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卫玄。
他人至此,此处顿时也亮了几分。
魏宇严眼皮条条,蓦然收回了剑,目光不由自主的往卫玄身上扫去。
卫玄未换衣衫,衣襟上还沾染斑斑血污。
魏宇严目光触及,蓦然生出了几分惧意。
卫玄缓缓说道:“谢女尚既有如此指责,不如去陛下及元后跟前分辨,更何况陛下正要召唤魏侯。”
魏宇严眼中乱意似更浓了几分,勉力镇定,终究冷冷道了一声好。
谢冰柔方才险些被魏宇严所伤,心里却并没有怎么慌乱。许是她心里觉得魏宇严终究是个色厉内荏之徒,真正到了人前,才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卫玄特意瞧了她一眼,看她镇定自若,心里亦是微微一动。
也是,这女娘如若是胆小之人,之前刺杀已经吓坏她了。
谢冰柔却没有留意到卫玄的目光。
她又想,得罪自己也没什么,可得罪了卫玄,便算魏宇严命短了。
谁让卫玄是这么一个大杀器?
更何况魏宇严显然已有取死之道。
她早就看出魏宇严跟韩芸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恩爱,可既然如此,魏灵君死后,魏宇严却立马来守住自己的妻子?
甚至自己想要多跟韩芸说几句话,却被魏宇严一把拂开,似乎并不想让自己跟韩芸多接触。
那日韩芸在宫中中毒,魏宇严只不过是略坐一坐,根本不肯陪韩芸多久。
可今日此地,居然搞起真恩爱,要形影不离了。
一个人的情意大约也不会变得那么快,那么也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韩芸今日知晓很多事,魏宇严必须得守着这个妻子。
谢冰柔目光从魏宇严身移开,她看向了韩芸。
韩芸面白如纸,不尽怯弱。
谢冰柔盘算着寻个借口,也将韩芸这个人证带走。
但韩芸遇刺孱弱,若自己强行将韩芸带走,则未免显得不慈。
她正思索之际,却听到韩芸急切嗓音:“谢女尚恐怕有所误会,侯爷绝不会是凶手。既然是陛下传唤,求也让妾跟随一道,替夫君分辨。”
她眼眶微红,好一副情深意重模样。
魏宇严亦微微一怔,欲言又止,可终究未曾反驳。
也许他觉得人前这么夫妻情重,至少会博得元后的好感。
接着卫玄缓缓说声了好。
韩芸本来略苍白面颊顿时焕发了生动喜色,又让谢冰柔瞧得一怔。
瞧来也是夫妻情重,感情好得不得了。
若韩芸知晓自己丈夫欲图将自己除之,不知可还是这般模样。
韩芸腰间缠着一层又一层纱布,如今渐渐渗出了血水,可她面颊却泛起了异样的光辉。
她手指慢慢的收紧,将自己手掌心掐得微微有些发疼。
她脑海里也禁不住想起了方才之事。
那时她跪坐在魏宇严跟前,替魏宇严奉了茶,她打量着魏宇严面前惶色,掂量着魏宇严慌乱到什么程度。
就如一个瓜农去拍地里的瓜,敲敲打打,听听声音,就能知晓瓜熟没有熟。
而她服侍魏宇严这么些年,自然知晓他什么时候欢喜,什么时候恐惧。
她将魏宇严的性子拿捏妥当,可魏宇严却并不怎么了解她,不,应该说并不怎么在意她。
谁让她是个懂事的女人,女人太懂事就会被忽略的。
那时她估摸差不多了,方才说道:“魏侯不必惊惶,今日之事未必没有回旋余地,必是可以度过这难关的。”
“其实那几个死士身家性命还在侯爷手里,还是可以熬一熬,还使我们有若干应对之策。可是三娘子就不一样了,她这两年被宠坏了,脾气不好,又吃不了苦。今日是她出面对付小卫侯,她已露在明处——”
“小卫侯若是加以逼问,又或者逼问之外又许了什么好处,我怕三娘子定守不住话。除非,三娘子就这样自裁而死,断了这个线索。侯爷,留给咱们时间不多,还请立即决断。”
她温柔而冷静,那话句句都对。
可魏宇严却勃然大怒,厉声呵斥:“你这是什么意思?韩芸,你以为我不知晓,你身为兄嫂,从来就不慈,一向与三娘子不和,你恨不得让她去死。”
“你不过是趁此机会,想要除掉三娘子,你是什么样蛇蝎心肠——”
然后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韩芸取出了利刃,狠狠朝自己一刺,然后这样扯出来。
空气中有香料味,掩着血腥味。
韩芸一手捂着血淋淋伤口,一手将匕首给递过去。
她疼得面颊扭曲,可说话却流畅:“侯爷说得好,三娘子与我素来不和,几次与我这个兄嫂发生冲突,而这就是刺我一刀的缘由。等下将这利刃放在三娘子那处,那这就是三娘子杀我的物证。我人未死,亲口说出是魏三杀我,那就是她杀人的人证。”
“哪怕那个谢冰柔会验尸,人证物证皆在,于是谁都知晓是魏三娘子与我发生争执,刺伤我这个兄嫂。之后她再惊慌失措,因而自裁,也是合情合理。”
“侯爷,可不要辜负妾这一番牺牲之心呀。”
她如此言语,额头生出了颗颗汗水,显得不尽急切。
她看着魏宇严面色变幻,终于接过了那把沾血的匕首。
当然这也象征着魏灵君的死亡。
其实这根本就是魏宇严自己的心意,却好似别人逼他一样,男人都是这样虚伪。
不过,自己这个逼杀魏灵君的计划确实也很巧妙,韩芸也很得意。
第070章 070
韩芸是被抬着走的, 她显得情深意重,可魏宇严看着她时却不自禁透出了几分厌意。
韩芸那个计划确实是为了他,可是魏宇严却升出了一缕浓浓嫌恶,满心皆是不喜。
其实他早厌了韩芸了, 一个人若厌了另一个人, 那么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在自己眼里便是惹来嫌弃。
更何况韩芸还如此心狠, 令他生出了几分陌生。
韩芸倒似看不出魏宇严眼中嫌恶,她面颊虽白, 眼底却禁不住透出了异样的柔情。
她虽柔弱,但魏宇严只觉得自己被细细的藤蔓死死的缠住, 竟似透不过气来一般!
谢冰柔此刻面上却有几分复杂。
她刚才问过了一旁替韩芸瞧过病的楼医女, 楼医女年逾四十, 医术精湛,也没瞒着谢冰柔,将韩芸的病情尽数告知。
那就是韩芸不过是吊着最后一口气, 已是命不久矣。
芸娘本就有病,先是中毒,后又遇刺,什么样身子都禁不住这样造。
那身子已是油尽灯枯,快要熄灭。
甚至今日春猎之前, 韩芸还向楼医女讨过药, 讨要一些烈性的药,吃了能让自己精神好些。但那些药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只不过是令人回光返照, 根本医不得人命。
也便是说, 芸娘这副身躯是随时随地都会断气了。
谢冰柔也看了看芸娘,忽而生出了一缕心惊的感觉。
阳光落在了韩芸身上, 韩芸也禁不住轻轻的眯起了眼珠子,她面颊一丝血色也没有。
这时昭华公主亦被召至元后跟前。
今日春猎诸般生乱,也是危险。元后干脆将女儿招来自己身边,以策万全。
昭华公主看到卫玄时,忽而禁不住侧过头去,心尖儿一片纷乱,不知是喜是愁,又或者终究是对卫玄有些担心的。
她也知晓今日卫玄是要跟魏宇严扯头花。
虽然片刻前她还跟魏宇严相谈甚欢,甚至欣赏魏宇严的那一番深情。可不知为何,她下意识里竟不希望卫玄会输。
昭华公主也是觉得自己这副模样讨厌之极。
可旋即,她蓦然留意到了谢冰柔。
昭华公主忽而一怔,旋即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面颊之上也禁不住浮起了几分异色。
谢冰柔果然总是跟卫玄站在一道的!
那女娘一直便是卫玄的人。
本来她见谢冰柔在母后跟前做事,似与卫玄全无牵扯。而母后既肯用谢冰柔,想来也是因谢冰柔稳妥。
那么那日卫玄杀死元璧,护谢冰柔周全,也许只是一种巧合罢了。
直到今日,谢冰柔在自己跟前力陈卫玄无罪。那时昭华公主还有几分迷茫,可现在她倒是回过神来。
既然谢娘子一直便是卫玄的人,那么她替卫玄说话能有什么稀奇?
怕也不是什么心意相通,相互理解,而是早有安排。
昭华公主这样想着时,她眼里也不由得升起了一缕凉意。
不过这时节,昭华公主亦不好说话。
营帐之中除了胤帝夫妇,还有今日参加春猎的朝中要臣。今日事故频频,而如今谢冰柔又指证了魏宇严,现场气氛也颇为凝重。
胤帝跟前,元后亦缓缓说道:“谢娘子,听卫卿所言,你已知晓今日刺杀魏夫人的凶徒?”
今日发生许多事,元后心中亦诸多琢磨。她其实并不关心韩芸这桩事,可是却问及了这样的枝末小事。
因为元后心中需得缓一缓,她自然得好好想一想将诸多纷杂之事如何处置。
谢冰柔则柔声答道:“正是如此!刺伤魏夫人的绝不是魏灵君,魏灵君既没有刺伤兄嫂,也没因此自裁。”
谢冰柔:“魏灵君除了中毒,就是肋间被刺了一刀。臣女检查过魏灵君的刺创,是由下往上刺入了身躯之中。若是魏灵君自裁,那么这一刀由她双手所握,刺去肋下,应当从上往下发力方才顺手。”
“若魏灵君是从下往上刺,这一刺自然是十分的不顺手。而且魏灵君生前已服下毒药,何必再多此一举。”
“然而魏灵君那把用来自裁的匕首,却是与刺伤魏夫人的是同一把。”
“那把匕首是先行刺中魏夫人的香囊,然后再刺入魏夫人的身躯。臣女对比过香囊上的刺创,与匕首宽窄相吻合。”
“如若是魏灵君刺了这一刀,两人贴得如此之近,魏灵君又未曾换衣,应该会沾染魏夫人香囊里的香料才是。可惜,却没有。臣女检查了魏灵君的尸身,并没有发现这样的味道。”
“相反,臣女却在魏侯身上嗅到浓烈的香料味道。虽不能证明魏侯一定是凶手,可亦说明魏夫人受伤时,魏侯就在近前。既然如此,魏侯未及换下衣衫,不如脱了衣服,让人检查一二,看有无血污。”
魏宇严面色蓦然一变。
彼时韩芸自刺了自己一刀,口中却那样言语,只劝说自己杀了魏灵君。
他还恍惚迟疑时,韩芸已走至他跟前,蓦然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然后跟他说自己一定要早做决断。
那时候韩芸手掌还满是血污。
只是魏宇严那时心神恍惚,并未察觉。毕竟为求自保去杀死一个一向与他亲厚的妹妹,他也有些迟疑的。
他今日着玄色衣衫,衣衫上沾染了几点血也看不出来。
可如若细细检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别人必然能发现端倪。
他突然恨韩芸,这个蠢妇,却是自作主张,给自己惹来自己麻烦。
不过魏宇严心里亦有了应对之策。他一瞬间已有了说辞,且给自己找好了理由。那便是自己眼见爱妻受伤,故而第一时间跑过去,将韩芸紧紧搂在了怀中。
于是他身上的鲜血和香料味道都可以得到解释。
再加上韩芸的证词,自己总不至于被套在这桩事情之上。
魏宇严心下这般思量,他张口欲言,却忽觉嗓子干哑,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自己不知怎的,竟而失声。
韩芸面颊之上流转了一缕异样的光辉,就好似阴暗处绽放的一朵俏生生的小白花。
之前她自刺一刀,游说魏宇严去杀死三娘子,那时候她心里在笑。
如今韩芸心里的笑声更大声了。
她心里无不恶意想,夫君,芸娘给你煮的茶好喝吗?
这样的茶,方才不枉费她拖着病体,吃着药,带着笑给魏宇严煮茶。
她知晓自己无论多温柔小心,将茶煮得多么的完美,魏宇严对她的情意也已经回不来了。
魏宇严也已经不肯多看她一眼,眼底只有那浓浓厌意。
然后韩芸才抬起头,她手掌捂住了面颊,似已经痛苦得说不出话来。韩芸大滴大滴的泪水方才夺眶而出,却哭得没有声音。
她轻柔的,发颤的说道:“谢娘子,你,你不要说了。”
她似生无可恋,气若游丝,却竭力为魏宇严辩白:“纵然是我的夫郎要杀我,大约也是因我有什么做得不好,方才会如此。”
于是周遭顿时安静了些,若干不可思议的目光便落在了韩芸身上,谁也没想到韩芸居然能说出了这样的话。
魏宇严终于惊愕万分的看着韩芸,他终于意识到,今日这一切一切,也许就是他这个柔弱妻子对他的致命一击。
谢冰柔原先是推断魏宇严杀妻的,她一直都认为魏宇严会杀妻。
可这一刻,谢冰柔却忽而微微一动
她想到了楼医女所说的话,韩芸本就命不久矣。
也许,很久很久以前,韩芸都知晓魏宇严已要杀妻了。
她知晓魏宇严对她不好,那日她重伤,魏宇严口里虽甜言蜜语,却并不肯守着她。还有就是韩芸身体糟糕至此,魏宇严还要带她来春猎——
谢冰柔想,也是,一个女娘自会知晓夫君待她好,又或者不好的。
泪水却从韩芸面颊滚落在衣襟之上了。
“魏侯,你待妾不好,妾也认了,也许这便是妾的命。可你不因心中忌恨,进而对朝中重臣下手。你受魏三挑唆,和景氏不和,又觉得小卫侯碍了你的眼。因为你觉得如若没有小卫侯,公主说不定会垂青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