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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吕清风将一则公告贴到洗心斋门口。公告上写着,闻鹊斋生员左廷窜通教习窃取月考题目,并嫁祸给同舍学生,乃是道德败坏,情节恶劣之举。
经书院研究决定,将在绳惩堂对该生员宣读并施行处罚,着令两斋学生到场观摩受训。
霖铃看了这则公告感觉压力山大。她知道这件事背后肯定有孔寅的参与,姓孔的本来就看自己不顺眼,现在抓到这个机会还不大做文章?可惜苦了自己的学生。
再者说,左廷是她的学生。她班上学生当众受罚,自己这个做老师的也觉得面上无光。
更何况她也不知道祝山长到底准备拿左廷怎么办。如果他们真的要把左廷开除,这孩子没爹没妈的,你让他到哪里去?
烦!烦!烦!
不过有个人比霖铃更烦,那就是王燮。
虽然左廷一遍遍跟他确认,自己是心甘情愿替他受罪,让他不要有心里负担,他心里还是饱受煎熬。
尤其是想到左廷将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受罚,他的心就跟被一千根针扎了似的。只是这种痛苦无法对任何人明说,就是左廷也对他多番嘱咐,让他守住口风不要多讲。
这样煎熬的日子过了两天,终于到了宣布对左廷惩罚的这一天。
这天天气也不大好,天空中灰蒙蒙的,更添压抑的氛围。
一大早,两斋学生连同霖铃已经在绳准堂门口排队等候。左廷也在队伍中,但他今天是受罚对象,所以排在第一个。
他身穿一身白色襕衫加黑布鞋,整个人看起来很沉默,但表情依然是平静的。
没过多久,祝山长,孔寅和吕清风也到了。祝山长今天也是铁青着脸,和平时和蔼可亲的形象大不相同。孔寅就更不用说了,完全是行走的铁面判官。
大家沉默着走进绳惩堂,分边站定。左廷不待吕清风吩咐就走上前,先跪下向祝山长磕头,然后安安静静地长跪在一边等待宣判。
祝山长等众人站定后和孔寅交换一个眼神,然后用严肃的口气大声说道:“诸位,今日叫大家来这里所为何事,我想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也不愿多说,只想说一句,自从家祖创办此书院以来到现在,从未出过如此情节恶劣之事!我祝同竟然教出如此道德败坏,心思歹毒的学生,我也自觉无颜见列祖列宗!!”
他一口气没接上来,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大家见他话说得这么重,一个个都噤若寒蝉。王燮更是脸色惨白,连头也不敢抬。
祝山长平复一下心情,对吕清风说:“读吧。”
吕清风应一声,拿着一张宣判文书走到学生面前,展开大声念道:
左廷,年十八,明州人士,于桃源精舍月考中窜通书院教习窃取试题,行径暴露后又嫁祸给同舍学生王燮,违反精舍教规,情节恶劣道德败坏。经书院上层斟酌决定,对左廷实行一百五十下挞罚,遣出书院,永不录用!”
听完这份决议,霖铃心中“咯噔”一下,头上冷汗直冒。
孔寅和祝山长不仅要打左廷,打完还要把他赶出书院!
这种惩罚力度,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祝山长宣布完处罚决定,看看一边跪着的左廷,冷声道:“子期,书院的判决你可心服?”
左廷膝行到祝山长面前,深深叩头道:“学生犯下大错,甘愿受一切责罚。学生心悦诚服。”
祝山长眉头一皱,朝旁边站着的孔寅看了一眼。
孔寅阴森森地看着左廷。他也没想到这学生竟然如此强硬,呵。
可惜说到斗心眼,终究还是嫩了点...
他转头对雷彻命令道:“雷彻,你来执行挞罚。”
雷彻立刻应道:“是。”
这命令一出大家都傻眼了。雷彻的力量大家在秋圆赛中都是领教过的。这人就是学生中的核潜艇,灭霸型的存在。让他来执行挞罚,孔寅这是想“灭”了左廷?
霖铃心里是万分焦虑。她眼睁睁看着雷彻走到左廷面前,从吕清风手中拿过一根长长的毛板,高高举起然后重重落下——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
左廷的身子一颤。众人的心头震颤。
“啪!”“啪!”“啪!”
随着一声声挞响,左廷的手很快通红,浮肿,额头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咬着牙关拼命忍着。但下面还有一个人比他忍得更辛苦——就是王燮。
对王燮来说,传进他耳朵的每一声挞响都像抽在他自己身上一样,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
他紧闭双眼捏紧拳头,却阻止不了这钻心的疼痛。他仿佛觉得每一声挞响都像是一种讽刺,提醒他自己是个多么胆小卑鄙的小人。
他平生常对人吹嘘,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不讲义气的人,但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打到第七八十下的时候,左廷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一双手都不像手了。他人也虚弱得很,脸色苍白得就像纸张一样,人也摇摇晃晃地跪不直。
就在雷彻举起板子准备继续打他的时候,孔寅突然说道:“停下。”
雷彻立刻住手。孔寅走过来看看左廷,突然回过头对王燮招手道:“你过来。”
王燮傻掉了。孔寅又抬高声音重复一遍:“你过来。”
王燮只好走过来对孔寅和祝山长行礼。他甚至不敢朝左廷的方向看,怕一看就会哭出来。
孔寅板着脸把雷彻手里的毛板拿过来递给王燮,冷冰冰地说道:“剩下的数目由你来打。”
王燮登时呆住了。
孔寅不耐烦地皱眉道:“他既然污蔑了你,由你来惩罚他再正当不过了。快点。”
王燮拿着毛板朝跪着的左廷看去,只见他的手掌已经被血染红了,但还颤颤巍巍地举着。苍白的脸上全是汗,嘴唇也被打得毫无血色。
那一刻王燮的身体里突然涌进一股钻心的疼痛,连他拿毛板的手都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孔寅见他站着不动,又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打!”
王燮颤颤巍巍地举起毛板,几番要打下去又没有勇气,感觉心里都要崩溃了。
下面的左廷也感觉到他的犹豫。他抬起头,目光与王燮连接在一起,用眼神告诉他不要心软。但王燮看见他的眼睛心就更软了,胸口翻滚着一阵阵绞痛,哪里还下得去手?
到最后王燮实在忍不了了,转过身拉着孔寅的手臂哀求道:“孔先生,子期已经认错了,要不就饶了他这次吧?”
“饶了他?”孔寅眯起眼睛,恶狠狠地说:“他犯下如此恶劣错误,如何能饶了他?如果饶了他,如何对得起其他生员,如何对得起被他陷害之人?王燮,你是受害者还如此妇人之仁,难道这其中有隐情?”
王燮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这时左廷有点着急了,抬起头说道:“孔先生,是我错了。文召你打我吧,是我咎由自取。”
王燮嘴唇颤抖着,拿着毛板迟迟打不下去。孔寅眼睛一眯,突然抓住王燮的手腕,把着他的手用毛板往左廷手掌上狠狠打了一下。
他这一下用了十分的力气,左廷手掌上的伤口彻底撕开,献血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流,很快就殷红了一片。
王燮顿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情不自禁大喊道:“子期!”
这一刻他再也装不下去,一切的一切全都抛在脑后。他甩掉手里的毛板,跪下去抱着左廷不断喊他的名字。
一边喊,眼泪不断滚滚地流下来。
“子期,好兄弟,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他把头埋在左廷的肩膀上哭得泣不成声,眼泪把左廷的衣服都浸湿了。
孔寅嘴角微微一勾,自己所料果然不错。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嚎啕大哭的王燮,冷冷说道:“王燮,你站起来。”
王燮把满是泪痕的脸从左廷肩膀上抬起来,硬声说道:“这件事是我做的,是我从岑观那里买的考题,和子期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要打就打我,不要连累别人。”
孔寅和祝山长互看一眼。祝山长问左廷:“子期,他说的是真的吗?”
左廷见王燮撑不住招供了,一颗心也灰了,垂着头不说话。
孔寅见他们防线破了,便板起脸大喝一声:“王燮,左廷,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燮抬起头看看左廷,哽咽着说:“子期,是你说,还是我来说?”
左廷嘴唇一颤,一颗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
王燮擦干眼泪,对孔寅硬邦邦地说:“叫人拿一盆清水,一块面巾过来。”
第115章 异族少年
孔寅皱皱眉头。他对王燮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很不喜欢,但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他转头对雷彻打个手势。雷彻立刻下去,很快就端上一盆清水和一盆面巾。
王燮把面巾放在脸盆里弄湿,然后要替左廷擦眉毛。左廷忙说:“我自己来。”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两在干嘛。只见左廷先用力地在眉毛上擦了片刻,又把头发放进面盆中擦洗。
渐渐地,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左廷的头发和眉毛突然从黑色变成了一种类似棕黄色的颜色,和旁边王燮的黑色毛发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大变活人的情景把大家都惊呆了。连孔寅也吃惊万分,指着左廷不停地说:“你...你...”
左廷把头发和眉毛上的颜色擦干净,然后语气淡淡地说:“不错,这便是我本来的发色。”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自小在慈幼局长大。从我记事起,我的头发和眉毛颜色便是如此,身边也无一人与我相似。
起初我也不觉得如何,但渐渐长大后,身边人便嘲笑我相貌异常,甚至有人说我是天生异常,称我与说书人说的那些三皇五帝相似。我听不得这些风言风语,便用墨汁将自己头发与眉毛染黑,又从慈幼局离开,才算换得清静。”
他说话时,周围人一片安静。左廷吞一口口水,继续艰难地说道:“后来,我便来到这里。承蒙祝山长和孔先生不弃收留我,还教我学问,学生感激不尽。”
说着,他又伏倒在地上向祝山长叩首。祝山长也等不及了,连连催促他:“你快说下去。”
“是,”左廷直起身又说道:“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发色只是意外。直到不久前王燮他父亲王老爹从海外行商归来,带给我们一些小物事。其中有一面小铜镜,背后刻着些男男女女的画像,发须颜色竟是和我一样。”
“我在这一刻才知道,这世上有与我一样长相的人,只是不在这片土地上。”
孔寅到这时也听不下去了,打断他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燮很不客气地怼回去:“子期说什么还不明显么。他并非宋人,而是来自海外。他父母漂洋过海来中土营生,但却因为一些原因遗弃了他。他的族裔并非你我这样的人!”
这下不光孔寅祝同,就连霖铃也是大惊失色。
尼玛原来左廷竟然是个外国人!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玩Cosplay,自己却一点察觉也没有!
她本来以为自己变装已经很牛逼了,竟然有个比自己更牛逼的人。
真的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怪不得左廷的课桌里有这么多墨水,原来是满足他随时“补妆”需求的道具...
大家这时都震惊得说不出话。祝山长皱着眉头想了想,对左廷说道:“就凭发色不同,你便断定自己并非宋人吗?正如旁人多言,有的人天生便有异相,就是中原人发色不深不黑,也是有的。”
左廷苦笑一下,说道:“我原来也是这样想。可还有一件事,让我坚定了心意...”
他顿一顿说道:“我父母并未给我留下什么,只在我脖子上挂了一枚玉佩,上面刻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我一直以为这是古时的文字,便想勤学苦读知道他的意义。”
“直到那日我从王员外处见到那枚铜镜,上面所刻的文字,竟然与我玉佩上所刻的一模一样!我这才知道这行字并非汉字,我在这里就算学一百一千年,也不能够知道它的寓意!”
说着,他从衣服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铜镜和玉佩来。
大家呼啦一下涌上去看。只见光润的玉佩上隐隐约约有一行凹凸的文字,而铜镜背面也有一行蝌蚪文。两相一对比,果然是一模一样!
当然这行文字不是中文,凭霖铃有限的英语储备来看也不是英文。如果一定要说,倒是有点像那些弯弯扭扭的古埃及文,或是阿拉伯文,虽然霖铃半个阿拉伯字也不认识。
左廷紧紧捏着这两样物品,恍恍惚惚地说道:“我听王员外说,这枚铜镜是在三佛齐买的。如此说来,那里也许有我身世的消息...”
听到这里,霖铃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道:“所以你帮王燮是因为...因为...”
左廷低下头沉默不语。王燮接过话头道:“不错,我已替子期向我爹说过了。这次我爹出海时,就会带着他去三佛齐找他的亲人。这便是他替我顶罪的条件。”
王燮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流着眼泪对左廷道:“可是子期,就算你不替我顶罪,我也会替你去求我爹。你又何必要替我受这些苦!子期,我对不住你,我王燮不配做你的兄弟!”
左廷淡淡一笑说:“文召,这些不算什么。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怎么回报你都不够。更何况你说你爹最大的期望便是有朝一日你能金榜题名。若是我能保住你的学籍,亦是报答了王员外的恩情。只是你...”