人天生便适合如此。如此站在云端, 令人为之而心折。
昭华公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滋味, 有些东西一直离她太过于遥远了。卫玄离她很遥远,可谢冰柔却能走得近得多。
若谢冰柔是有意谄媚也还罢了, 可偏偏不是。
昭华公主挥挥手,便让谢冰柔退下。
谢冰柔心里也有些疑窦,她原本以为昭华公主会有些开心的,毕竟公主暗暗心仪卫侯,大约并不希望小卫侯是传闻之中那样的人。
可昭华公主反应却很奇怪。
离开营帐之中,谢冰柔折返之际,却遇到了拂娘。
拂娘一见谢冰柔,便忍不住攥住了谢冰柔衣袖,面露恳切之色。
她确实是特意来求谢冰柔的。
拂娘是宫中马奴,虽是个女娘,却颇通相马,又会喂养,故也安排去侍候那几匹宫里名种。
可今日不知怎的,那匹照雪狮子病恹恹的,不肯吃草料,整匹马也没什么精神。
本来马看兽医,可拂娘自己也是个兽医,也看不出个端倪。她有点阴谋论,觉得那马恐是被人下毒了。于是她便想到谢冰柔,谢冰柔会验尸,也会一些辨毒之术,故而想请谢冰柔看一看。
谢冰柔想了想,也是应了。
听见谢冰柔愿意帮忙,拂娘面上也生出了喜色。毕竟她跟谢冰柔只是认识,不算很相熟,可谢冰柔却答应了她。
谢冰柔也自己计较。皇后打发她给昭华公主送点心,大约不会算时间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旁人也不会算。
那么如此一来,自己趁机走一走,也不会有人察觉。
谢冰柔也深谙上班摸鱼的小窍门,可谓十分的机智。
待走出大营,谢冰柔也轻轻松了口气,只觉得轻快了许多。
这整日里呆在宫里也不是件愉快的事,更何况谢冰柔在川中之地也会到处走一走,不愿意拘在一处。
虽然在皇后跟前侍奉可以说是光宗耀祖,但实际上操劳下来,也不过那么一回事。
谢冰柔倒真心想来跟拂娘看看马。
她听着拂娘也有些好奇:“老安和小云子竟也走了,也不知去哪处躲懒。”
不知怎的,谢冰柔觉得这地儿倒是出奇的安静,使她微微觉得古怪。
拂娘却没想那么多,只让谢冰柔来看那匹病恹恹的照雪狮子。
她侧头望向谢冰柔,正欲说什么话,却蓦然面色大变。
拂娘受了惊,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谢冰柔便看着一片粗黑宽大的手掌捂住了拂娘嘴唇,接着便有另一只手提着剑,往着拂娘狠狠一刺!
如此刺了个对穿。
拂娘鲜活的身躯挣扎了几下,却终究不过是濒死之前的折腾,根本未曾有半点效果。她嘴唇被捂得紧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发出了几声无力的闷哼。
对方显然是专业的杀手,手法娴熟,十分果断。
那样手段使出来,抹去了一条性命,竟未有半点痕迹。
若换做别的女娘,只怕早就吓得呆住了,可谢冰柔第一反应就是跑。
姜夔也告诉过她,一旦遇到了危险,便要赶紧跑开,不必有丝毫的犹豫。那年她在川中之地就是这样,虽已无战事,却有一些流寇和山贼。姜三郎虽护着她,可她自己也需要机警。
此处是皇家春猎之地,对方也敢杀人,那么杀人者自然绝不会是什么流寇。
对方毫不犹豫杀死拂娘,也不过是为了杀人灭口,显然不乐意惊动旁人。
所以谢冰柔一边跑,还一边要叫。
她要唤救命,此处虽然偏僻了些,可说不准还会闹腾出动静。
那话已到了谢冰柔的舌尖了,可这时一只粗大的手掌却攥住了谢冰柔手臂。他把谢冰柔狠狠一拉,接着谢冰柔喉咙就被一条手臂给锁住,别说叫嚷,就连谢冰柔呼吸也似透不过来。
谢冰柔下意识狠狠去踩对方脚趾,还能动的双手又去抠对方眼珠子。可那人手臂蓦然狠狠用力,一股巨力如此传来,竟使得谢冰柔好似喘不过气来,整个人更是呼吸不畅!
那样的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那条手臂如此用力,更碾压谢冰柔的喉骨。根据谢冰柔专业的判断,自己颈部大动脉被挤压压迫,十几秒后就会晕厥昏迷,再难醒来。
而这时节,对方另一只手也可以腾出来,去摸腰间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