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娇本是生活十分圆满之色,自然绝想不到最疼爱她的祖父会死。她不似谢冰柔,也从来没亲眼见过血淋淋的尸首。可景重遭人刺杀, 运回来的尸首自然是血淋淋的。
此刻景娇只觉得天好似塌了一样, 恍惚间一切都不真实。
而她却偏偏看到了魏灵君, 魏灵君又一向与她不睦,是女娘之中最惹景娇记恨之人。
她只觉得魏灵君必定是会极为欢喜, 在一边这么看热闹。看到自己倒霉了,这个乡下来的魏三娘子必定幸灾乐祸。
景娇按捺不住, 便掠至魏灵君跟前。
“魏三娘子, 我祖父死了, 你为何却来这里?你如此模样,可是有意瞧我景氏笑话?又或者祖父之死,根本就是你们魏家所为?”
“不是吗?我与你本来在争太子妃之位, 你名声极差,本不配与我相争。可只要我祖父一死,你便能将我踩在脚下,是不是?”
景娇这样说话,她眼里满是恼恨。
当然她许也觉得自己这些话十分荒诞, 也并未真觉得魏灵君筹谋了这件事。可她满腔悲愤, 自然一定要挑一个人发泄出气。
魏灵君蓦然景娇咳吐一口血,是黑色的血, 略带腥气, 喷了景娇满脸。
景娇嗓音戛然而止, 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似不知晓发生何事,又或者不知晓为何发生这件事, 只呆立于原地,竟抬不起手指去擦面上的血污。
众目睽睽之下,魏灵君的身躯却这样倒了下来,引得周围此起彼伏的一阵惊呼。
谢冰柔匆匆掠上前去,扶住了魏灵君的身躯。
魏灵君舌根发黑,是被毒药中硫化物腐蚀后的痕迹。药物腐蚀作用下,魏灵君内脏开始灼坏。也因如此,魏灵君方才喷出来的鲜血方才是乌黑颜色。
她的运气显然并没有韩芸那样的好,谢冰柔替她检查时,魏灵君已经气绝身亡。
谢冰柔这才留意到魏灵君肋下插了一把小刀。
那伤口窄细,流血不多,外表看上去并不严重,也不起眼,更何况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景娇身上。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把刀,却严重伤及魏灵君的肺腑。
下刀之人十分专业,刺于此区域,能使魏灵君说不出话来。
如此国色天香,居然香消玉殒。
谢冰柔觉得这太子选妃真跟大逃杀一个性质了。
人已经没了呼吸,谢冰柔用一块手帕抱住匕首,将之抽出来。
这枚匕首出奇的细窄,是平刺入魏灵君的身躯之中,且刺入相当之深。
魏灵君的死很快便有了真相。
据说是姑嫂失和,引起争执,方才引发这样的血案。
魏三与韩芸这个嫂子的不和由来已久,从前在魏府便多有冲突。魏灵君性情不是很好,小时又被养在府外,回来后便与家中亲眷多有不和。
她除了对魏宇严十分依顺,对家里其他人都是个个都瞧不惯。在魏灵君心里,魏家所有人都将她弃之,唯独兄长将她给捡了回来,把她当作亲妹妹。
这其中与她发生冲突最多的,竟是性情温柔的韩芸。
也许是因为韩芸在魏家身份最低,出身最寒微,性子又最柔顺,看着也是最好欺辱。
魏灵君又是个性子恶劣之辈,于是屡屡跟韩芸发生了冲突。
这样家庭矛盾积累到一定时候,终于开始爆发。
就譬如今日这春猎之会。
案发之事,魏灵君跟韩芸发生了激烈的冲突,魏家随行婢仆都听到二人的争吵。之后魏灵君就匆匆离开,彼时手中还握有一把沾血的匕首。
婢女前去查看时,韩芸已经衣衫染血,倒在了地上。
此事惊动了魏宇严,他愤而大怒,令人寻回三娘子。
谁曾想魏灵君居然自行服毒,以刃刺身,当众以这么惨烈方式死去。
想来魏灵君也自知犯下大错,不能遮掩,因而选择自尽。
至于韩芸这倒霉鬼,如今还在昏迷之中。
可怜这位魏夫人短短时日里连受两次重创,也不知走了什么样的煞运。
不过倒有人议论,说韩芸第一次在皇后宫中中毒,说不定也是魏灵君的手笔。
因为根据皇后身边女官谢冰柔所验,魏灵君所服毒药正是鹤顶红,与当日韩芸所饮玉醴浆中一样。
只怕魏灵君算准自家嫂子性子,以自己过敏拒饮,让韩芸趁机打圆场。
魏灵君在自己杯中下毒,却知晓韩芸顾全大局,必然会饮下那杯甜酒。
但如今魏灵君已死,一切谜团都无法解答,仿佛也皆成为未解之谜了。
韩芸却还活着。
她命确实很硬,如今发烧昏迷着,身体极之孱弱,不过却仍然吊着一条命。
韩芸也在做梦,梦里也有一些回忆。
那是在山都侯府中,魏灵君笑吟吟的跟魏宇严说话。
“阿兄,不如你多纳几个小妇,凑一桌子让那芸娘去斗一斗,也免得她整日里缠着你,很令人讨厌。”
魏灵君在自家兄长面前既娇嗔,又活泼。她口里说着无礼的话,却是用撒娇口气。
这女娘刚回魏家时还是个小心翼翼的闷嘴葫芦,不过两三年光景,就变成一个极会利用美貌在男子跟前撒娇的女娘。
魏宇严也没呵斥,反倒笑了笑。
自己丈夫是很受用了,也很喜欢看着亲妹妹对自己有着一种占有欲。
是了,魏三一向不喜欢自己这个嫂子。
她对魏宇严有多崇拜,自然就对韩芸有多厌恶。
她会觉得所有都配不上她哥哥,而自己也不过是个小户女。
但魏三根本不知晓,她这几年的荣华富贵都是她韩芸给的。
魏宇严很少关心仆妇间议论,是韩芸听管事家女眷提及,说魏三娘子如今样子虽然土气了些,但长开了后必然是殊色。她想着若有个绝色姿容的妹子联姻,必然对魏家有些好处,故而才在魏宇严面前提一提。
她一向很柔弱,说的话也好似漫不经心。魏宇严不知不觉听进去了,还以为是他自己的主意。
魏侯并没有他想的那么聪明。
什么叫柔能克刚?这世间最柔之物是水,水却是万物之根本,世间之起源。
如果魏宇严知晓娶了有福之女能旺夫的道理,那么他便绝不会轻视自己。
他可知晓自己为他做了多少?
别人都会说韩娘子运气好,捡了个大漏。她先是得魏侯垂青,娶为妻子,然后就是魏宇严顺利承爵,身份水涨船高。
可世人绝不会知晓,她所得到这一切,都是她努力争取得来的。
然而男人的情意实是太过于浅薄了,就这么轻而易举消失了去。
魏宇严看自己眼神渐渐失了温柔,渐渐不耐,渐渐竟是厌烦——
他不稀罕多看自己一眼,却跟魏三一道拿自己打趣。
魏灵君很年轻,又美貌,好看得像是一朵花儿。可是这朵花已经凋谢了,是既没有什么前程,也没什么未来。
韩芸梦里觉得浑身轻飘飘,开心起来时,唇角甚至不觉勾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可她蓦然生出了一些不安,仿佛发生了什么事。
仿佛有一双眼睛正这么盯着自己。
韩芸蓦然睁开了一双眼。
谢冰柔正看着她,一双温柔眸子又深又沉。
她是宫中女官,是奉皇后之令来探望的。
一瞬间,韩芸面色又变得恍惚而迷离。
她喃喃说道:“谢娘子,你,你来了。这一次,也是你救了我吗?”
韩芸面上泛起了一缕感激的笑容。
她知晓一个人若总对另外一个人露出感激的神态,对方总是会更容易产生好感的。
一个人如若要博取另一个人好感,那便需得让对方知晓自己对她有很深好感。
谢冰柔柔声叹了口气,然后说道:“韩娘子还是好生歇息。”
韩芸嗓音轻轻颤抖:“谢娘子,我,我还年轻,我终究是不想死的。我,我还想要活着。”
当她这样说话时,她面颊流淌了一缕惊惶,似是受了几分惊吓,故而忐忑不安的模样。
一根藤蔓再如何柔弱,似乎总是想要苟得生存。
谢冰柔在韩芸昏迷之际,已替韩芸检查了一番。
韩芸小腹处有一道伤口,确实是被利刃所伤。
韩芸腰处本有一枚香囊,那枚利刃刺过了香囊后,又刺入了韩芸的身躯之中。
谢冰柔已对比过香囊上刺口,与那枚凶刃十分的匹配。
看着眼前柔柔弱弱的魏夫人,谢冰柔脑海里蓦然浮起来许多事。
她想到了春日里连绵的雨水,皇后宴会上的中毒事件,想到魏宇严故作恩爱给韩芸送来吃食。还有那个手指苍白,指甲却殷红一片的女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卫玄。最后便是那个雷雨交加的春日,死于京郊客栈殷家兄妹尸首。
还有就是自己被景娇为难,宫里面那些个谣言,甚至涉及自己身世里的仇恨。甚至今日的围杀,乃至于卫玄搂着自己的腰这样杀出重围。
这一切零零碎碎的证据,如今却好似都串了起来。只要有一根线,于是这个故事就有了答案。
那样灵光一闪间,谢冰柔仿若将一切都已想个通透!
谢冰柔禁不住想:原来如此!
第069章 069
韩芸一直观察着谢冰柔面上神色, 此刻更禁不住问道:“谢冰柔,你可有什么发现?”
谢冰柔还未及说什么,这时候魏宇严却是赶来了。
他方才去看过魏灵君的尸首,大约是伤心过, 眼眶也还微微发红。
而魏宇严显然并不愿意看到谢冰柔, 他眉头一皱, 就将谢冰柔这样推在一边,转而上前握住了韩芸手掌。
他说:“芸娘, 你可千万不能死。”
韩芸也只温柔轻轻嗯了一声,显得十分之体贴温柔。
魏宇严手里握着妻子的手, 面上一副惋惜韩芸样子, 心里却不由得想到了魏灵君。
他虽铁石心肠, 可此刻心底却禁不住升起了一缕伤感之意。
当初他将魏灵君带回家,是因为这个妹子有一些利用价值。
三娘子虽养在乡间,可府里管事总是会奉命去看一看。
于是魏严宇便知晓, 自己这个乡下妹妹样貌很好,养大了必然是个绝色。
一个女娘若有绝世的美貌,那便有很大的用处。男人费尽心思往上爬,不就是为了权势和美人儿?
后来他主动走了一遭,魏灵君果真姿色不俗, 虽土气了些, 养两年必然极美,他也还算满意。
魏灵君也对他这个兄长十分感激, 从此千依百顺, 言听计从。
因为家里人都忘了魏三, 可自己却接回来这个妹妹。在他的影响下,魏灵君为人虽然任性, 却是对自己这个兄长言听计从的,事事以家族为先。
可他不杀魏三不行。
今日魏三相诱,若正巧被太子窥见,引得太子震怒,那也还罢了。哪怕卫玄逃脱,他手下死士将卫玄杀死,那也一了百了。
可卫玄却偏生活转过来。
小卫侯受太子器重,如今死里逃生,如果他要指证魏灵君,太子与陛下必然会偏心于他。
而魏灵君也算不得真正死士,性子又任性,被人施加逼问,必然会加以遭认。
那么如此一来,便是魏氏犯下此等恶行的铁证。
为了家族求存,他也不得不牺牲这个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妹妹,死人才不会乱说话的。
想到了这里,魏宇严死死的攥紧了韩芸的手掌,那样的力度足以攥得韩芸指骨发疼了。
可韩芸也许没有力气,却只是轻轻的皱了皱眉头。
泪水从魏宇严眼睛里淌落,他心里想:魏灵君若是知晓,必然也是能为魏家心甘情愿的牺牲的
然后他目光落在了自己妻子身上。
看着重伤的妻子,魏宇严骤然生出了难以言喻的嫌恶。
他想:怎么芸娘还没有死?
死了的为什么不是病恹恹妻子,而是自己美丽健康的妹妹?
他口中却说道:“芸娘,你好生歇息,必然能好起来。”
韩芸面上浮起了温柔的爱慕,轻轻的嗯了一声。
她与魏宇严成婚几载,面上一直都是这样完美的温柔的。
然而他耳边却听到谢冰柔说道:“山都侯,只怕魏三娘子既不是自裁,也没有动手杀嫂。魏三娘子是被人杀人灭口,芸娘也并非她所刺。至于芸娘被刺的那一刀,怕是你的手笔。”
魏宇严蓦然一怔。
他呆了呆,待他回过神来转过头来时,面上已有着几分不耐烦的怒色。
“胡言乱语,谢冰柔,你可知晓你在说什么?”
谢冰柔也并没有避开魏宇严的目光:“我是说,山都侯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不但如此,魏宇严蓦然抽出了剑,指向了谢冰柔。
谁也想不到魏宇严居然会这样做。
魏宇严眼底流淌几缕光辉,面颊肌肉轻轻抖动,蓦然厉声:“区区女娘,辱我魏府至此,可杀!”
言下之意,竟有意除了谢冰柔。
可这时候一道温沉嗓音却是响起:“魏侯何必如此。”
那嗓音宛如清泉,似一下子浇灭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